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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8章亡國怨境

  這絕非常規秘境!

  李衍心中警惕,下意識地握緊了斷塵刀柄。

  不等他仔細查看,前方濃霧便忽然涌動,如同巨大的幕布緩緩展開。

  霎時間,喧囂聲浪撲面而來。

  但見渾濁河面上,赫然停泊著一艘畫舫。

  這畫舫體積龐大,足足有三層,樣式古樸奇詭,絕非當朝形制。

  船身的木料深褐近黑,布滿歲月侵蝕的痕跡,巨大船樓飛檐斗拱,雕梁畫棟,卻處處可見漆皮剝落、金箔暗淡,透著一股奢華的腐朽。

  船體兩側,則懸掛著無數盞幽紅燈籠。

  與方才所見一樣,將周圍渾濁河水映照得一片血紅。

  船上絲竹管弦之聲大作,喧囂鼎沸,隱隱傳來歌聲:

  “燭影搖紅曳畫梁,纏金朽木透脂香。

  冰弦澀引冤魂泣,血袖招搖怨鬼倀。

  妝半面,骨埋霜,當年恩寵化殘裳。

  滿船錦緞皆尸裹,誰記霓裳舞斷腸?”

  詞是比較古老的宋詞金陵小調,歌聲悠揚婉轉,卻又帶著一絲詭異粘稠感,伴隨著跑堂伙計尖細的吆喝聲、酒客行令的喧嘩聲、女子嬌媚做作的調笑聲、骰子在骨盅里嘩啦啦的碰撞聲…

  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交織成一曲繁華而又腐朽的末世靡音。

  這個距離,已經能看的清楚。

  透過畫舫敞開的軒窗,李衍能看到船上人影幢幢,皆是宋時打扮!

  寬袍大袖的文人騷客、紗帽襕衫的官吏模樣、身著艷麗薄紗懷抱琵琶的歌妓、端著酒壺穿梭奔走的伙計…面容在紅燈搖曳下忽明忽暗。

  動作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帶著一種刻板而詭異的“熱鬧”。

  就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木偶戲。

  這種感覺,莫名讓人惡心。

  “紅綃坊…”李衍低語,目光如鷹隼鋒利。

  他深吸一口氣,腐朽甜膩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刺骨的寒意。

  沒有猶豫,腳下水波輕推,身形如離弦之箭,朝著那燈火通明、鬼影憧憧的古舊畫舫,破開猩紅的水面,疾掠而去!

  呼吸之間,他便穿過二十丈河面,落在甲板之上。

  但古怪的是,就在他落地瞬間,周圍一切人影、聲音都徹底消失。

  四下里只剩一片詭異死寂,發霉的紅燈籠映照著空蕩蕩的船艙。

  李衍眼睛微瞇,“交易便交易,弄這些有意思嗎?!”

  然而,卻依舊無人應答。

  “哼!”

  李衍眼中閃過一絲怒火,神念運轉。

嘩啦啦  護臂千念上的銅錢作響,霎時間周圍狂風大作,燈籠搖晃,紅光閃爍。

  同時,他手掐法訣念誦道:“諾皋,左帶三星,右帶三牢,天翻地覆,九道皆塞,使汝失心,以東為西,以南為北…”

  這是《北帝護身咒》,專門用于防護邪法幻術。

  隨著咒法念誦,眼前景象也如水波般蕩漾。

  果然是幻陣!

  李衍不斷變化手訣,加大了咒法力量。

  然而,就光影被撕破的剎那,異變陡生!

  眼前劇烈搖曳的幻境,非但沒有破碎,反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粘稠沼澤,猛地向內塌陷、旋轉,隨即冰冷的濃霧翻涌而出,直接將他包裹。

  嗡——!

  李衍只覺得頭腦一陣眩暈,仿佛被拋入巨大漩渦。

  再睜眼,周圍又換了景象。

  他皺眉低頭一看,身上不知何時已換了件半舊的湖藍色綢衫。腰間懸著一柄裝飾性大于實用性的長劍。一股莫名的、帶著醉意的惆悵與迷茫充斥心間,同時腦中涌上一股信息。

  他名叫羅遠,乃是…一名大宋末年的落魄江湖客?

  一個混跡于秦淮河畔,借酒消愁,在醉生夢死中逃避現實的浪蕩子?

  這是什么幻陣?

  李衍覺得有些頭疼。

  他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那些個老妖。

  原本的計劃,是等救出人后立刻想辦法脫離,發送信號,讓水師炮轟此地,再召喚陰司兵馬,將地仙陰犯一網打盡,但自打來到這里,一切都超出了預料。

  勾牒的感應,已經消失。

  那些家伙根本沒打算在自己面前現身。

  沒有絲毫猶豫,李衍再次嘗試用《北帝護身咒》。

  神念注入護臂千念,但罡煞之炁卻似乎失去了聯系,根本感應不到。

  無法催動罡煞之炁,術法自然也沒了作用。

  李衍眉頭微皺,對此卻并不奇怪。

  即便地仙,也沒有辦法徹底隔絕罡煞二炁,他隱約有所猜測,這正是“紅綃坊”秘境的特殊之處,因此對方才將他引入此地。

  若他陷入此地身死,勾牒什么的,也不再重要。

  想到這兒,他冷眼打量周圍。

  這里已是紅綃坊船艙內,燈火通明,透著一股病態的慘紅。

  巨大的畫舫內里,空間遠比外面看著更廣闊。

  雕梁畫棟,金漆燦爛,絲毫不見之前腐朽,好像新建成不久。

  空氣里彌漫著甜膩脂粉香、陳年美酒醇香、珍饈佳肴的油膩香氣,匯成一股奢靡味。

  與之前不同,船艙內再次變得人聲喧囂。

  絲竹班子在角落賣力演奏,曲調婉轉悠揚,歌妓們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衣,露出雪白的頸項與手臂,在席間穿梭,嬌聲軟語,眼波流轉。

  面容在搖曳燭火下,美艷得近乎失真,且帶著嫵媚。

  一名懷抱琵琶的妙齡歌女,正倚著雕花廊柱,朱唇輕啟唱道:

  “燭影搖紅曳畫梁,纏金朽木透脂香…”

  “妝半面,骨埋霜,當年恩寵化殘裳…”

  聲音如泣如訴,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糯軟。

  但唱到此處,那歌女側過臉,眼神空洞麻木,再無半分媚態,只有深不見底的絕望。

  李衍心頭猛地一跳,難以言喻的悲涼與惆悵涌了上來。

  他想移開目光,卻被那絕望的眼神牢牢攫住。

  杯中溫熱的酒液入喉,本該是醇香,此刻卻嘗出了一種苦澀的鐵銹味。

  他環顧四周,但見旁邊一桌,幾個身著錦袍、面皮白凈的文士正高談闊論,只是眼神渾濁不堪,舉杯的手微微顫抖,不知是酒勁還是別的什么。

  “聽聞北虜鐵騎已破襄樊!”

  一個瘦削文士壓低聲音,臉上帶著驚惶,“樊城…樊城守將呂文煥力戰不屈,城破之日,舉家自焚殉國!襄陽…怕是也…”

  “噤聲!”

  另一個微胖的文士連忙打斷,左右看了看,聲音帶著一絲醉意和頹唐,“樊城破便破了,襄陽…自有賈相斡旋!北虜所求,無非財帛女子,歲幣加厚些便是…何至于…何至于玉石俱焚?”

  他端起酒杯猛灌一口,眼神迷茫,“這江南…這臨安,歌舞升平,不也挺好?”

  “好?”

  對面一個年紀稍長、胡子花白的老吏冷笑一聲,將酒杯重重頓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好在哪里?是那‘經界推排法’搜刮民脂好?還是那‘公田法’強奪田地好?”

  “國庫空虛,便拿我等小吏開刀,薪俸減半,還要攤派‘助餉’!天災人禍,民怨沸騰如沸鼎…哼,怕是哪天狼國兵臨城下,咱們還在這畫舫上唱著《后庭花》呢!”

  話語辛辣,卻透著深深的無力感。

  “唉…”瘦削文士長嘆一聲,眼神空洞地望著搖曳的燭火,“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你我…又能如何?不過是這秦淮河上的浮萍,隨波逐流罷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罷!”

  另一桌上,滿面紅光的富商正摟著一個歌妓調笑,粗短的手指貪婪地揉捏著,口中發出含糊的醉話:“怕什么?天塌下來,有…有高個子頂著!”

  “賈相爺說了…北邊,自有辦法!咱們該樂呵…就樂呵!”

  “來,小娘子,再陪老爺喝一杯,老爺有的是…有的是金子!嘿嘿…”

  眼前熱鬧,像華麗錦緞,擋不住頹廢腐朽。

  每個人都在這片“繁華”中縱情聲色,用酒精、美色、喧囂麻痹自己。

  這紅綃坊,就是南宋末世華麗的墳墓,醉生夢死與絕望交織。

  聽到這些話,李衍頓時感到一陣胸悶。

  這是股不屬于他自身記憶的頹喪感,似野草瘋長。

  腰間斷塵刀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他甚至想和那些賓客一樣,放浪形骸,一醉解千愁…

  金陵城西,臨水江岸邊。

  風雨中,一盆盆篝火搖曳不定。

  四周站了許多黑衣人,僧俗道皆有,各個臉色陰鷙,還有不少滿臉兇相的漢子,手持鋼刀,滿眼皆備,正是金陵繭衣教招攬的左道妖人和綠林悍匪。

  王道玄和呂三被鐵鏈捆綁,扔在地上,沾滿污泥。

  老道身子骨一般,仍在昏厥。

  呂三同樣倒在地上,閉著眼睛,卻通過眼縫打量周圍。

  在隊伍最中心的空地間,放著一面碩大銅盆,周圍以北斗七星布局插著香火。

  銅盆里的水波紋蕩漾,模糊映出畫舫中神色頹然、深陷幻境的李衍。

  他滿臉悲愴,獨自喝著悶酒。

  銅盆旁圍了四道身影,正是尸衣姥姥、百骨真人、林中翁和鬼戲班班主四名地仙。

  “尸衣道友的圓光術果然名不虛傳…”

  鬼戲班班主先是稱贊了一句,隨后盯著鏡中景象嗤笑道:“此子年少成名,雖說難對付,幾次壞我大事,但入了這‘紅綃坊’,任你神通蓋世,也得嘗嘗這百年腌臜絕望的滋味!”

  他身旁,百骨真人手指摩挲著白骨法器,沙啞接口嘆道:“班主所言極是。此地本只是前朝那些賤婢橫死積怨所化的兇煞陰窟,雖厲,卻翻不起大浪。”

  “怪就怪在大羅法界…不知何時,一絲法界之力竟滲入此間,污穢兇地得了造化,竟成了能勾連虛實、吞吐情緒的奇異‘秘境’雛形!”

  “當年林靈素那牛鼻子察覺有異,卻不知其所以然,雖封得住怨魂,卻封不住人心。教主慧眼如炬,早看出此地妙用——它竟能如蠱盅般,吸納生靈瀕死時的絕望怨念。”

  “南宋亡國,金陵十室九空,大興朝短祚,江南血洗,萬民泣血…這些,都被長生公留下的布置引導,全喂給了這處秘境!”

  說著,眼中忍不住升起佩服,“兩代王朝崩塌,千萬生魂的哀嚎絕望在此沉淀、發酵。整整醞釀了數百年,直至今日,這‘紅綃坊’才算真正‘熟’了。”

  “可惜,此地無法移動,否則便是我建木手中一件利器!”

  “班主”也點頭道:“當年與長生道友一見如故,確實非常人所及…”

  聽著他們的話,呂三眼皮微顫,還好他早已能控制心跳,不被人發現。

  但這些妖人所言,也讓他越發焦急。

  忽然,他看到了另一名地仙“林中翁”。

  相較于其他三人,這地仙地位最卑微,也明顯心不在焉。

  此刻他手中不停摩挲著一枚碩大的黑皮葫蘆,正是呂三的妖葫蘆。

  “哼!”

  看到他這幅模樣,尸衣姥姥頓時冷聲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

  “前輩恕罪…”

  林中翁連忙彎腰低頭,解釋道:“不瞞三位,在下道行低微,還是林妖之身,占著山神之位修行,這些年已力不從心,此寶與我相合,正是成道之基。”

  “若能煉化,也好為圣教效犬馬之勞。”

  “去吧。”

  百骨道人擺了擺手,“那小子已陷入紅綃坊,再過一刻,便會成為坊中幽鬼。城中消息被阻,但金陵水師已如我等所料被釣出。”

  “早點煉化,待會兒正好派上用場。”

  “多謝前輩!”

  林中翁聞言大喜,連忙端著妖葫蘆,往旁邊林中鉆去。

  聽到這話,裝昏的呂三極力控制著心跳。

  他早已聽沙里飛的話,給妖葫蘆內做了手腳,防的就是今天這種情況。

  眼下,就要等待時機降臨。

  他們都沒發現的是,模糊的圓光術光影中,李衍端杯的手指,正微微顫動…

  與此同時,金陵城鎖龍井旁。

  “找到了!”

  隨著井中一聲呼喊,外面力士齊齊拉動粗麻繩。

  很快,幾名渾身沾滿烏黑油膩的漢子,便被硬生生拉了出來。

  趙長生不僅動了手腳,還在井中灌滿了石火油。

  一旦亂來,就會引燃火油。

  陣法會毀掉,但活扣也會消失,紅綃坊那邊徹底封閉。

  好在,金陵都尉司中有水性好手,能憋氣許久,封住口鼻下井摸索。

  同他們一起被拉上來的,還有枚碩大銅鏡。

  “就是此物!”

  孔尚昭二話不說,揮舞長劍,將其劈碎。

  轟隆!

  隨著銅鏡破碎,空中一聲雷鳴。

  與此同時,幻境中的李衍也猛然抬頭,眼中兇光閃爍。

  “塵世輪轉,自有興衰,亡國故鬼,也敢亂我心神!”

  他的聲音,同樣如悶雷,瞬間將周圍頹喪悲愴的氣氛打亂。

  船艙內,歌舞聲、抱怨聲全部停歇,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腦袋,嘎吱吱僵硬的扭轉,同時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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