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郊外的荒野上,空中由巨鳥拖拽的“飛舟”緩緩移動,在大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被籠罩的逃難的百姓們惶恐不安,有人想要逃走,卻被飛舟上“嗖”地射下來的弓箭逼了回來,更有人驚恐地喊道:
“是獠人…”
“募兵隊?”趙都安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好奇地看向玉袖。
女道士瞇眼望著天空中的飛舟,解釋道:
“據我所知,獠人族人口很少,因此打仗的時候存在‘募兵’的傳統。
在大疆中,各個部落倘若有摩擦,小范圍的戰斗,會彼此驅趕很多獠獸去廝殺,以此減少人員傷亡。
而在歷史上的幾次與云浮人的摩擦中,據說也喜歡驅趕邊境的百姓,在獠人勇士的前頭,以此令虞國士兵束手束腳。”
趙都安摩挲下吧,恍然道:
“也就是炮灰?”
炮灰?玉袖咀嚼了下這次陌生的詞匯,頷首道:
“這個描述還挺精髓的。看樣子,我們距離獠人族大軍不是太遠,不過,應該也不近。
這些人應該是少數派出來募兵的隊伍,之后會驅趕我們向大部隊匯合。”
略一停頓,玉袖看向他,征詢的語氣:
“要不要我動手,將他們解決掉?或者生擒拷問?”
女道士袖中的飛劍躍躍欲試…
趙都安卻搖了搖頭:
“先不必,看看情況再說。我其實有點懷疑,這幫人的一個目的,可能是尋找我們。
呵,那個宋植只要不太蠢,肯定會派人將我們這伙人的消息送去前線,沒準我們只要一暴露,就會很快引來更多人的圍剿。”
拓跋微之面無表情道:
“奴婢會保護主人不受任何危險。”
趙都安笑了笑,忍住揉一揉少女黑長直頭發的沖動:
“我不是怕被圍剿,只是打算先看看情況。”
以幾人的戰力,只要不遭遇獠人族主力部隊,還真不怕任何人。
這時候,道路上的百姓們紛紛驚恐地蹲了下來,趙都安幾人也與難民們一般,同樣蹲在地上。
扮豬吃虎了屬于是。
只是雖然四人這一路上,已經換了平平無奇的衣服,但相貌多少還是有點出眾。
好在玉袖有豐富的行走在外的經驗,她親自出手,很快將幾人打扮的俗氣丑陋起來。
加之整個難免隊伍人數眾多,只要她們小心一些,還是能夠隱藏的。
不多時,遠處的山林中有一股“山匪”涌了出來,竟幾乎都是虞國人,只有少數幾個獠人族勇士混在其中。
這群“山匪”神氣十足,揮舞著刀劍和鞭子,大聲將難民們聚集起來訓話。
“這是…偽軍?”趙都安表情怪異。
玉袖看了他一眼,解釋道:
“看來是投靠了獠人族的一些奸賊,不過這幫人不像是普通的山匪,明顯訓練有素。”
恩…有素質的偽軍…
趙都安心中默默給這幫人打了個“該殺”的標簽。
這時候,山匪忽然分開,一個明顯是這支“偽軍”的首領的青年走了出來。
他穿著灰撲撲的斗篷,里頭是軟甲,明顯比其余山匪地位高的多。
只是青年略顯陰柔,以及被酒色掏空了的黑眼圈多少缺乏了些匪氣,反而是有一股養尊處優多年的“貴氣”流露出來。
青年面朝瑟瑟發抖的難民,居高臨下,大聲宣講:
“…我乃是慕王府世子,爾等未經準許,擅自離開住地,已是獲罪!今日,給你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跟隨本世子前往邊城,為我們押送糧草…”
這種宣講時刻,自然不會坦誠要將難民們當做炮灰的事實,而是只說要他們幫助押送軍糧,又做出種種許諾,就是安撫民心,以防難民們破釜沉舟,不配合的小手段了…
而捉拿這些本地的百姓,來分攤押送輜重的任務,則可以進一步節約獠人族的人手…一舉多得。
然而人群中的趙都安卻是一愣:
“慕王府世子?!”
他很快反應過來,之前趙師雄平定了云浮道后,曾經送回京師一封奏疏,其中詳細寫了他平叛的過程。
其中就曾提及,在他帶兵進入云浮的過程中,駐守后方的,以慕王府大公子,既世子殿下為首的一群家臣兵士見勢不妙,提前撤離逃入了西南大山中。
西南多山,山中多匪,邊軍難以剿滅。
而慕王府殘黨“落草為寇”后,也短時間難以根除。
對此,女帝并沒有降罪于趙師雄,畢竟慕王府已經徹底覆滅了,余下的少許殘黨,雖然麻煩,但也不可能釀成大患。
當下時局,大敵當前,這些小角色也就無暇他顧了,只能日后慢慢清除。
卻不料,這群慕王府殘黨竟投靠了獠人族,做了帶路黨,“偽軍”。
而更巧的是,徐敬瑭的大兒子竟然出現在這里,成為了這支募兵隊伍的頭領。
“世子?”
“他是慕王世子?”
難民們聽到這些話后,因對慕王府根深蒂固的畏懼,竟也真的被驅趕著聚集起來,拋掉了大量的家財,只隨著帶著干糧,給這群人驅趕著朝北方前進。
“有沒有覺得冤家路窄?”
玉袖笑呵呵低聲道:
“看來你之前說的是對的,倘若方才不等一等,直接將天上的獠人宰了,這個慕王世子只怕還不會過來。”
幾人與徐敬瑭是有大仇的。
趙都安咧咧嘴,眼眸中閃動著危險的光芒,低聲道:
“造反謀逆我都可以理解,畢竟說來說去,都是皇室內戰。但做帶路黨,呵呵,就是取死之道了。”
不過趙都安仍舊沒有急著動手,他想再等一等,看能否與其他的募兵隊伍匯合,多釣點敵人出來,一鍋端什么的。
于是,四人低著頭,混在驚惶的難民中行走著。
“啪!”
忽然,趙都安聽到鞭子聲與哀嚎,只見隊伍前方,慕王府世子正握著一根鞭子,狠狠將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人抽打在地上。
中年人衣著低調,但都是上等料子,頭上的瓜皮帽子被打掉了,這會捂著血淋淋的臉,大聲求饒:
“大公子!是我啊,您不記得了?當初王爺還在的時候,逢年過節,我都是次次不落,上府上送賀禮的啊,您那第十三房小妾還是我…”
“啪!”
大公子又是一鞭子抽出去,打在中年人身上,皮開肉綻。
容貌陰柔的世子陰惻惻道:
“少跟本世子攀交情!還妄想讓我放你離開?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來人,將這狗東西衣服扒了,狠狠收拾一通,正好給這幫不老實的賤民看看。”
身后,兩名下屬獰笑著上去,將中年人拖死狗一樣帶走,不多時傳來殺豬般的慘叫。
大公子這才扭頭,朝著身后聞聲走過來的一名獠人族勇士奴顏婢膝,諂媚地彎腰,用“獠人語”嘰里咕嚕解釋著。
最終只惹來那名獠人一巴掌,打的大公子臉上浮現出五根手指印,卻也唯唯諾諾,堆著笑臉,那獠人這才哈哈大笑著扭頭走了。
人群中,趙都安冷眼旁觀,沒有半點同情。
隊伍一直前行。
中午的時候與另外一支募兵隊伍匯合,整個炮灰隊伍規模再次膨脹,達到了一兩千人。
傍晚的時候,落日西沉,隊伍終于停了下來,難民被驅趕著去搭建帳篷。
那幾十名獠人部分進了帳篷,部分將飛舟降落,喂養大鳥。
他們始終距離難民隊伍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不會太近,也不會遠離。
“看樣子今天就只聚集這些人了,距離大部隊還有很長距離。”趙都安低聲說道。
隨著太陽落山,昏昏欲睡的金簡逐漸精神起來,她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小手捂著小肚子,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餓了…”
玉袖扶額,覺得有點丟臉。
趙都安笑了笑,正要說什么,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人群中,有人扭打起來,吸引了一名“山匪”的注意,山匪罵罵咧咧:
“打什么打?想打架老子陪你們咋樣?打不死你…”
說話時,山匪手中的鞭子“啪”的一下甩了出去,勁道大的嚇人,若是身體孱弱的,一鞭子真可能打死人的程度。
趙都安眼神一瞇,剛想上前卻一下停住腳步,只見扭打的雙方之一的一個年輕人,原本被壓在地上,這一刻卻突然暴起,將對手反壓在身下,用背部硬抗了這一鞭子,發出一陣慘叫。
而周圍的人也一哄而散。
轉眼功夫,空地上只剩下那個挨了鞭子,趴在地上的男子,卻是壓根無人理會了。
“咦?”玉袖忽然驚訝出聲,用手拽了拽金簡,低聲道:
“你看那人有沒有點眼熟?”
“…”金簡面無表情,只是用散光的眼睛無聲地盯著師姐——為了避免特立獨行,她早將眼鏡藏了起來。
仿佛在說:你確定問我嗎?
玉袖尷尬不已,低聲道:“好像是四師弟。”
趙都安愣了下,驚疑不定:“誰?”
玉袖不大確定地道:
“師尊的四弟子,韓兆。不過他云游四方,已經斷聯很久了。”
韓兆?老天師的第四名弟子?
趙都安心中一動:“過去看看!”
這時夕陽一點點落山,幾千人的營地內慢慢升起炊煙,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趙都安四人走過去,將地上的青年圍起來,蹲著打量。
而仿佛是感應到了有人過來,原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昏迷了的韓兆睜開了眼睛,哼哼了兩句,一個翻身,就看到頭頂填滿了天空的四張臟兮兮的大臉。
“啊!”
韓兆嚇了一跳,旋即被趙都安用手掌封住了嘴巴,韓兆瞪大眼睛,心說這難民里還有歹人不成?
“嗚嗚嗚…”
他下意識運轉法力,想要強行起身,以他世間境修為,整個營地中沒人能壓住他…恩?
然而韓兆剛搬運起法力,就被拓跋微之伸手“砰”的一下,死死摁回了地面。
韓兆:“…”
玉袖仔細辨認眼前這張臉,驚訝道:
“真是老四。”
金簡揉了揉高度散光近視的眼睛,貼近了些,驚喜道:
“還真是!”
趙都安壓低聲音:“韓兆,別出聲,我是趙都安。”
韓兆:??
這時,玉袖抬手一抹,恢復了真容。
韓兆也懵了,險些驚呼出來,眼睛陡然一亮,見趙都安松開手,他忙低聲驚喜道:
“二師姐?還有…那是小師妹?你們怎么在這?”
玉袖低聲道:
“說來話長,我們還意外你怎么在這里。這是當朝少保,大都督趙…”
她主動指了指趙都安。
韓兆驚疑不定:“你就是陛下養的那個小白臉?”
趙都安:“…拓跋。”
拓跋微之一言不發,再次伸出小手,“砰”的一下將韓兆的腦袋按進了地里。
堂堂天師府四弟子,毫無反抗能力。
少頃。
營地內的這一方角落,韓兆爬了起來,盤膝坐在地上,恭敬地朝趙都安行禮:
“天師府神官韓兆,見過趙大人,久仰大名,今日有緣一見,余喜不自勝。”
趙都安、玉袖、金簡、拓跋微之四人也都盤膝坐在地上,坦然受了他這一敗。
韓兆又敬畏地看向拓跋微之,小心翼翼:
“不知這位是…”
拓跋微之臉色不善,對這個出言冒犯主人的家伙沒有好感:
“我是主人的女婢。”
恩,也可以是男婢…
身材瘦削,雙臂如猿猴般過于常人的韓兆大驚失色,看向趙都安的眼神有了不同。
懷疑自己云游太久,已與世界脫節了。
這等強悍的,單手可死死壓制自己,令他周身法力都難以運轉的絕世強者,竟只是個婢女?
“咳,不說這個,”趙都安正色道:
“不知韓兄為何出現在此?”
韓兆聞言,也認真起來,他先是看了玉袖一眼,在得到肯定點頭后,才嚴肅地道:
“貧道這些年,原本游歷四方,之前在西域浪跡。
后西域諸國動蕩,佛門祖庭的禿驢開始清掃西域內非佛門修士。貧道察覺不妙,便提早離開,便到了云浮。
本想尋玉袖師姐,打探下天下局勢,卻意外得知獠人族出兵,攻打云浮邊軍,貧道便想著,此時獠人族內必然空虛,便…咳咳,準備前往斬妖除魔。”
玉袖冷笑打斷:
“斬妖除魔?是想去打秋風,撈一筆修行資糧吧?”
韓兆尷尬而不失禮貌地訕笑:
“兼而有之,兼而有之…”
趙都安覺得這個傳言中,主修正神“命運”,自號“賭圣”的神官有點意思。
既不似小天師鐘判那般沉穩可靠,令人依賴。也不似“青玉劍”玉袖那般端著架子,一副高冷出塵的女道姑姿態,而是頗為風趣,不由微笑道:
“繼續說。”
“好,”韓兆臉色認真了幾分,道:
“我在西域偶然得知,臘園內藏有重寶,正所謂寶物有德者居之…可不料,我靠近大寨的時候,被獠人族的哨兵發現了。
一個叫蠻骨的獠人,帶著數百名獠人族猛將追殺貧道。
可貧道何等手段?
饒是深陷重圍,暫時退避,卻溜的那數百名猛將如野狗一般…最后心知追不上貧道,只好無奈放棄…”
被蠻骨追殺…數百名獠人勇士…趙都安與玉袖、金簡三人表情古怪。
如果沒猜錯,蠻骨調轉目標之前,追殺的“間諜”難道就是這貨?
不過,總共才二三十人,啥時候變成幾百名精銳了?
何況蠻骨分明是感應到自己幾人,才臨時撤回的吧?
韓兆裝逼失敗,仍不自知,涂抹橫飛道:
“就在貧道想要離開時,林中天地大變,我隱約見一股熟悉的青云撼動云霄,而后那大臘八也被驚動。
我謹慎起見,并未靠近,但若我沒看錯,普天之下,能與邪祟搏殺的天道修士,只恐唯師尊他老人家一人…”
說到這里,韓老四突然一頓,后知后覺地盯著幾人,試探道:
“說來,趙大人你們出現在這是…”
玉袖面無表情,一副與他切割的冷淡姿態:
“我們與師尊一同趕赴的大疆,對了,我們還撞見了你說的蠻骨,但他身邊可沒有幾百人。”
韓兆身軀一震。
金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認真道:
“師尊將蠻骨打死了,我們審問了那些獠人,他們說,是在追擊一個間諜,馬上要把那個間諜捉住了,臨時來尋的我們。”
韓兆身軀再震。
趙都安笑瞇瞇道:
“事情具體不好與你說,但大概就是,張天師與大臘八鏖戰的時候,我與兩位神官潛入了臘園,帶出了一個人。恩,就是她。”
他指了指人狠話不多的拓跋微之,微笑道:
“她是獠人族大祭司,臘園的看守者。應該,就是你想要找的‘寶貝’。”
韓兆脊椎骨一股麻意直沖天靈蓋。
趙都安繼續道:
“我們不久前,剛從西南大疆跑出來,準備去邊城與朝廷大軍匯合,你呢?”
韓兆突然抱頭:
“我腦子有點亂…”
趙都安笑瞇瞇的樣子:
“那你先別亂,告訴我,你為什么出現在這?”
韓兆下意識回答道:
“我不敢靠近師尊與邪神,原本也想去臘園,但我感覺那邊不對勁,很危險,就謹慎退去。后來發現整個獠人族在追捕什么人,我只能一路跑了出來,躲在了難民隊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