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晨曦照亮世界,灑在劫后余生的幾人身上、臉上以及身后的莽莽森林。
這次行動雖用時并不久,但潛入神明老巢這種事太兇險,幾人都有種度過了許久時光的錯覺。
感應到趙都安的注視,拓跋微之轉回頭來,眼簾低垂,收斂眸中的喜悅,謙卑行禮:
“主人,有何吩咐?”
趙都安有些別扭地說:
“沒什么,只是看看你。”
拓跋微之怔了下:“主人想要看我?”
說著,女祭司竟干脆利落地開始脫衣服,嚇得趙都安忙大聲制止。
并在其余兩女古怪的眼神中,反復安撫,才終于令拓跋微之安靜下來。
這孩子,太實誠了…恩,也可以理解為對外界的一種陌生。
長久地生活在與世隔絕的臘園內,拓跋微之的很多“生活常識”嚴重不足。
比如聽不懂玩笑話,理解不了調侃,趙都安的一句無心之語,都會被她不折不扣執行。
這個品質,似乎是上位者該喜歡的,但趙都安心中并未因此放松對拓跋微之的警惕。
哪怕諸多線索都印證了她的話,也有龍魄可以壓制對方,但以趙都安的謹慎小心,當然不可能輕易完全相信一個異族…
恩,疑似啟國末代皇帝性轉后的存在。
忠誠與否,還要考察。
“我說,咱們已經逃出來了,接下來該怎么辦?”
玉袖緩緩坐直身軀,看向趙都安,眼含憂慮:
“看樣子,我們沒法原路返回了。”
趙都安語氣淡定:“地球是圓的。”
“啊?”
趙都安沒解釋,只是笑道:
“既然在云浮道,那往南走就能回去了。不過我們的時間很寶貴,沒有必要浪費在趕路上,所以當務之急,是與老天師匯合。
不過,若我猜測的沒錯,宋植在察覺我們潛入了臘園,帶走了祭司后,肯定會跟蹤張天師,試圖尋找到我們。
所以,天師短時間不會急著來尋我們,肯定要與之周旋,為我們爭取逃離的時間。”
他條分縷析地分析著,語氣滿是令人信服的意味:
“所以,我們只要在云浮,找個張天師肯定能找到我們的地方等待他前來匯合,就可以了。”
玉袖點了點頭,試探道:
“我們要去正陽山嗎?”
上次,幾人被喪神追殺就是逃往正陽山。
“不,”趙都安搖頭,道:
“我們去找趙師雄!”
他冷靜說道:
“徐簡文率獠人出擊,攻打趙師雄率領的邊軍。
我若在京師,也就算了,但既然人已在云浮,沒道理不去一趟,哪怕幫不上大忙,也可以整頓軍心,尤其…我們也未必幫不上忙。”
他看向了拓跋微之。
認真問道:“你身為祭司,對獠人軍隊有多大的影響力?”
拓跋微之想了想,說道:
“不確定。奴婢常年生活在臘園,與獠人接觸不多,哪怕奴婢代表神明,但威望必然遠不如族長。”
也就是說,沒法用她的身份令獠人族退兵…趙都安也不失望,轉而道:
“我聽說出征的軍隊中,最強的一個是部族第一勇士?”
拓跋微之點頭:
“是的。他叫破云,乃是被賜予紅笛的勇士,很強大。”
“有多強?與你相比呢?你與他動手有幾成把握?”趙都安詢問,又補了句:
“我指的是現在的你。”
拓跋微之搖了搖頭。
果然還是不行嗎?趙都安有些失望。
在臘園內,他親眼見識了祭司變態的武力,認為絕不弱于半步天人,不過看來,離開大疆對她的戰力削弱比想象中嚴重。
可下一秒,就聽拓跋微之認真道:
“奴婢不一定有把握打死他。”
三人:??
好家伙,所以你搖頭并不是說打不過,而是未必能打得死…
趙都安又驚又喜,簡直想大笑三聲:
今得此猛將,天下可平。
玉袖卻并沒有他這樣樂觀,顰眉道:
“可倘若宋植帶著大臘八,追殺出大疆,也奔赴前線呢?”
哪怕大臘八離開大疆,也會被壓制,但至少能保留天人戰力。這足以覆滅西南邊軍。
拓跋微之卻搖頭道:
“不會的。神明不會離開大疆。族長是神明的奴仆,而非主人,神明之間就像猛獸,互相不會侵犯彼此的領地。所以神明不想離開大疆。”
這樣嗎?趙都安怔了下,旋即恍然:
是了!
若大臘八可以被驅使離開大疆,那徐簡文還茍這么久做什么?早就帶著一尊邪神出來攪亂風雨了。
這也能解釋為何張衍一動用天道力量后,會激怒沉睡的大臘八…因為天道入侵了大臘八的領地。
既然確定大臘八不會出來,那只是獠人族軍隊的話,威脅就小很多了。
當然,擁有一眾強者獠人族仍不可小覷,何況還有徐簡文和齊遇春等殘黨在。
趙都安心中思忖著,又想到,要不要進行觀想,回宮一趟?將這邊的消息存個檔什么的。
但又想到,一來此事并不緊急,而女帝也才離開京師不久。
二來,他仍對拓跋微之不夠放心,若進行觀想,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僅憑借玉袖和金簡二人護法,還真未必擋得住拓跋微之。
“算了,也不急于一時,等與趙師雄匯合,再考慮回去找貞寶說這邊的進展。”
四人定下計劃,當即不再猶豫,先是在附近簡單修整,吃了點東西。
而后趙都安從卷軸中取出幾套衣服,分別更換,等四人改頭換面后,便朝西南邊軍核心所在趕去。
云浮道,邊城。
作為西南邊軍駐扎的一座屯軍鎮子,邊城在幾百年來,逐步擴張,已經事實上成為了一座規模不俗的縣城規模城市。
只是此刻,整座邊城氣氛壓抑凝重,城市中甲士往來穿梭,一副戰時狀態。
城內邊軍指揮使司衙門內。
趙師雄端坐上首,冷靜地聽著下屬的逐一匯報,末了,他大手“砰”地按在桌上,銳利的目光掃視諸將:
“我不想知道獠人兵的動向,我只要求一個,邊陲防線,絕不可破!”
一眾心腹將領素容起身,應聲道:
“末將必不令惡獠侵我大虞一步!”
趙師雄一揮手:“去吧!”
諸多將領起身,風風火火出了衙門。
等人走了,門外一名身材豐腴高大,步伐沉穩有力的女人拎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
公孫憂慮地看了眼閉目養神的趙師雄,緩步走到他身旁,放下食盒,掀開蓋子,逐一將菜肴取出,輕聲道:
“你又誤了用飯時辰,哪怕你是武道強人,這般用兵,再不吃飯,也要垮了。”
趙師雄睜開眼皮,捉住了公孫的一只柔荑,苦澀道:
“云浮先給徐敬瑭折騰了一輪,我回來剛收服云浮,壓服西南諸匪,又迎來獠人上百年未有之北上,肩負重任,如何能放下心來?吃的下飯菜?”
公孫默然。
夫妻二人當初奉趙都安的命令,攻入云浮,用了幾個月滅掉了徐敬瑭的殘部。
又耗費不少精力安民。
本打算抽身北上支援西平,卻不料又出了亂子。
“陪我出去走走吧。”趙師雄起身道。
夫妻二人走出了都指揮使衙門,又走出了大街,一直走上了南城門的城頭。
“將軍!”
沿途的將士凡看到二人的,皆激動地挺起胸脯,足以看出這位身材并不高大的邊軍將領的威望。
城頭上旌旗獵獵。
趙師雄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扶著女墻,瞇著眼望著遙遠處幾乎與天地接壤的西南大疆,如同在與一片陸地的海無聲對峙。
“下邊的人匯報說,獠人族的士兵正不斷朝著我們這里逼近。”趙師雄輕聲道。
公孫英氣的眉毛揚起:
“是主力嗎?”
“沒有分兵,獠人族的軍隊除開斥候外,幾乎都匯聚在一起,直奔我們這里而來,就像一根巨大的攻城錘,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看來是要撞碎我們這塊硬骨頭。”趙師雄感嘆道。
公孫擰緊眉毛:
“這不是正常的作戰法子,是因為他們不懂怎么作戰?還是獠人族的人口少,所以與其分兵,被我們各個擊破,不如匯集在一起?”
趙師雄冷哼道:
“或許兩者都有,不過我更覺得,他們是自信。
獠人族人口的確少,若真廝殺起來,只要將時間拖長,以虞國的縱深,絕對可以將其逐步消耗拖垮。
但這幫家伙個人戰力很強,若不管也不顧如猛虎、蠻牛一樣撲上來,還真給他們歪打正著,對我們威脅最大。
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他們為什么突然出來了?我總覺得,這背后有事。”
公孫擔憂道:
“那不如且戰且退,拋掉這里。
恩,就像那個趙都安掛在嘴邊的話,以空間換時間,陛下對我們的要求,也不會是打退這些外敵,而是拖住他們,真正的戰場還是在西平。”
趙師雄卻哈哈大笑起來,微微弓起的脊背一下挺直,一股豪氣幾可沖霄:
“退?不,我偏要一步不退!”
這位西南瘦虎眼底閃爍決絕的光芒:
“那趙都安在東線刀斬徐聞,平定八王之亂,我這個姓趙的本家豈能輸給他?
若是退了,日后還不知被怎么嘲笑,公孫,你我就站在這,等著那幫賊人來,如何?”
公孫一怔,心有靈犀,明白夫君這話并非賭氣,而是身為“降將”的他,必須一步不退。
他需要用這一場御敵之戰,洗刷掉身上曾歸附徐敬瑭的恥辱。
平原上。
獠人族的大軍停下行軍,埋鍋造飯。
一名名獠人勇士將巨大粗獷的戰旗刺入地面。
忽然,巡邏的斥候驚訝地看向了身后,只見天空中,一只巨大的怪鳥破開云層,如離弦之箭,朝這里降落。
幾乎是下意識的,許多勇士舉起了弓箭。
“住手!你們眼瞎了嗎?那是族長身邊的白笛!”一名獠人族軍官怒斥。
巨大的鳥振翅降落在臨時的軍營中,斥候白笛躍下,她目光疲倦,語氣急促:
“將軍在哪?族長傳令。”
很快。
白笛抵達了綿長的大軍中,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軍帳。
憑借腰間的白色笛子,她暢通無阻,進入了大帳,入眼處,只見幾名將領正坐在一起,對著桌上的地圖商討著什么。
“族長傳信。”白笛冷聲道。
一群將領一驚,彼此對視,這個時候,族長突然發來消息,難道族中有什么變故?
“你們先出去。”這時,坐在主位的一人開口。
他身材高大挺拔,容貌英俊,皮膚微黑,頭發微微卷曲,放在獠人族內,也是罕見的俊朗。
然而最令人矚目的,還是他的一雙泛著淡金色的瞳孔,只是望見,就令人生出畏懼心。
此刻,這名整個大軍的最高統帥姿態隨意,甚至略顯慵懶地坐在一張粗糙的牛角椅上。
而一名名將領則同時起身,一聲不吭,走了出去。
轉眼間,帳內只剩下寥寥四人。
“白笛,族長派你來做什么?呵,戰果可沒那么快拿到。”金色瞳孔的慵懶男子打趣道。
“破云將軍。”
白笛雖有些不喜此人狂放的性格,但仍深鞠一躬,以表對族內第一勇士的尊敬。
而后,她又迎向了破云身旁,另外一名披著黑色斗篷,氣質優雅,膚色蒼白的虞國人,微微躬身:“殿下。”
徐簡文笑了笑:
“宋植說什么?我們才出來不久,族內不會出了什么事吧。”
白笛如實點頭:
“昨日,天師府張衍一突然闖入大疆,激怒神明。在大疆內與族長廝殺了一場,蠻骨身死。
同時,張衍一疑似派出弟子潛入臘園內,綁走了拓跋祭祀。族長派我通知二位,配合抓捕天師府弟子,救回拓跋祭司。”
起初,徐簡文還在笑,而在聽完這番匯報后,他臉上的笑容僵住,手也驟然攥緊。
在他身后,安靜坐著的齊遇春驀然一驚。
張衍一出手了?在這個時候,目的是什么?
一旁,姿態慵懶的破云也皺起了眉頭。
“說清楚!仔細說清楚!”徐簡文厲聲道。
等從白笛口中得知了經過,徐簡文眉頭緊鎖,心頭陣陣憂慮,泛起強烈的不安。
“確定潛入臘園的人有幾個,是誰了嗎?”徐簡文忽然問。
白笛搖頭:
“暫不確定。但從收集的情報判斷,應有張衍一的四弟子韓兆,二弟子玉袖…其余還有兩到三人,并不確定。”
趙都安一路逃竄,殺光了所有目睹自己的人,在臘園內也沒留下太多痕跡,因此尚未暴露。
只是天師府的人在行動嗎?
徐簡文下意識松了口氣,在方才,他腦海中下意識地浮現了“趙都安”這個名字,但轉念又覺自己神經過敏了。
趙都安與靖王一戰,受傷不小,如今該在京師坐鎮,豈會突然出現在大疆?
簡直毫無必要,就算要出現,也該去與趙師雄匯合才對。
那么…難道是張衍一感受到了佛門的壓力,所以才有的一些舉動?
可又是為了什么?
神廟內的寶藏?早就沒剩下多少。
拓跋祭司?那個疑似與啟國太子有關的神明仆從?可自己分明探究過許多次,那祭司都拒不配合…
那若是阻攔自己動兵,也該奔著自己來才對,沒道理去尋大臘八的霉頭。
徐簡文心中念頭電閃,可以他的智慧,卻怎么都想不明白。
“我知道了,先出去歇息吧。”
這時,身材挺拔,容貌俊朗,黃金瞳詭異冷漠的破云揮了揮手,讓白笛先退出去,然后才看向徐簡文,淡淡道:
“殿下知道那張衍一的目的么?”
徐簡文搖了搖頭:
“本宮還想不通。不過,肯定不是好事,你該立即傳令,派出人手搜尋。”
破云皺了皺眉,不悅道:
“前方就是邊城,如今大軍開拔,正是一路進取的時候,豈能停下來,分出人手去尋人?我獠人勇士可沒你虞國士兵那般多,螞蟻一樣用不完。”
默不作聲的齊遇春突然冷聲開口:
“殿下的命令,你敢不從?”
破云斜眼瞥了齊遇春一眼,不屑道:
“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嗎?看什么?不服你我打一場?”
齊遇春敢怒不敢言!
他深切知道破云的強大,對方距離天人也只差一線,自己與之廝殺,毫無勝算。
同時,這位獠人第一勇士也是他們對付西南邊軍最大的依仗。
若沒有這等高手在,想要拿下手持斷魂刀,疑似逼近半步天人的趙師雄,將困難無比。
“破云將軍!”徐簡文強壓怒火,“出發前,宋植說過,一切要聽本宮的。”
破云淡淡道:
“殿下,可我也聽過你們虞國有一句話,叫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頓了頓,他坦然地迎著徐簡文冷冽的目光,道:
“還有。徐殿下,你要清楚,若非宋族長開口,你以為我們愿意來這里與趙師雄搏命?為你開疆拓土?”
徐簡文忽然笑了起來,安撫道:
“本宮承諾過,只要爾等助本宮奪回皇位,自然會嘉獎整個獠人部族。那將是你們難以想象的好處。”
頓了頓,他正色道:
“當然,不分兵去尋找也有你道理。
不過,你必須下令所有人提高警惕,留意一切異常,否則,若那些神官站到了趙師雄面前,也是你的強敵。”
破云哈哈一笑,站起身,伸展了個懶腰,語氣睥睨:
“本將軍知道了,不過殿下也未免太膽怯。”
他往外走,徐簡文也不放心地起身跟隨。
二人走出大帳。
天空中不知何時,滿是烏云,似乎要下雨了。
徐簡文提醒道:
“你雖強大,但天外有天,就比如本宮說過的那個趙都安,前不久就殺死了一位偽天人。”
破云黃金色的瞳孔中滿是冷漠,恍惚間,令人錯以為他已與人不是一個物種,更是某種更為高維的生命。
他淡淡道:“趙都安?他最好祈禱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
破云毫無征兆,揮臂一拳朝天穹砸去。
“轟!!!”
旱地一聲雷鳴,大地上無數獠人抬頭,望見萬里高空上的烏云被洞穿出一個巨大的空洞,陽光灑落,烏云也崩碎消散。
獠人們歡呼起來。
破云仰頭望天,嘴角上揚,冷漠道:
“就打他個稀巴爛!”
同一片天空下。
在更南方的一條崎嶇的官道上。
改頭換面的趙都安四人組混在一群因得知戰亂,拖家帶口逃難的難民中,準備打探下消息。
就在這時,趙都安猛地抬頭,望向極遠處的北方,嘀咕道:
“你們聽沒聽到,好像前頭打雷了。”
拓跋微之、玉袖、金簡三人愣了下,正要仔細分辨,忽然只見一片陰影籠罩過來,將四人覆蓋。
而后,幾人頭頂上傳來喊聲:
“地上的人聽好了!立即蹲下抱頭!否則就地射殺!”
四人懵了下,與周圍的百姓一樣抬起頭,然后驚愕地看到,空中遠遠地行駛過來一種巨大的,由藤蔓覆蓋的“飛舟”!
那飛舟就如水中的船只,只是四角都繃緊著粗大的繩索,繩索向上延伸,由好幾只龐大的怪鳥抓著,共同拉扯飛舟前行。
“臥槽…這也行…”趙都安驚到了。
旋即,才注意到飛舟邊緣,一名名獠人族的戰士拉開弓弦,正將冰冷的箭矢,對準下方的百姓。
玉袖心中一動,低聲道:
“我們撞上獠人族的募兵隊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