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回的記憶里,他就生活在這個世界。
夜幕之下,趙都安平靜地站在橘黃色的燈光里,臉色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
這句他精心雕琢的話。
如何解釋自己穿越的這件事?趙都安很久前就進行過思考。
早到穿越后,第一次在宮中與女帝吃飯。彼時就被質疑過自己前后的巨大反差。
雖說當時被他機智地糊弄了過去,但趙都安擔心這個秘密遲早會暴露,所以他在過往的無數個日夜中,叩問自己。
坦誠穿越的事實?說自己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疑似過勞死,然后再睜眼,出現在了這個世界里?
趙都安思索再三,認為這不是一個好的答案。
有兩個原因,其一,在這個存在超凡力量,甚至“復活”的世界里,他懷疑這樣的解釋,是否會被聯想成為類似“域外天魔”的存在。
這種將自己與這個世界的人們進行對立,切割的行為,本就是危險的。
其二,則在于他自己也說不清,這背后到底是什么原理。
穿越。
這只是個里的概念,而并非存在理論依據的現象。
他基于前世網絡梗,對自己來到大虞的行為,給出了一個“穿越”的解釋,但穿越存在嗎?穿越是什么?這都是謎團。
尤其…隨著他的地位、修為不斷提升,愈發意識到,自己的到來并非“巧合”。
無論是虞國太祖皇帝與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還是西域紅教上師,莫名其妙將自己認定為“世尊化身”,行走人間的“慧”。
包括張衍一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態度。
一切都說明,自己的到來絕不是用一個生造出的“穿越”的概念,就能解釋的。
所以,他最終選擇了這樣的說辭。
這個說法沒有隱瞞,都是真相,但在表述上,卻消減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對立。
而更關鍵的地方在于…
《畫中》的世界,本就與虞國皇室存在某些未知的聯系。
“朕需要一個解釋。”徐貞觀皺了皺眉頭,似乎意外于他的這個回答。
她眼神鋒利地盯著趙都安,并沒有聽得太明白。
趙都安無奈,只好又仔細地說了一遍,包括自己當初在南郊竹林,從昏迷中醒來后,腦海中并存的兩份記憶。
也包括,章回在這個畫中世界的那二十幾年人人生規矩。
他說的不快,女帝沒有打斷,只是臉色變幻不定。
顯然,對徐貞觀而言,這也是個堪稱匪夷所思的事情。
等趙都安說完,徐貞觀顰起眉頭,陷入了長久的思考,似在消化這些消息。
趙都安面色平靜,但內心有點忐忑,不知道貞寶會怎么看待這件事。
他并不太擔心自己的安危,因為無論他是誰,起碼過去這一年多的經歷已經將兩人綁定了起來,甚至是負數…
但他很在意,女帝對這件事的看法,這關乎兩人關系的性質。
“朕大概明白了,”徐貞觀忽然抬起頭,結束思考,眼神古怪地盯著他,說出了一個詞:
“胎中之迷。”
“啥?”趙都安愣了下。
“胎中之迷。”徐貞觀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解釋道:
“佛門中相傳有這個說法,即人有輪回之說,而極少數人,可以因種種原因,打破胎中之迷,回憶起上一輩經歷的事。”
啊這…是這樣嗎?趙都安都給她說愣了:“我沒聽過相關的記載…”
徐貞觀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你才修行多久?總共才一年多,不知道的多了去。況且,胎中之迷的說辭,本就存在爭議。
哪怕在佛門中,有記載的也寥寥無幾,最著名的還是一千年的摩耶行者,相傳便覺醒過胎中之迷,還有人說,他是仙人轉世…
六百年前,佛門的地藏法王,也曾宣稱自己覺醒過前世記憶。”
趙都安意外道:
“陛下認為我是這樣?章回是我前世的記憶?”
徐貞觀眼神復雜道:“朕本是不大信的,但…”
她看了眼四周的都市,語氣竟很是平靜地說:
“這是我徐氏先祖于六百年前留下的壁畫,這總不會錯。
而你被我先祖的龍魄青睞,這同樣不會錯,你修行武神傳承,比朕都還順遂,更不會錯。
最關鍵的是,皇族的修行典籍中,的確也記載過胎中之迷,只是并不詳細。”
趙都安這次真的愣住了,女帝的反應比他預想中要平靜的多。
不過仔細想想,也不意外,徐貞觀既然早猜到了他就是章回,那肯定也早假定了各種可能,有過心理準備,此時自然不會反應太激烈。
他真正在意的點在于…
胎中之迷…
等等…自己不會真的是這樣吧?是女帝猜錯了,還是真有這個可能?
趙都安突然有點不確定了。
要知道,他一開始認為自己是穿越,是因為上輩子接受過穿越的設定。
但那只是設定!不是真正存在的。
而在虞國,是真實存在覺醒前世記憶的…是了,當初西域佛門來京城開法會,爭論佛法的時候,他就知道了這個世界的佛門除了存在神明力量外,很多理論與地球的佛家都共通。
自然也包括“輪回轉世”的概念…
而西域的法王,向來自稱是轉世…這他也是很久前就聽過的。
既如此,難不成自己上輩子嘎了后,真的轉世重生成了趙都安?
只是之前一直沒有覺醒章回的記憶,直到意外在地神廟,被任坤以術法打死…等等!
倘若是這樣,或許當初自己并沒有被任坤打死…真的只是打暈了而已…卻意外破除胎中之迷…
“有點亂,有點亂…”趙都安被女帝整的有點不自信了。
倘若真相當真如此,豈不是說,從來不存在什么穿越,只是自己的再一次投胎?
可是…
“這幅人世間又是怎么回事?”趙都安眉頭緊皺。
他曾懷疑過,虞國太祖是穿越者前輩,但后來否掉了這個猜測,因為縱觀老徐的生平,他都沒有表露出任何穿越者的跡象,這本就是不合理的。
那難不成,老徐上輩子也是地球人,然后晉升天人后覺醒了胎中之迷?才把上輩子的模糊記憶畫出來?
可是…那為啥自己會出現在畫里?
這里又恰好是他猝死的那晚?
女帝同樣沒有吭聲,腦子里也在思考這個謎題,而綜合眼下的線索。
很自然的,君臣二人腦子里同時生出一個極為不妙的猜測:
有沒有一種可能,趙都安就是虞國太祖轉世?
假定佛門的轉世論存在,地球的章回轉世成了老徐,老徐晉級天人后覺醒了上輩子的記憶,于是將其畫在了壁畫中。
老徐死后六百年,期間也經歷了轉世,這一世轉生成了趙都安。
結果趙都安意外覺醒了章回那輩子的記憶…這也能解釋,為何他能收納龍魄…修行武神途徑那么順利…
想到這個可能性,君臣二人同時都不對勁了!
“不可能!”
二人近乎異口同聲地說。
然后愣了下,盯著對方,再次同時說道:“你說什么不可能?”
陷入沉默。
趙都安頭皮發麻,心說你要這么玩可就嚇人了…
徐貞觀斬釘截鐵地道:“絕無可能!”
接著,在趙都安疑惑的視線中,只見虞國女帝認真解釋道:
“朕在這幅畫中,進入過一座道觀,在其中測算過一次姻緣,那個廟祝給朕算過一次命定的真命天子,當時對方給出的線索,說朕命定的夫君就姓章,并且是走仕途的。”
趙都安愣了下,還有這事?
表情變得古怪起來,心說怪不得之前自己以章回身份出現的時候,貞寶對他存在明顯的敵意…合著,是誤會了。
女帝繼續分析道:
“不可能是巧合,如今看來,那個廟祝肯定有問題,而你我的相遇,很可能早被先祖預料到了!”
這話粗聽有些繞,但趙都安很快理解了。
邏輯很簡單:
老徐六百年前留下了這幅畫,并在這幅畫內留下了個廟祝,不知用什么手段,留下了一個近乎預言的東西,預示了女帝和趙都安在一起的結果。
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這一點,就足以論證,老徐在六百年前,很可能預見到了今天。
從這個邏輯出發,也能解釋為何龍魄、武神途徑都青睞趙都安。因為這本就是老徐的安排。
最最關鍵的在于,倘若老徐預見到了六百年后的女帝和章回…并且還貼心地做了安排,這就足以說明,趙都安絕不會是老徐的轉世了!
君臣二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物,迅速捋清楚其中的邏輯。
不禁同時松了口氣…
還好…
事情不是那么刺激…
趙都安心安之余,不禁愈發驚駭于老徐當年的實力…要知道,張衍一如今作為頂級天人,都難以對未來做出準確預判,只能模糊感應到些許…
那六百年前的老徐,究竟怎么預見到那么遠的未來的?
難道,老徐當年已經摸到了“人仙”的門檻?無限達到那個至高的境界?
徐貞觀腦子里想的則是另外一件事,她忽然有些心虛的看向沉思的趙都安,腦子里回憶起了女廟祝給他占卜的畫面。
真命天子…
所以,自己與他的姻緣是命定的么?早在六百年前就已注定?
這一刻,大虞女帝心頭的一個結驀然松動了。
她對趙都安是否心動?她捫心自問,是有的。
如果說整個大虞存在一個男子可以走入她的心房,有也且只有趙都安一個。
但…當初在百花村,二人的那場雙修終究是有些倉促,甚至帶著些迫不得已的意味。
沒有明媒正娶,沒有海誓山盟,有的只有面對追兵,雙修破境力挽狂瀾的選擇。
這讓她一直心中有個小疙瘩,然而這一刻,當意識到兩人的姻緣早在六百年前就已注定,徐貞觀的心結驟然解開,只覺渾身一松,看向趙都安的目光也有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這一刻,篤信天命的女帝心房終于徹底為眼前這個男子打開。
“陛下?”
趙都安有忐忑地試探呼喚,他覺得女帝的眼神有點怪怪的,讓他有點慌。
“哼。”徐貞觀佯嗔,下意識恢復威嚴姿態,轉移話題:
“諸多謎題終還要找到先祖留下的線索才能解開。你若不隱瞞朕,何至于此?”
她越想越氣,冷笑道:“還裝作先祖的友人,來騙朕,很有趣么?”
趙都安冷汗下來了…
同時,他心頭一顆石頭也驟然落地,女帝發火了,這說明最大的問題已經過去了。
女帝對他身份的最大疑慮,因女廟祝的那個真命天子的姻緣簽而解開了。
這相當于,老徐為趙都安做了一個背書,徐貞觀身為皇室子嗣,在確定趙都安的出現,是祖先的安排后,其余的謎團就也只是細枝末節。
至于趙都安的欺君…女帝換位思考,也能理解。
只是…依然很氣。
當然,這一切最終都必須要有個解釋,不過起碼暫時二人的關系沒有因為這件事變質,反而因禍得福,有所突破。
“陛下,臣無意欺瞞,只是這件事太過奇詭,實在是…”趙都安一陣解釋,女帝也不吭聲,就板著臉聽著。
期間又發問了幾句。
問清楚了趙都安前幾次裝神弄鬼的過程,也解開了之前的誤會。
趙都安殷勤地解釋完,小心翼翼看了眼,發現女帝雖然板著臉,但并沒有進一步動嘴,不禁試探:
“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該是尋找太祖皇帝留下的線索,至于臣的欺君之罪,之后大可嚴懲!”
“這可是你說的。”徐貞觀身為帝王,是好面子的,見有了臺階索性也順坡下驢,淡淡道:
“那依你看來,太祖皇帝的線索會在哪里?”
趙都安說道:
“臣本來猜測是在臣家中,所以上次才帶陛下去做客,只是顯而易見,臣的家中并沒有特殊的地方。所以,臣現在懷疑,您口中那個女廟祝或許才是突破口。”
徐貞觀皺眉道:
“但朕去見過那女廟祝許多次,都沒有發現什么。”
趙都安想了想:
“或許是因為是陛下單獨去的?那廟祝既然預言了微臣,那或許我們一起去,會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
徐貞觀聞言眼珠一動,也認為這個猜測大有道理。
君臣二人雖剛經歷了一場對峙,但歸根結底,早已是一個被窩…一條繩上的螞蚱…
加上這次進入人世間也很久了,女帝無法停留太久,當即二人直奔附近的太清宮。
可令二人意外至極的是,當他們抵達太清宮門外,忽然發現門上掛著一把大鎖。
“朕以往每次來,門都是開著的。”徐貞觀表情變了。
趙都安也怔了下,事情發生了變化,但不是預想中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