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魔山一戰的結果,并沒有過去多久便遍傳天下。
這一場道魔相爭中,魔道祖師寂淵魔祖連敗人族九宗八位大乘修士,只有玉清宗紫薇道君與之勉強戰平,為避免魔染天下。
人族八宗大乘修士,在寂淵魔祖訂立下天魔血誓后,脫出這場劫數,只留下太清宗一宗獨自應此大劫。
修士修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大道、法則規律是客觀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便是魔道修士,違逆、竄改法則,也是以魔氣為基礎扭曲闡述,當魔氣盡時天地仍舊恢復客觀自然。
所以在在寂淵魔祖訂立下嚴苛的天魔血誓后,再加上此時封閉古魔裂隙也的確符合六極魔宗的利益,在場其他大乘修士自然是可以相信三大魔祖的。
只是如此行事,的確有違道義,對于太清宗來說,也過于殘酷。
玉清宗的紫薇道君與上清宗的忘塵道君,此時對視一眼,也只是輕輕嘆氣。
莫說其余幾宗,便是他們行事也必然是以自家宗門的利益為處事法度。
哪怕能多出萬年時間來籌措應對魔災,也好過此時便讓魔災全面爆發,讓九大宗門措手不及。
此事消息很快便傳到太清山,一時間人心浮動、舉宗嘩然。
“九宗盟約…便是如此一張碎紙么?”
“龍章、風圖二位祖師,竟代整個宗門接下了這滅頂之劫!?”
“誰給他們的權力代宗門如此行事?”
“憑何!憑何只我太清一宗,擋此魔災。”初聞訊息的太清山上,群情激憤如沸鼎揚湯。
有年輕弟子目眥欲裂,法袍獵獵,質疑龍章、風圖兩位大乘修士代替宗門做出決斷的權柄。
然則,更有修持深厚、歷經滄桑的老年修士,出言安撫,聲音低沉卻壓過四野喧囂:
“稚子休言!彼時局面,那八宗已懾于魔威,出賣太清利益,棄太清億兆眾生于不顧。那時龍章、風圖二位前輩非是接戰,而是不愿我太清宗如喪家之犬般,被動接受此等屈辱之事。主動接下,至少…保住了我太清傲骨與決死之志。否則,群魔未至,我等道心已潰。
更何況那里若是沒有主事之人,難道劫數就不會落到太清宗頭上?恐怕,恰恰相反。”
當時龍章、風圖夫婦,最為兩不得罪的解法便是推脫此事自己二人無法決定,然后把包袱丟回給太清宗,最后還是一樣要接下的,太清宗反而失去準備時間。
龍章、風圖夫婦現在這般行事,已是不負太清宗多年扶持之情。
亦有宗門弟子望向東方浩渺虛空,帶著期盼言道:
“靈界百族,便坐視古魔吞天噬地?”
然而還未等老年修士解答,旁邊立刻便有冷峻的聲音點破其中關竅:“非其族類,其心難測。何況古魔界法則迥異,天道混亂,焉知不合那諸多異族大能的功行?此刻作壁上觀,坐收漁利者不知凡幾。便是所謂同道,‘道義支援’,也不過是幾聲空喊、至多一些物資相助罷了。我太清唯有自救一途!”
爭吵與交談、混亂雜音如同暴風雨前的悶雷,在宗門各處滾蕩不息。
直至玄清道尊那道熟悉而威嚴的聲音,宛如定海神針般貫穿云霄,響徹太清山每一座仙峰洞府:
“肅靜!”
再下一刻,萬籟俱寂!
玄清道尊的身影并未直接顯現,但聲音中蘊含的決斷與森冷威嚴,讓所有議論瞬間平息:
“天地大劫已至,唇亡齒寒之言皆是空談。龍章、風圖二位祖師以身擔劫,護我宗門氣節不墮,此乃大勇大德。爾等若仍有疑議,可自斬因果,離此山門。愿留下者,當遵宗門號令,共抗魔潮。”
“傳吾法旨——太清宗自今日起,封山!”
霎時間,紫氣巡天五雷仙陣的光芒前所未有的熾盛。
一層層蘊含太古雷紋的紫金色光幕,如同開天辟地時遺留的屏障,由內而外,自三十六主峰、七十二副峰乃至深藏地脈的無數秘府節點騰空而起,迅速勾連,最終化作一個籠罩宗門核心所有疆域、厚重如實質般的混沌雷霆光球。
陣紋流轉間,隱隱有太古雷龍虛影飛動巡弋,肅殺之氣彌漫四野,將宗門內外徹底隔絕開來。
泰岳峰深處,九玄凝真洞天內那濃郁到幾乎凝液的仙靈之氣,也被仙陣吸引匯入陣眼,為這絕世大陣增添一份法力根基。
并且,不僅僅只是封山而已。
隨著玄清道尊的一道道法令下達,浩大的遷徙亦是隨之啟動。
無數身著太清宗法袍的內外門弟子,如清光灑落塵世,手持太清法令,指引著宗門勢力范圍內無數凡人撤往五雷仙陣庇護的核心區域。
能夠遷入仙陣內的,便遷入進來,不能遷入的便發放靈石,讓他們逃到太清宗勢力范圍之外,堅壁清野避免魔修血祭。
一時之間,仙舟穿梭如織,云橋勾連天地,承載著對仙門敬畏又迷茫的蕓蕓眾生。
“快。婦孺老弱優先登舟。莫要驚慌,入得仙陣即安。”
“此地不能帶走之物,盡皆焚毀,一粒靈米也不要留給那些魔崽子!”
“靈石發放。不愿入陣不能入陣的,持此靈石護身,向西、向南,速速遠離,此地將化為絕域。”
世人都說太清宗玄字輩修士中,玄清最智,玄真最狠,玄璣最靈(已然隕落),玄霆最勇!
然而這一次,玄清道尊的法諭如山,冰冷徹骨,堅壁清野,將一切無法遷入仙陣庇護范圍的地域,村莊、藥田、靈礦,一切可能被魔修用來血祭或補充的資源,盡皆在太清宗弟子的法寶靈光中化為焦土白地,日后想要重新開發,就要重新投入無數資源。
靈泉斷絕,地脈枯散,山林焚燃,曾經的仙家福地化作一片片荒涼死寂的人間煉獄。
此舉雖傷宗門元氣根本,但是斷絕魔修“以戰養戰”的后路,更彰顯太清宗與魔劫玉石俱焚的決絕之心。
與此同時,極北蠻荒世界深處。
罡風如刀,割裂著亙古死寂的虛空。一處被臨時開辟出的懸浮山體上,狂暴的天地元氣形成肉眼可見的漩渦,七個散發著恐怖威壓的身影正盤坐于陣樞之上。
為首的,正是太清宗代掌門——玄真子道人。
他面容清矍,雙目開闔間似有日月沉浮,氣息淵深如浩瀚天宇,居然已經是貨真價實的大乘境界。
身畔一柄造型古樸、形如九節枯竹的法劍靜靜懸浮,正是宗門象征、鎮魔利器:
屠魔飛艦所化道劍形態。
整個太清宗,英杰無數,但是能夠把八階戰爭法寶飛艦,煉化為隨身法寶的修士,只有兩人。
陸城是借助功德法寶玄黃功德寶塔的特殊空間,可以將巨靈飛艦短暫帶在身邊。
嚴格來說還是取巧,唯有玄真子道人執掌屠魔飛艦萬載歲月,早年為宗門威嚴甚至借助屠魔飛艦,數次逼退過進犯的大乘修士。
屠魔飛艦雖然不是在他手中晉升八階的,但說玄真子是屠魔飛艦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執掌者絕不為過,尤其,是到了今日之后。
古樸飛劍劍身上流淌著太古兇獸血脈般的隱晦煞氣,與大乘境界相合,令玄真子周身的氣息宛如一頭蟄伏的洪荒兇獸,其強大足以令尋常大乘修士為之道心戰栗。
在他周圍,大乘境界修士浩瀚的法力仍在洶涌澎湃,如同實質化的金色潮汐,不斷洗練沖刷著身邊另外六位同門的神魂與道體。
這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晉升大乘境界與能夠掌控大乘境界法力,完全是兩回事,玄真子道行雖高道力雖強,但晉升大乘境界之后,調整截然不同的身心狀態仍舊是需要時間。
距離玄真子最近,氣質與他有六七分相似,卻更顯飛揚的修士,正是他情同手足的至親師弟——玄霆子。
玄霆子的氣息正處在合體巔峰向大乘沖擊的臨界點,周身氤氳的霞光已是近乎純白,大乘仙門似乎近在咫尺。
“師兄!宗門…鎮魔山!八宗背盟…龍章、風圖…”
按理來說,以玄霆子此時的狀態,應該是萬事不管,潛心修煉。
但他在山門當中也有親傳弟子,嚴令之下,那些弟子又深知師尊性情,這種大事哪敢隱瞞,因此在突破關鍵當中的玄霆子,卻因此心神激蕩。
原本圓融無瑕,即將完成最后蛻變的元神驟然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裂痕。
“師弟!緊守靈臺,劫由心起,速速靜心!”玄真子面色劇變,一聲蘊含無上道音的大喝如黃鐘大呂般響起,試圖穩下玄霆子動搖的心神。然而,已經晚了。
天穹之上,風云翻滾,劫力匯聚。
“師兄。”玄霆子雙目圓睜,眼中爆發出刻骨銘心的焦灼與不甘。
“宗門教我,養我,如今宗門危急。我焉能在此…慢!慢!琢!磨!”
“五成便五成,我去一搏!”
“師弟!”
玄霆子最后四個字,已是嘶吼而出,他強行引動了體內所有尚未完全煉化的法力,將其狂暴地注入頭頂顯現的劫云漩渦。
“師弟——萬萬小心!”玄真子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無可抑制的驚駭與痛楚,心中有不安之感涌現。
剎那之間,天地色變。
深紫近黑,彌漫著大破滅氣息的九重絕魂罡煞天劫。
那劫雷凝聚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兀,仿佛是被強行“喚醒”的激怒。粗如星河般的暗紫色雷蛇狂舞,帶著滅絕一切生機,連時空都為之凝固的意志,鎖定玄霆子,轟然砸落。
“轟隆——!!!”
整片懸浮山體在雷光中瞬間蒸發為最基本的粒子!
恐怖的沖擊波將布設的防護大陣如同紙片般撕裂,狂暴的劫力肆虐,余波幾乎掃向另外幾位同門。
前面的三重絕魂罡煞天劫,玄霆道人以一口上品飛劍掃落擋下。
中間的三重絕魂罡煞天劫,玄霆周身青罡猛然收束,化作一口古樸巨鐘虛影罩護周身,這是他的本命法寶,已然溫養萬年。
砰,砰,砰!
那道道赤金蓮火驟然盛放!花瓣舒展,天地剎那被映成無邊血色火獄。并非橫沖直撞的雷火,蓮心竟探出一道道污濁扭曲、宛若毒龍的黑紅雷火,無聲無息“舔”上青色巨鐘。
嗤——!
如同滾油潑雪,堅不可摧的道家護體青鐘,竟在此時飛速消融出巨大破口!
那黑紅雷火蝕穿防御,瞬間纏繞上玄霆道人法身,其速度快逾神念,如附骨之疽!
“呃啊,魔障!”玄霆發出半聲壓抑不住的痛吼。
道體被污染、燒灼的劇痛直貫元神,比千刀萬剮更甚,他眼中那破釜沉舟、斬破最后一關的劍意,在那黑紅雷火纏身的剎那轟然渙散!
東極天墟魔蹤、太清獨抗魔劫的壓力、師兄焦慮的眼神…種種萬般紛擾雜念,竟被此火催化成心魔洪流,瞬間淹沒道心。
“師兄…師弟無用…援護太清…”玄霆道人驟然轉身張口,聲音喑啞地湮沒在雷聲里。
那眼神從極致的痛楚,到渙散的不甘,最終化作一片死灰的沉寂,再下一刻!
轟隆!
九天雷云如巨獸傾壓,最后積蓄的狂暴雷劫之力,再無阻隔地轟擊在那被黑火纏繞、已失去抵抗的道體之上!
玄真子眼角猛地抽搐,護體龍虎風云二氣幾乎失控奔涌,他看到熾白雷光洪流中,師弟的袍袖被撕成齏粉,護身法寶接連炸開的光華一瞬即滅,整個身影如同脆弱的琉璃直面神山的碾壓,瞬間布滿了裂紋,而后崩解!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一聲輕微如帛裂的“咔嚓”。
漫天雷光如潮水般退去,劫云不甘地翻滾著消散。
雷霆的余音沉悶滾過荒蕪大地,曾經玄霆師弟立足之處,已然空空如也。最后那蓬灰燼尚未落地,已被劫后混亂的罡風吹散,了無痕跡。
天地之間,一片死寂。
身旁護法的五位太清宗新晉大乘修士,皆是默然垂首。
以玄霆子的道行道力,若是徐徐圖之,渡過天劫證就大乘的把握在七層以上,但以他的性子,又豈會坐視宗門陷入危局而袖手旁觀?便是五層把握,也是勇往直前。
而且以玄霆子的心性,不知道也就罷了,一旦知道宗門遇到危難,他不可能再靜心修道下去,繼續修煉,成功渡劫的把握反而會越來越低。
漫卷劫風卷過玄真子道袍,獵獵作響,他挺立峰巔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亙古山石。
萬年以前,玄霆初踏筑基,也曾在山峰上怯生生向他詢問劍訣;三千年前,兩人同闖幽冥血海,玄霆為護他被九幽魔氣侵蝕,是自己背著他一步步殺出重圍…
“魔劫擾命…竟有蝕天之威,斷人道途…玄霆師弟,你從來都是那么不聽話。”玄真子垂在袖中的手指骨節捏得發白,指端深深陷入掌心血肉,一縷極淡的血痕沁出道袍墨色。
龍虎怒嘯,風云悲鳴,那升騰而起的劍意殺氣幾乎將天地都染得變了顏色,玄真子身后的五位大乘修士見之無不心中凜然。
他們都是通字輩甚至明字輩的宗門宿老修士,但在玄真子道人面前,卻也只能靜默無言。
數百年光陰,在凡人眼中漫長如隔世,于仙宗底蘊前,不過是彈指間醞釀驚雷的蟄伏期。
泰岳峰深處,寒光洞內。
玉玄滌脈寒泉依舊流淌著蘊含天地生機的冷冽寒氣,如冰髓瓊漿,浸潤著洞中盤坐的身影。
陸城道人雙目緊閉,周身原本縈繞的枯敗死寂之氣早已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如玉剔透、如淵深邃的返虛靈光。
一層若有若無的金色氤氳在他頭頂三尺之地升騰、凝結,反復凝練,時而化為三朵模糊的虛影花形,時而幻化出龍虎搏殺、金鵬振翅、金烏破空的驚世劍意。
他體內的《玄天神功》周天運轉圓融流暢,每一次吐納都引得玉玄寒泉生機與洞天仙靈之氣劇烈共鳴,發出沉悶如雷的嘯鳴。
這數百年的療傷,使之重返返虛九層巔峰。
甚至,那停滯了數百年的法力壁壘,已在雄渾精純的法力反復沖刷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跡象,似乎只待一個機緣,便要觸摸到那層更高境界的門檻——破而后立,隱然已有返虛破境的征兆。
如此修道之速,堪稱駭人聽聞。
不過陸城心中卻也清楚,合體仙劫,是除大乘仙劫外僅次于飛升天劫的道法天刑了,若無充足把握,一個莽撞不慎,說不定連自己三十六條性命都一樣劈得死,所以,還是勢緩則圓。
洞府外的天際,濃重如墨汁的劫云層層堆疊,帶著整個太清山脈傾壓而下的厚重威嚴,緩緩沉降。
但隨著陸城道人的散功,又漸漸散去,融入四周虛空,化歸虛無。
如今,太清山與山外世界,已經化為兩片世界,一處是仙修福地、一處是殘酷魔獄。
陸城道人在出關之后,站在這邊,遙望另一邊,卻也無人知曉他心中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