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反問,都像重錘敲打在張云帆動搖的心防上。
鄭毅的聲音陡然變得嚴肅而沉重,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告戒:“修行之路,逆天而行,何其不易!多少人耗費數百年,上千年的苦修,都未必能窺得大道門徑,寸步難進!”
“然而,在這條路上,有時候僅僅只是做錯了一個選擇比如,輕信了一個不該信的人,喝下了一碗不該喝的酒,就有可能讓你這苦苦掙扎求來的道行,瞬間化為烏有,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欣賞張云帆內心的掙扎:“眼前這個壯漢,他也許真的心懷感激,毫無惡意…”
“但也可能…包藏禍心,暗藏殺機!”
他拋出了最終的選擇:“是真是假,是好是壞,就看你敢不敢賭上自己的性命,去相信他那一碗酒的誠意了。”
僅僅是通過這些充滿玩味,又帶著冷酷審視的話語,張云帆就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識海中這位天天把“朕”掛在嘴邊,神秘莫測的老怪物前輩,那毫不掩飾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深深惡意。
這惡意并非針對那壯漢,更像是在享受將他張云帆置于兩難境地,看他惶恐不安,備受煎熬的樂趣!
那碗近在咫尺的美酒,此刻在張云帆眼中,仿佛變成了世間最可怕的毒藥。
喝還是不喝?
信,還是不信?
每一個念頭都重若千鈞,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豆大的汗珠,終于不受控制地從他額角滑落。
原本張云帆是真的不怎么在意,他看起來憨直,那張總是帶著點樸實笑容的臉上似乎藏不住事,但骨子里卻是個心思極其敏銳,對周遭氣息變化洞若觀火的人。
這種敏銳近乎本能,是他天生的能力。
這件事張云帆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現在附身在意識之海中的鄭毅都不知道。
也正是因為這種能力,張云帆才能一次次化險為夷。
分辨真假提前準備,在幫助別人的時候,不至于被人反過來坑一把。
但凡接近他的人,無論是刻意偽裝的熱絡,還是暗藏算計的試探,只要心中存了一絲一毫不該有的心思,那些細微的眼神閃爍,氣息波動,甚至是肌肉的微小緊繃,都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難以逃脫他那份深入骨髓的感知。
在眼前這個正拍開泥封,抱起酒壇的豪放漢子身上,他沒有感覺到任何針對他的,帶著惡意的敵意。
對方的氣息坦蕩如曠野,眼神明亮如炬火,一舉一動都透著股粗獷的真誠。
但是!
神識之海之中,那位前輩的提醒,冰冷殘酷,實在是太可怕了。
那話語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針,深深扎進了他的神魂深處。
可怕到,他只要稍微在心底觸碰一下那個念頭,哪怕僅僅是回憶前輩話語的余音,一股寒意就會瞬間從尾椎骨炸開,沿著脊柱瘋狂攀升,頭皮發麻,后頸的汗毛根根倒豎,仿佛有無數冰冷的蟲蟻在皮膚下游走,讓他產生一種墮入無底深淵,被無邊黑暗和徹骨寒冷吞噬的毛骨悚然之感。
在這弱肉強食,步步殺機的修真世界,哪一個修士不是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
哪一個不是拼盡了性命,經歷了無數次在鬼門關前徘徊的生死考驗,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慘痛代價,忍受漫長歲月的孤寂煎熬,才能掙扎著爬到今天這個位置?
可也正如那位前輩所言,冰冷而殘酷,不管你之前付出了多少血淚,承受了多少難以想象的苦楚,闖過了多少刀山火海般的兇險。
只要聽錯一句話,僅僅是一句話!一個微小的,甚至可能是無心的失誤。
輕信了一個不該信的人。
之前所有用生命和血淚鑄就的一切,所有的修為,地位,夢想,甚至是存在的痕跡,頃刻間就會如同被狂風席卷的沙堡,轟然崩塌,化作虛無,最終只留下破碎的泡影,成了那遙不可及,一觸即碎的鏡花水月。
這種毫無預兆,毫無反抗余地,瞬間就會失去一切根基,被打落塵埃,萬劫不復的極致恐怖,讓張云帆只覺得腳下堅實的地面驟然消失,整個人正以無可挽回之勢墜向冰冷黑暗的深淵,徹骨的寒意凍結了四肢百骸,連心跳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冰手狠狠攥住。
壯漢卓立群見張云帆臉色變幻不定,眼神時而銳利時而渙散,身體緊繃如拉滿的弓弦,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動靜。
那副心神劇震的模樣,他自然也能推測張云帆此刻在想什么。
畢竟,類似的情況,他也見過許多了。
誰讓自己有那么一個行事卑劣,總不干人事的弟弟呢?
卓立群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與了然。
“呵呵,看來道友不善飲酒,那也沒有關系,”卓立群的聲音依舊洪亮,但那份爽朗之下,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感。
“我就自己喝了。”說著,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剛才的邀請從未發生,他再次仰起那覆蓋著短硬胡茬的下巴,喉結有力地滾動著,將手中那散發著濃烈酒氣的粗陶酒罐高高舉起,琥珀色的酒液如同小型瀑布般傾瀉而下,不少酒水甚至順著他的嘴角,胡須肆意流淌,浸濕了胸前的粗布衣襟。
他行事作風跟剛才一般無二,那股子睥睨豪情,不拘小節的勁兒,豪爽得簡直讓人覺得,若再對他抱有任何陰暗的揣測,反倒是自己心胸太過狹隘,心思太過陰暗了。
而且,張云帆能明顯地感覺到,就在卓立群收回酒碗,自顧痛飲的瞬間,對方那濃眉之下,明亮如星的眼眸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卻又無比清晰的失望。那并非刻意的輕視,更像是一種原來不過如此的了然,一種對預期落空的輕微嘆息。
這絲失望,如同細小的芒刺,不輕不重地扎在了張云帆那因恐懼而異常敏感的自尊心上。
莫名的,一股強烈的,混合著不甘與被輕視的羞惱感沖上心頭。
他張云帆,何時變得如此畏首畏尾了?
不過就是一杯酒而已!如果自己連眼前這碗不知深淺的酒都不敢喝,連這點未知的風險都不敢面對,那還談什么逆天改命?
修個什么仙?
求個什么大道?
這念頭一起,胸中那股被恐懼壓制的血性猛地翻騰起來。
張云帆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他朝著正放下空罐,用大手隨意抹去胡須上酒漬的壯漢鄭重地一抱拳,沉聲道:“這位大哥,不知道怎么稱呼?”
壯漢卓立群聞言也是一愣,粗獷的臉上顯出幾分意外,似乎完全沒想到眼前這個剛才還沉浸在巨大恐懼中,臉色發白的年輕人,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問出這樣一個看似平常,卻又帶著某種決斷意味的問題。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那笑容坦蕩依舊,沒有絲毫要隱瞞的意思:“在下卓立群,”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坦率:“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只不過是機緣巧合之下,運氣好些,獲得了一位老前輩的垂青,得了點傳承,勉強算比其他人多走了幾步路而已。”
聽到這個名字,附身在張云帆神識之海中的鄭毅,拖長了音調:“澤…這名字嘛,聽起來可不怎么樣,總給人一種大反派的感覺。”
周圍幾個人,在聽到卓立群這三個字后,幾乎在同一瞬間,所有的視線,帶著疑惑,好奇,難以置信等等復雜情緒,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齊刷毫無保留地全部聚焦投射了過來!
一瞬間,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就連張云帆自己,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剎那,也是心頭猛地一跳,瞳孔驟然收縮,剛才那些紛亂的恐懼和雜念瞬間被這個名字帶來的沖擊力暫時壓了下去,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聲音里充滿了驚疑。
“道友!您…您就是那位,為了從血狼幫手中拯救一位被擄走的無辜女童,不惜單槍匹馬,獨戰三十名同階邪修,浴血苦戰,最終悍然斬殺九人,重創十六人,生生殺得他們肝膽俱裂,魂飛魄散,最后只敢眼睜睜看著您抱著女童,揚長而去的卓立群?”
聽人提起自己的得意事跡,卓立群坦蕩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種不值一提的謙遜,卻有著骨子里的自豪:“嘿,些許陳年舊事,僥幸罷了。”
他擺擺手,但那挺直的腰桿和眼中閃爍的光芒,已然說明了一切。
而在張云帆的神識之海深處,當聽到這位卓立群的事跡之后,鄭毅那叫一個無語,神識波動都泛起了一絲無奈漣漪。
如此好的名聲,如此完美的行徑,既視感越來越強了,簡直像是從某些話本里直接拓印下來的樣板。
這卓立群,根本就是表面君子幕后小人的經典模板。
“不錯,越來越不像什么好人了。”鄭毅哭笑不得地道。
聽到鄭毅的話,他頓時不服氣地反駁起來:“前輩話也不能這么說。”
“這位卓道友的名字,跟他的形象…差距雖然有點大。”張云帆的目光掃過卓立群那略顯粗獷,甚至帶著幾分江湖草莽氣的臉龐:“但是這位道友的所作所為,稱得上一聲英雄絕對不過分!”
他語氣斬釘截鐵:“不知道有多少人受過他的恩惠,多少村落因他免于妖獸屠戮!”
如果張云帆能夠看到鄭毅的表情,就會發現他現在的表情變得越來越詭異,仿佛看到一張精心描繪的假面正在徐徐展開。
這種好名聲,這種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風,簡直越來越像某些刻板的偽君子形象,完美得令人脊背發涼。
不過鄭毅也沒反駁什么,只是將那份疑慮壓下,很明顯這只是他的刻板印象。
而其他人,至少眼前的張云帆,正被這光輝形象深深折服。
在知道了對方的名字之后,張云帆心中的疑慮擔憂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陽光驅散了最后一縷陰霾。
他痛快地端起桌子上那杯渾濁的烈酒,粗糙的陶杯與他布滿薄繭的手掌相得益彰:“卓道友,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聲音洪亮,帶著修行之人的爽利:“竟然會懷疑你會在酒里下毒,實在是不應該,我先自罰三杯,以表歉意!”
說罷,仰頭便灌,喉結滾動,辛辣的酒液順著嘴角淌下,他也不甚在意。
哪怕被人懷疑用了這種下作的手段,卓立群竟然也不生氣,反而哈哈笑著道:“無妨無妨!“行走在外,謹慎些是好事!如果換成我的話,肯定也會跟你有一樣的想法。”
他目光坦蕩,也端起酒杯,與張云帆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來,干了!”
張云帆可不知道,在他與卓立群推杯換盞,氣氛熱烈之時,角落陰影里的魏思菱,體內真氣幾乎要暴走逆沖!
她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血痕。
“這個白癡!蠢貨!”魏思菱在心中瘋狂吶喊,神識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
“竟然如此輕易地就相信那個家伙!你自己不怕死,也不要連累我啊!”她仿佛已經看到卓立群溫和笑容下隱藏的冰冷刀鋒。
作為魔門中人,那些聽起來道貌岸然,聲名顯赫,私底下卻做著最骯臟勾當的“正道楷模”,她見過的簡直不要太多!
誰知道這卓立群的底細,是不是真的干凈?
他那恩惠背后,染了多少洗不掉的血?
英雄之名下,又埋著多少無辜枯骨?
魏思菱眼中滿是冰寒,體內魔元如毒蛇般蓄勢待發。
然而,就在她念頭剛起,腳尖微微發力的瞬間,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徹骨的恐怖束縛驟然降臨!
仿佛無數根無形的,帶著倒刺的鎖鏈,瞬間貫穿了她的四肢百骸,勒緊了她的心臟!
那霸道的主仆契約之力,如同萬丈玄冰,將她沸騰的殺意和暴動的魔元瞬間凍結!
她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再也無法活動分毫,連指尖都無法顫動分毫。
一股沉重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