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的溫飽問題很快得到解決。
在弗拉基米爾抵達遠東銀行的四個小時后,
當天下午,翟遠便主動打來電話聯系,邀請她這位文化部處長一同進餐,再次商量下‘文物保護’的工作。
“如果我能見到娜塔莎本人,一定可以通過對方的言行舉止,分辨出她究竟是不是克格勃成員。”
烏拉爾賓館,
娜塔莎在鏡子前涂抹好口紅,模仿著剛才耳機里弗拉基米爾的口吻,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粗聲粗氣重復一句。
她抿了下嘴唇,旋即輕輕嘁了一聲,絲毫沒有表露出對即將趕赴鴻門宴的擔憂。
正好自己也想見識下,這位翟遠口中的超級特工是什么來頭。
眼下對方的一切計劃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這場獵人和獵物的游戲,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好角色分工。
“至少可以吃頓飽飯了”
娜塔莎手指滑過鬢角微翹的卷發,拿起手袋,動作利落的收拾好全部監聽的痕跡,推門而出。
一分鐘后,房門再次打開。
娜塔莎走到床邊坐下,臉色難看的脫下套裙,換了件絕不會再被輕易掀起來的西褲,扎緊腰帶重新走出房門。
遠東銀行,只對大額存單貴賓們開放的私人餐廳里。
餐桌上擺滿菜肴,食材雖然多是預制凍品,但每道菜都是廚子們現炒現做,還帶著鍋氣。
這是娜塔莎第二次與翟遠見面,進門后看著餐桌上比國宴還高的規格,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肚子里又隱隱響起一陣雷聲。
“娜塔莎小姐,請坐”
翟遠動作熱絡的主動幫女人拉開座椅。
娜塔莎不動聲色的落座,目光環顧一圈,沒有發現有其他人在場。
那個要試我的超級特工呢?
娜塔莎心念一轉,臉上仍掛起得體笑容:“翟先生真是有本事,在這樣的時局里,還能置辦出這么豐盛的晚宴。”
“平時也沒這么鋪張浪費。”
翟遠笑瞇瞇說著,自顧自在她旁邊坐下,又不好意思道:“那天晚上在我房間里情不自禁,做事有些失禮,娜塔莎小姐離開以后啊,內疚的我好幾宿都睡不著覺,實在失眠,所以今天特意擺酒賠罪。”
娜塔莎指尖用力捏了下掌心,先是想起被翟遠按在沙發上的畫面,又想到每晚監聽到的靡靡之音,眼皮輕顫了幾下。
內疚的睡不著覺還是精力過于旺盛?我都不想點破你!
娜塔莎擠出笑容,故作輕松道:“我還是比較傳統的東正教徒,讓翟先生誤會了。”
翟遠拖著長音哦了一聲,又問道:“那結婚以后呢?”
娜塔莎愣了愣,旋即輕笑一聲,端起紅酒杯輕輕搖晃:“那就要看那個男人是誰了。倘若是個好男人,我當然要履行做妻子的義務,但對方如果是個自以為風流的浪蕩子,那我恐怕要一輩子守著上帝了。”
翟遠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望著她問道:“那你覺得我怎么樣?”
娜塔莎一口酒差點噴出來,急忙用餐巾掩住嘴角,裝作若無其事的輕咳兩聲。
“翟先生問什么怎么樣…算了,先不講這個!”
娜塔莎問了半句,又連連擺手,絲毫不給翟總順桿爬的機會。
她忙不迭岔開話題,問:“上次聊到那個電影道具的話題,您考慮的怎么樣了?”
咔噠——
門鎖輕響,烏拉爾賓館樓上拐角處的房間,被輕松打開。
弗拉基米爾推門而入,踱步走進來,對娜塔莎居住的地方略作打量。
房間陳設與普通客房無異,
客廳里還殘留著一絲香水味,盥洗室旁邊擺著簡單的洗漱用品,
床頭柜攤開兩頁未合上的《莫斯科文化報》,床鋪褶皺凌亂,一件套裙隨手扔在一旁,看起來出門時帶著倉促。
“你們有半個小時時間。”
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地方,弗拉基米爾重新走到門口,對門外一行九人的技術小組說了句。
技術小組的成員立刻跟著進屋,各自手里拿著對應設備,安靜卻迅速的展開工作。
床頭一盞臺燈被拆開,一枚微小的話筒和一個接收器被輕輕放進燈罩底座,
電視機連接老式插座的接線板被拆開,一段纖細的線路被塞進插座內壁看不見的縫隙里,
電話機聽筒被拆開,一枚耦合器被巧妙放進聽筒橡皮罩里…
弗拉基米爾靠在門口看了幾分鐘,走出房間來到走廊處,摸出支煙低頭點燃。
走廊入口,烏拉爾賓館的老板和幾個侍應生站成一排,臉上都掛著小心翼翼的神色。
“維克托先生。”
弗拉基米爾夾著香煙,目光掠過幾個侍應生,落在賓館老板的臉上,準確叫出對方的名字。
他語氣平靜說道:“如果今天的事有一個字泄露出去,您的女兒會立刻被學校開除,明白嗎?”
賓館老板眼神中藏著不安,穩住顫抖聲線:“明白,長官。”
二十分鐘后,
技術小組悄無聲息的收起工具,將房間里的一切陳設復原,走出房間沖弗拉基米爾點頭示意。
弗拉基米爾在走廊里抽完最后一口煙,撣了撣衣衫,站在門口抬眼環顧房間。
“看不出破綻。”
他淡淡吐出一句話,目光落在領隊臉上:“讓拆信員留意附近街區郵筒里所有的信件,每一封信都要在送出前仔細檢查一遍…”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拍一部關于斯塔西和克格勃的故事,故事背景就定在剛剛被推倒柏林墻的東德。”
餐廳里,翟遠從筷子夾起塊牛柳放進嘴里,笑著詢問:“娜塔莎小姐覺得怎么樣?”
娜塔莎挑了下眉,微笑道:“聽起來不怎么樣,斯塔西雖然解散,但克格勃依舊是非常敏感的話題,除非翟先生想要自己的電影公司被封殺,否則我不建議你碰這個題材。”
翟遠了然點頭,問道:“娜塔莎小姐對克格勃的做事風格很了解?”
娜塔莎彎了下眼眸,露出一副懂的都懂的笑容:“在蘇聯,又有誰對他們不了解呢?”
翟遠哈的一笑,無論這個女人有沒有克格勃身份,講起蘇式笑話都算駕輕就熟。
“你這樣講,讓我想起前段時間聽到的一個笑話。”
翟遠饒有興致說道:“說的是兩個中學同學在大街上相遇,其中一個同學A問您現在在哪工作,另一個同學B就回答他在做中學老師,跟住反問A在做什么,對方說在克格勃工作。同學B就很好奇問你在克格勃具體做什么呢?同學A回答他,我們負責揪出那些對蘇聯不滿的家伙,同學B大吃一驚,您的意思是還有人對蘇聯很滿意嗎?同學A非常無所謂的說,當然,不過滿意的那一批不歸我們管,管他們的是紀\委。”
娜塔莎聽完并沒有太大反應,輕笑著搖搖頭:“翟先生,這個笑話從東德傳進來,起碼已經有十年了。”
翟遠訝然道:“是嗎?”
娜塔莎理所當然的點頭。
她覺得翟遠是在試圖用這個笑話試探自己,絲毫不以為意,又笑容促狹的說道:“不如我講個新的給你聽?”
翟遠笑道:“好啊”
接著,娜塔莎又毫無顧忌的講了個專門嘲笑克格勃的蘇式笑話,神態沒有半點扭捏。
緊接著,身后響起個冷冽的聲音。
“姓名、官階、部門!”
娜塔莎渾身一震,笑容瞬間消失,慢慢回頭望去,
身后,弗拉基米爾正臉色古板的盯著她,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娜塔莎迅速站起身來,臉上掛起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這位…長官,我只是在和客人分享一些民間的笑話而已,絕無冒犯。”
說話間,還遞給翟遠一個求助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間,翟遠覺得這個女人估計真不是什么諜報人員,否則演技也太好了些。
什么青霞曼玉跟她比也不過如此了。
“絕無冒犯?”
弗拉基米爾的聲音依舊低沉平靜,眼神掃視著面前的年輕女郎,
他緩緩說道:“你不要以為我什么都沒聽到,就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了!”
娜塔莎面露詫異之色:“哈?”
翟遠嗤的一笑,弗拉基米爾古板的臉上也跟住露出笑紋。
“開個玩笑,娜塔莎小姐。”
翟遠指了指弗拉基米爾,介紹道:“這位是弗拉基米爾同志,克格勃少校,不過現在要加個‘前’字。”
娜塔莎眼波流轉,擔驚受怕的神色一點點收回去。
她好似如釋重負般長出口氣,用力拍打下翟遠,嬌嗔道:“你嚇死我啦!”
“這樣算不算打消了對方的嫌疑?”
娜塔莎前腳剛走,翟遠、葉志明與弗拉基米爾便坐在餐桌旁,便開始復盤起來。
聽到翟遠提出的詢問,弗拉基米爾抹了把禿腦門,面露沉吟之色。
末了,他搖搖頭說:“反而更像是一場演出,我從調出來的檔案里查到,這個女人今年才二十歲出頭,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文化部處長,除非她家庭背景夠硬,事實也是如此,檔案上說她家在基輔頗有勢力,父親曾經是高爾基藝術館館長,母親在烏克蘭國家歌劇院擔任舞臺監督。”
“以我對這種背景二代子女的了解,基于他們出生的年代,笑話犯早就成為過去式,他們不會因為開一個蘇式笑話就有那么大反應。實際上,這些蘇式笑話在官員之間早就習以為常,連戈巴契夫都能被擺上臺面調侃。”
“唯獨平民出身,才會流露出這種反應。”
弗拉基米爾望向翟遠,緩緩開口說道:“一個人的身份檔案可以偽造,但從小到大的習慣和眼界,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培養才能有所改變,在我看來這位娜塔莎小姐的戲有些過頭了。”
翟遠比出個大拇指,果然還是本地人了解本地人。
葉志明從旁出身問道:“那她就是燕子嘍?”
‘燕子和烏鴉只是克格勃最底層的情報人員,最高級的克格勃當然是派出海外的外交人員,如果這位娜塔莎小姐有問題的話,我認為她應該屬于第三種,安全委員會埋在境內外的暗樁們,負責與意識形態顛覆的斗爭…’
弗拉基米爾說到這里,又搖了搖頭:“但是履歷似乎對不上號,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又不是倚靠美色的燕子,她怎么會接手這種工作…”
弗拉基米爾自顧自思忖片刻,然后抬頭沖翟遠露出個抱歉笑容,說道:“不好意思翟先生,可能暫時還拿不到確切信息,不過你放心,我們已經在烏拉爾賓館布置好設備,如果她有問題的話,早晚會露出馬腳。”
翟遠輕輕嗯了聲,臉上掛起若有所思的笑紋。
他看了看餐桌上的另外兩人,亞歷山大不在場,僅剩下葉志明和弗拉基米爾。
翟遠斟酌出聲,問:“我想知道如果她真的是克格勃出身的話,下場會是什么?”
弗拉基米爾輕叩桌面,沉聲說道:“要看葉立青同志的意思,必要的話,讓一個情報人員發生意外事故也很正常,順便還能震懾一下接下來接任務的特工。”
翟遠望向他問道:“你希望她人間蒸發嗎?”
弗拉基米爾聞言一怔,猶豫片刻:“如果她真的是克格勃出身,很多事未必有得選擇…”
“巧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如果她真的清清白白,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翟遠贊同般拍了下巴掌,大喇喇靠在椅背上說道:“但如果她真是克格勃,那就犀利啦!又有膽識又夠醒目,把我們一群人耍得團團轉,最緊要還生的靚女!這樣的人才被處理掉未免太浪費,我在遠東還缺一個本地代言人,她越有本事我就越欣賞她”
餐廳里最后這番話,自然沒有落到娜塔莎的耳中,
從遠東銀行出來,步行返回烏拉爾賓館。
娜塔莎照常跟前臺侍應生們打過招呼,邁步上樓,眉眼間掛著得意笑紋。
超級特工?也一般嘛!
她覺得自己今天的表現可以打滿分,此時翟遠他們肯定也已經打消了疑慮,接下來口風松動,或許就能吐露更多秘密。
轉過拐角,娜塔莎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纖細食指穿過將鑰匙扣,指尖晃著旋兒,腳步輕快的走進屋里。
下一秒,娜塔莎輕快的步伐忽然一頓,
她輕輕蹲下來,側過身,臉蛋幾乎貼在地毯邊緣,目光沿著正前方掃過,眉頭漸漸蹙起。
毛絨地毯上,此前手搓出的幾處凸起標記塌陷松散,似乎被人踩過,然后又打掃一遍。
娜塔莎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每次經過都會跨過那處標記。
“有人在我回來之前進過房間。”
娜塔莎緩緩站起身,沿著墻角走到床頭,一路觀察房間的環境,
當指尖順著床頭柜劃到一旁的臺燈時,她藍寶石相仿的眼眸微微一凝。
娜塔莎精致的臉蛋湊近臺燈,又仔細觀察一番,眼眸里的警惕之色愈發濃郁。
臺燈上唯一可拆卸的燈罩,看起來原封未動,但自己固定在凹槽縫隙里不起眼的半根發絲,此時卻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