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住啊翟先生,鄧阿妹這件事是我們失責。”
薄扶林麥理浩復康院,病房外的走廊,
許家強低下頭,硬著嗓子開口道:“我一定盡快刮那幾條撲街出來,給鄧小姐一個交代。”
翟遠坐在走廊連椅上,抬眼皮看了他一眼。
一旁的和記坐館蕭漢強立刻順勢說道:“鄧小姐和她家人的賠償、醫藥、安置費用,無論幾多錢,我們和記一力承擔,絕不推諉。”
翟遠轉過臉,望向一旁的施楠生,問:“醫生怎么講?”
“醫生話鄧小姐身上的外傷倒不緊要,但精神狀況不樂觀,短期內會有應激反應。”
施楠生語調冷靜道:“她兩個妹妹在身邊的時候,情況會好一些,醫院方面也正在聯系最好的心理專家來做會診,應該很快就會痊愈。”
翟遠問:“還是不肯立案?”
施楠生露出個難看笑容:“說怕被人知道以后,將來嫁不出去,一定要保密…連兩個妹妹都只以為她被毆打脅迫。”
末了,施楠生看了他一眼,又斟酌補充一句:“另外如果鬧得太大,亦擔心會對她的精神造成二次傷害。”
“得啦,我不會拿這件事出來炒嘅。”
翟遠用力搓了把臉,吐出口濁氣:“那就盡量將影響降到最低,給醫生派封口費,讓節目組那幾個人管好嘴巴…這件事是我沒有處理好。”
大樹村鄧阿妹姊妹三人,鄧阿妹十七歲,鄧招弟十五歲,鄧得男剛滿十歲。
由于父母離世,祖產被法院判給二叔一家,她們上訴反而被村代表革除鄧姓,趕出村子。
恰逢《女性新聲》錄制,女權主義在香江鬧得沸沸揚揚,大姐鄧阿妹便主動找到節目組曝光自身得經歷,一是希望通過輿論拿回祖產,一是想賺些錢照顧兩個妹妹。
作為第一個夠膽發聲的新界女原住民,節目組自然全力以赴搞噱頭,尚未播出便先放風聲出去宣傳。
翟遠事后得知消息,擔心這個鄧姓妹仔被新界村民報復,特意吩咐許家強和蕭漢強兩大龍頭派人保護,結果還是疏忽大意,被幾個冚家鏟鉆了空子。
“這種事不好講對錯。”施楠生嘆口氣,看一眼站在原地的許家強,又幫他找補一句:“況且又是在除夕夜這兩日,鄧小姐怕添麻煩,主動開口讓保鏢回去陪家人…即便是現在,鄧小姐也說這是有壞人作孽,讓大家不必為此愧疚不安。”
許家強聞言,遞給施楠生一個感激眼神。
翟遠搖搖頭沒說話,回過頭來復盤一下,保鏢這種事從最開始就不該讓社團的人插手,質素太低,這群江湖人只適合做苦力。
“醫院這邊,接下來我讓亞安派人過來接手。”
翟遠終于不再將兩位江湖大佬當做空氣,抬頭望向他們:“之后成立一個‘鄧阿妹基金會’你們每人拿200萬出來,當做她們三姊妹以后的生活開支,這件事就先這樣。”
許家強和蕭漢強心底齊齊松了口氣,點頭表示了解。
翟遠又看一眼蕭漢強,語氣平淡道:“如果黃浦仔那邊再出事,你自己買張車票過羅湖找石sir。”
蕭漢強眼皮跳了下,忙不迭說道:“翟先生放心,他在赤柱好食好住,我一定會讓手足們關照好他…”
翟遠擺擺手一副沒興趣再聽的模樣。
許家強和蕭漢強知道剩下的事與自己無關,相繼打聲招呼告辭。
等兩位江湖大佬離開,翟遠這才摸出大哥電話,又打給自然選擇號的洗米添,讓他從亞安安保公司里挑幾個人過來醫院守住。
和平年代,一切向錢看齊,這年頭連蘇聯都開始發展經濟,前腳跟南韓展開貿易合作,后腳又向東洋低頭道歉,用歸還當年霸占對方的國土為幌子,希望跟東洋共同合作,不過東洋仔也沒那么好糊弄,足五千萬民眾聯名上書,要求蘇聯必須先歸還四塊國土再談合作事宜,成為開年國際上最大的新聞。
趕上這種全球裁兵的環境,來亞安安保公司應聘的各國退伍兵,更排隊到海岸線另一端。
不過如今安保公司的人數,還是控制在百來人左右,若非跟賭船出海,也實在是沒有其他盈利的方向。
‘除了幾間珠寶公司最近因為大圈仔打劫,有了些危機意識,希望招聘安保團隊。’
翟遠忖道:‘余下這些富豪們,還是過慣了安穩日子,沒有配護衛隊的想法。’
在香江這座看起來亂,實則又有一套秩序的城市,
安保這玩意兒屬于普通人用不起,富豪又用不上。
香江第一家護衛隊,是李嘉城城哥在兒子被綁架后,方才聘用退休的警務處長李鈞夏,吩咐他培訓出一支啹喀兵團負責安保事宜。
時間上來看倒也快了。
翟遠琢磨著,干脆回頭讓勇敢哥別再繼續經營武館了,去亞安做個總教頭,將來靜候富豪送錢上門也挺不錯。
“鄧阿妹基金會,是要以翟先生的名義成立?”
一旁的施楠生見自家老板遲遲沒有開口,又主動出聲問了句。
“九一娛樂吧。”翟遠把發散的思維收回來,看一眼對面緊閉的病房門:“用公司的名義做下宣傳,這部戲將來的票房再分一部分進基金會,保證她們姊妹三個每個月有錢拿維持生計。”
施楠生點一點頭,說:“我來安排。”
翟遠深吸口氣調整過情緒,站起身來笑道:“那就先這樣,本來這部戲我打算叫《被嫌棄的新界女人的一生》,既然鄧阿妹肯主動站出來上節目,那就用她做原型叫《被嫌棄的鄧阿妹的一生》,這部戲我希望在兩個月之內拍完,盡快出街,所以今年辛苦大家春節期間也要加班了…”
九一娛樂今年開工甚早,
《侏羅紀公園》尚未落畫,
臨時立項的《被嫌棄的鄧阿妹的一生》已經快速籌備落地。
翟遠親自捉刀,
三天時間,各路演員、燈光、攝像、場務…已經原地待命。
另一邊,《女性新聲》在連續播出長達半個多月以后,節目收視率不降反增,尤其以鄧阿妹為嘉賓的那一期播出,年僅十七歲卻好似為人母般成熟倔強的性格,在上野千鶴子的引導下,賺足了全港一眾歐巴桑們的眼淚。
上野千鶴子其人,本質上是一個用學術包裝、煽動情緒的高手。
她成名的幾本著作和學術觀點,嚴格來講,離不開以偏概全,放大個別案例的情緒化表達。
一定要讓翟遠挑個人來做對標的話,
那就是后世內地的暢銷書名家,大冰老師…
雖然上野千鶴子后來的口碑在東洋一落千丈,不得已換戰場到內地重新引領風潮,
但在八九十年代,她這一套爐火純青組合拳下來,對付同時代的女性受眾幾乎是降維打擊。
香江女人的覺醒從此刻開始,
標志性事件是在TVB節目播出的黃金時間,無數家庭主婦們拿到了遙控器控制權。
同一時間,
節目被引進到東洋,首次揭開了新界女人的遭遇,在梁志超等人的推波助瀾下,發酵迅速,令到錢淹腳目的東洋社會為之嘩然,若非《女性新聲》的披露,很難有人想象身為亞洲四小龍之一的香江,居然還有這樣一片被封建思潮籠罩的土地。
作為最尊重女性的東洋仔,深感大男子主義得到極大滿足。
明治維新以后我們就不這么搞了,內地都婦女能頂半邊天了。
港桑你在干什么?要尊重女性、要紳士起來啊!
接著這股風又相繼被吹到星家坡與寶島,
這兩座地區雖然不至于像東洋仔一般大男子主義,但主流思潮同樣無法接受新界村民的封建做法。
以前新界的事是沒人披露,如今突然爆出來無異于一場輿論風暴,連帶著兩地的領導都開始自查,唯恐自家也有同類情況發生走上國際舞臺現眼。
最后發現還好。
我們星家坡在建國時就緊跟內地步伐,第一時間推行《婦女憲章》,大部分華人舊習俗里的性別不平等制度都已廢除,剩下頂多是家族財產分配觀念,跟法律制度毫無干系。
寶島表示我們也有《民法》規定子女平等繼承,雖然實際操作里也會重男輕女,但比你們新界不知文明到哪里去了!
同為亞洲四小龍,在這件事上相互比爛以后,接下來就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冷嘲熱諷。
熟悉星家坡的朋友都知道,由于當地娛樂業匱乏,只要香江有什么新聞,坡友一定第一時間發酵報道。
《九一日報》首度在星家坡披露新界丁權事件,當地《聯合早報》《星島日報》兩大龍頭報刊立刻跟進,將氣氛炒熱到成為國內開年以來最大的社會熱點,電視臺自發成立節目組,專門開一檔欄目探討此類事件,不止是婦女團體的代表,還有學界、法界、甚至宗鄉會的長老坐陣,人人都擺出一副“我們早已進步,絕不允許封建”的姿態,大有警惕香江封建主義侵蝕星家坡的態勢。
同根同源的寶島更是直言不諱,
《寶島時報》緊隨《九一日報》之后,標題火辣稱:
《香江新界:現代都市里的封建殘余》
文中先是歌功頌德了一番三皿主義推翻滿清政權的歷史,
接著話鋒一轉:請問香江的朋友,你們是要作亞洲四小龍,還是要回去當清朝藩屬?
輿論場上,星家坡和寶島對香江踏上了一萬只腳。
在這種所有人都以香江,作為反面教材的情況下,
不必說衛亦信這個港督現在站在大嶼山新機場這邊,希望翟遠在他離任前搞定這件事,就算他跟新界站在同一戰線,也要掂量下如何處理負面輿情。
更何況,衛亦信一早打著外交幌子跑路了…
而就在政務司司長霍德一天三個電話去往倫敦,
一面抨擊港督不作為,一面請示接下來該如何處理之際。
2月2日,
輿論將歇未歇之際,翟遠亮出了早就磨好的一把疍家刀。
凌晨時分,天色未明。
赤柱、鯉魚門、筲箕灣、屯門…
各區水域碼頭的苦力們打著哈欠返工,已開始裝貨卸貨。
“不是啊嘛!哪間公司這么早就把船開出來。”
一處水陸碼頭的休息室里,負責人隔窗望向外面的搬卸苦力,見外面一切如常,他悠閑泡了杯茶,剛準備打開報紙翻看連載,忽覺眼角一花,瞇了瞇眼,往遠處的海岸望去。
海面上幾盞燈光亮起,順著水波緩緩靠近。
碼頭負責人不悅的嘟囔一句,敲窗招呼最近的苦力靠近,一揚下巴:“過去看下什么情況,越南仔又偷渡呀?”
苦力應聲走向海邊,不多時又踱步返回,呲著口黃牙笑道:“經理,是幾艘疍家漁船,不緊要。”
“丟你老母!那就讓他們快點閃啦!”
負責人翻個白眼,看一眼腕表不耐煩道:“這批貨四點半就要出海,還有十分鐘,讓那班疍家獺不要阻頭阻勢。”
“收到”
苦力應聲而出,踏上碼頭岸邊停泊的一艘貨輪,
站在甲板前,苦力按動手電筒朝著前方黑暗中幾盞魚燈打亮信號,接著貨輪里的舵手配合發出幾聲短促的喇叭聲,試圖驅散前方漁船。
魚燈在水面輕輕晃動,燈火搖曳,絲毫沒有要轉向的意思。
“啊!你老母!”
甲板上的苦力咂咂嘴,抄起一旁大聲公朝海面喊道:“前面邊卵個啊?夜麻麻仲未返船艙睡覺,行開點啦,呢度要裝貨出船嘅!”
聲音被海風吹散,
苦力舉著大聲公深吸口氣,還要再開口催,表情忽的一怔,繼而整個人愣在原地。
遠處黑漆漆的海面,點點魚燈一簇簇亮起,
一盞、兩盞、三盞…
宛如星辰墜入海面。
簇簇煤氣燈,又映照出一排排船影隨波搖晃,
往日里最被看不起的疍家漁船,此時卻像是一堵緩緩逼近的黑色城墻,
櫓聲夾著浪聲,層層迭迭撲來。
“我頂你個肺啊…”
苦力咽了口唾沫,感覺頭皮一陣發麻,他扭過臉幾乎破音的喊道:“喂經理,疍家獺要造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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