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涂老道的回應,林越就明白,涂老道已經知道他在演戲了。
畢竟,除了他和夏列之外,涂老道是唯一知道蘇子秋在那一日就必然身死的人。
但‘蘇子秋’卻至今都還活著。
涂老道早已就此事問過他,只是他不想把涂老道牽扯進來,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底牌,并未回答而已。
所以,昨日得知夏列失蹤之后,涂老道才會懷疑此事是他做的。
但林越知道…
涂老道是不可能害他的。
“夏列?”
林越聽到這個名字,當即借機發揮,渾身顫抖地盯著涂道長:“你是想說我還不如那個瘋子嗎?就是他把我害成這樣,難不成你還覺得他做對了?就算子秋真的有些心機又怎樣,你憑什么替我做決定?”
“我是為了你好。”
涂道長臉色也冷了下來,沉聲道:“我早就說了,你安心當個凡夫俗子,平安一生比什么都好,那等心機深重的女人只會害了你。”
林越一言不發,雙眼死死地盯著涂道長。
少頃,他忽然口不擇言般地恨聲道:“我知道了,是不是伱指使夏列殺蘇子秋的?我就說夏列怎么會莫名其妙就對子秋出手,一定是你!”
“什么?”
涂道長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色難看地看著林越,半晌才深吸一口氣,冷聲道:“是,是我促成的,你想怎么樣?”
百里鳳至微微挑眉。
她自然一眼就看出來,這涂老道只不過是說的氣話罷了。
“果真是你。”
林越嘲弄地冷笑一聲,緩緩閉上眼睛,喃喃道:“是我害了子秋啊…”
隨即,他豁然睜開雙眼,冷冷地看著涂老道,漠然道:“從今往后,你我再無任何關系,送你的那些酒…就當是我喂狗的。”
“豎子找死!”
涂道長勃然大怒,豁然起身,一掐指訣,眼眸中頓時有雷霆劃過,可怕的氣息彌漫開來,這牢獄之中更是憑空炸開了一聲悶雷。
百里鳳至并未出手,只是抱著雙臂,面無表情地旁觀,絲毫沒有擔心之色。
與此同時,纏繞在涂道長體表的那一圈圈暗金色細線,在這一刻驟然亮了起來,剎那間就緊縮了一小圈。
“唔…”
只聽涂道長悶哼一聲,散發的可怕氣息消弭無蹤,整個人也頹然倒在了椅子上。
雷鳴聲漸止。
林越臉色發白,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一步。
隨即抬起手,有些顫抖地指著涂道長:“好,好,好!你想殺我?當初你連酒都買不起,還是我幫你買的,你現在居然想殺我?”
“你以為老道真的在意你那些劣酒嗎?”
涂道長神色冷漠,“當初若非見你與老道的身世同樣孤苦無依,老道又動了愛才之心,又豈會在意你?更何況,老道傳了你一套玄門吐息法作為回報,早已不欠你了。”
一時間,氣氛似乎降到了冰點。
“愛才之心?”
林越冷笑道:“你還真是虛偽,不是因為你被宗門趕下山,立誓不再動用法術,身上還沒錢,所以買不到酒嗎?現在又說什么愛才之心,我一個凡夫俗子,連修行資質都沒有,你愛什么才?”
他冰冷地瞥了涂道長一眼,隨即轉身對百里鳳至拱手說道:“大人,看樣子也沒什么可說的了。”
百里鳳至銀色面具下的丹鳳眸子微微瞇起,來回打量了二人一遍,這才說道:“既然說完了,你就先出去吧,在偏室等我。”
“是。”
林越揖了一禮之后,看也不看涂道長,待這牢獄的寒鐵大門打開之后,便直接離去了。
鏘的一聲,牢門重新閉合。
牢獄內,只剩下百里鳳至和涂道長二人,頓時徹底安靜下來。
百里鳳至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涂道長。
而涂道長則是默然坐在桌旁,一言不發地望著桌上空空如也的冰冷茶杯,神色中有著幾分蕭索,眼神里也有著一絲落寞。
這一刻,他像是又老了幾歲,多了些許暮氣。
仿佛他并不是什么道家高人。
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普通老人。
而他的心中則是暗自嘀咕:‘真應該讓那小子好好學學,老道這才叫老戲骨,你擱那又是發癲又是瞪眼的,除了一張臉好看點,演的都什么玩意…’
“涂道長。”
冰冷的牢房內,百里鳳至終于開口了:“方才那林越說,你被宗門趕下山,立誓不動用法術?這就是你束手就擒的原因嗎?”
這小子果然是想用這個理由幫我洗脫嫌疑…涂道長心中自然是明白這一點。
他沉默了半晌,才嘆息道:“老道不過一介神霄棄徒,又有何顏面再動用神霄派之法…”
“你又為何來到這青都?”百里鳳至問道。
涂道長緩緩搖頭,嘆道:“只是想離宗門遠些,離紛爭遠些罷了…”
百里鳳至看著他,又說道:“方才你掐著五雷正法訣,是真的動了殺心?還是想嚇嚇他?”
涂道長苦笑一聲,搖頭道:“自然是嚇嚇那小子,雖然老道已非道門中人,但這份心境還是有的,只是沒想到他說的話,居然這般令人寒心…”
“聽上去確實挺合理的。”
百里鳳至輕輕頷首,又略顯玩味和狐疑地看著涂道長,輕聲道:“但我怎么覺得你們在演戲呢?”
“演戲?”涂道長看向她,苦笑道:“大統領認為是就是吧,反正已經沒有區別了。”
他知道,這位鎮守邊關統御十五萬大軍的大統領,雖然年紀尚輕,但眼光依然不可小覷,不是那么容易糊弄過去的。
不過,還好他借著方才林越的說辭,也準備了一個足夠有力的謊言。
“這種理由可瞞不過我。”
百里鳳至瞇著狹長的鳳眸,輕聲道:“方才林越說,因為你無法動用法術,連酒都買不到,他給你買了酒,這就是你和他交好的理由?聽上去未免也太像話本小說的橋段了吧?”
就知道瞞不過,這小子還是太年輕了…涂道長暗自嘀咕。
他表面上則是搖頭嘆道:“只是那天真的小子自己這么認為罷了,真正的理由,老道方才便已經說了。”
“真正的理由?”
百里鳳至略一回憶,說道:“因為他的身世與你同樣孤苦無依,你又動了愛才之心?”
“倘若真的只是幾壺酒,老道又豈會視他如衣缽傳人?”涂道長苦澀地笑了笑,“但沒想到,終究是老眼昏花,看錯了人啊…”
“愛才之心?”
百里鳳至微微蹙眉看著他,說道:“他不過是一個道院的俗家弟子,方才他也說了并無修行資質,你視他為衣缽傳人?況且他什么都不會,這般年紀先天之炁也已不純,這算什么愛才之心?”
“只是考驗罷了。”
涂道長嘆了口氣,“不過,確實沒意義了,他這般心性,也沒有資格做我的傳人。”
“考驗?”百里鳳至冷聲道:“僅憑你這般說辭,你以為本將會信?”
等的就是你不信…涂道長沉默了少許,忽然說道:“大人,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林越的秘密,但有個條件希望你能答應。”
百里鳳至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先說說條件。”
涂道長緩緩道:“條件很簡單,不要讓林越知道此事,也不要想著讓他修行。”
“什么?”
鏘的一聲,牢門開啟,一身戰袍赤烈如火的百里鳳至從牢房內走出。
她銀色面具下的丹鳳眸中,還殘留著一絲震驚,隨即又化為一抹狐疑之色。
“大人。”
楚副將站在牢房門外,見百里鳳至出來了,當即將牢門重新關上。
“林越呢?”百里鳳至問道。
“就在偏室。”楚副將當即說道。
百里鳳至微微頷首,說道:“去見見他。”
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了一間供獄卒休憩用的偏室門前,門口正守著兩名披甲士卒。
而偏室內,只有林越一人,此時正坐在一張桌后,默默地發著呆。
“林越。”
百里鳳至略顯清冷的聲音響起。
“統領大人。”林越站起身,后退一步,拱手揖禮。
百里鳳至看了他一眼,在他對面的桌子后坐了下來,說道:“無需站起來,你坐下,把手伸出來。”
什么意思?林越微微一怔,但還是坐了下來,將左手伸了出來。
百里鳳至也沒說什么,只是伸出手,將纖細修長的指尖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并沒有其他女子的指尖那般些許冰涼的感覺,反而有些發熱,仿佛她的身體里流淌著焰流一般。
下一刻,林越便感覺到一縷暗勁攜帶著熾熱的氣息從她的指尖涌出,鉆入了他的身體里。
就像是在探查什么似的,在他的體內緩緩轉了一圈。
這是在查什么?
林越有些不太懂了,涂老道私下和百里鳳至說了什么?
很快,百里鳳至便已收回了素手,輕聲道:“果然如此。”
“大人這是何意?”林越問道。
百里鳳至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只是袖袍一揮,拂過了林越放在桌上的手掌。
剎那間,她的指尖有如撩撥似地擦過了林越的手掌,轉瞬即收。
林越感覺掌心傳來一絲痛楚,低頭看去,只見掌心處出現了一道細微的傷口,其中可見有血珠正在緩緩沁出。
“可以了。”
百里鳳至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說道:“現在談談正事吧。”
“不知大人要談什么正事?”林越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我抓涂老道來此的原因,你應該清楚。”百里鳳至淡淡道。
“自然是為了找夏列。”林越緩緩道。
百里鳳至淡漠道:“雖然涂老道不承認,但整個青都,只有他有這樣的能耐,夏列對你動過手,他又頗為重視你,我也只能懷疑他了,所以無論如何,他都逃不了干系。”
她看著林越,問道:“以你對他的了解,你覺得是他做的嗎?”
林越沉吟了一下,說道:“大人,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百里鳳至瞥了他一眼,說道:“說。”
“如果夏列的消失,真的是因為涂老道,但涂老道又不交出夏列的話,他會怎么樣?”林越問道。
百里鳳至微微蹙眉,但還是說道:“自然是必死無疑。”
林越微微點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說道:“大人,其實這老道的修為很高,只是因為誓言不愿意輕易動手罷了,他若是垂死掙扎的話,有沒有可能逃出去?”
“絕無可能。”
百里鳳至淡漠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林越松了口氣,頷首道:“既然大人都這般說了,那草民也就放心了。”
說完,他忽然長身而起,拱手揖禮:“大人您的懷疑確實沒錯,夏列的消失,絕對就是這老道所為,還請大人明鑒,速速處置這老道。”
“嗯?”
百里鳳至眉尖微蹙,丹鳳眸注視著林越,問道:“你為何這般肯定?”
“大人您細想。”
林越當即說道:“為何夏列只是第一次見我和蘇子秋,就要動手殺蘇子秋?我與夏列無冤無仇,他為何要這么做?”
他說道:“方才聽那老道所言之后,再結合過去的種種線索,草民已心中有數,可以斷定…此事,必然是那老道指使的。”
百里鳳至沒有說話,只是蹙眉看著他。
林越繼續說道:
“大人您有所不知,拙荊曾擔心草民被那老道纏上,將來要為那醉鬼養老送終,憑添負擔,所以私下和草民談過一次。
“但拙荊也不知那老道乃是隱士高人,竟被其聽了去,那老道自然心生厭惡,也曾勸我與她分開。
“涂老道的執念就是當一個隱世的凡夫俗子,只想過平靜的生活,享受我的孝順,但如果他用法術殺死拙荊,即使悄無聲息,我也會懷疑到他頭上。
“但如果是假借他人之手,我就不會懷疑了,比如…借那夏列之手。
“那夏列來到道院就是為了尋求養生法,而涂老道也懂得幾套高明的養生法,夏列才沒來幾日,忽然平白無故要殺拙荊,您說這是不是太巧了?
“這顯然就是那老道的借刀殺人之計。
“以養生法誘使夏列殺人,事后再除掉夏列以及其護衛,自然一干二凈,依然能保持平靜的生活。”
林越搖頭嘆息道:“而且,那老道乃是道門棄徒,恐怕本就身負罪過,其借刀殺人之事,一旦被人知曉,想必又是一樁大麻煩。”
他總結道:“所以,那老道必然會殺夏列和護衛滅口,這就是動機。”
楚副將在一旁默默聽著。
一開始他本來還覺得挺有道理,但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他記得統領大人說過關于夏列的秘密——
一旦夏列身死,就必然天下皆知 如果沒有這一前提的話,林越這一推論倒還有幾分可信度。
但現在夏列明明還沒死呢。
所以,這林越的推論豈不是白瞎?
這林越顯然不知道這等機密,這么一通分析下來,反而把那涂老道目前最有可能的動機也給分析沒了。
怎么定罪推論變成證明清白了?
百里鳳至銀色面具下的眸子里也有些莫名其妙。
她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這般分析臆測,可有實證?”
“實證?”
林越微微一怔,說道:“大人您難道不覺得很合理嗎?而且青都也只有那老道有這個能耐,如此多的嫌疑,幾乎可以確定就是那老道殺人滅口了。”
他見百里鳳至似乎是蹙起了眉頭,當即又說道:“大人如果需要證據的話,我們也可以想想辦法。”
“想辦法?想什么辦法?”百里鳳至蹙眉看著他。
“草民可以給大人當人證,指認那老道就是殺了夏列的兇手。”
林越一臉殷切地說道:“如果人證不夠的話,也可以再制造一些證據出來。”
百里鳳至冷聲道:“你是說,讓本將造偽證?”
“大人,那老道絕對就是滅口的兇手,只是他太過奸猾,導致證據不足罷了。”
林越壓低聲音:“草民知曉那夏列肯定背景頗大,大人您應該也是想要給上面一個交代,對吧?只要能夠懲處禍首,把事情辦妥,給大人交差,手段可以靈活點吧?”
百里鳳至默然少頃,問道:“過去你和那老道的關系不是很好嗎?”
林越沉聲道:“那老道剛才都要殺草民了,還險些害死拙荊,即使他是道家高人又如何?草民又豈會再與之為伍?”
說著,他再次拱手揖禮:“還請大人明鑒,草民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百里鳳至再次沉默了少許,才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大人這是答應了?”林越忍不住問道。
“我讓你走!”百里鳳至臉色一冷。
“…是。”
林越似乎被嚇到了,當即轉身離去。
而他的眼底卻是泛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
腳步聲漸遠。
偏室內,一片寂靜。
百里鳳至默然坐在桌后,一言不發。
“大人。”楚副將忍不住開口道:“林越方才所言…”
百里鳳至無言半晌,才冷哼一聲:
“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