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飯之前,有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白面書生來訪,蘇慶祥出面接待。
蘇慶祥好客,分了他一只冰棍,倆人躲在棚子下面邊吃邊聊。
眼下正值麥收,記者是下來采風的,打算好好報道一下四九城周邊熱火朝天的麥收情況,凸顯自己能力的同時也為全國人民打一針強心劑。
唐植桐眼瞅了一眼,只從表面打扮來看,這就是個記者,畢竟沒有哪個人掛著相機吊兒郎當的出現在農村。
記者是無冕之王,唐植桐真心佩服那些不顧個人安危深入一線的調查記者,但對于目的不純的嘛,呵呵。
唐植桐不知道眼前的記者是來干嘛的,所以只是擎等著,再說有蘇慶祥在,這種事輪不到自己操心。
兩人看樣子聊的很愉快,吃飯時間到了,蘇慶祥想拉著記者一塊排隊打飯,卻被記者給拒絕了。
記者選好角度,拍伙食、拍職工排隊打飯、拍職工坐在棚子下面吃飯。
“蘇處,職工們的覺悟都很高嘛,不光秩序井然,臉上的笑容也真誠,今天這篇文章寫出來肯定又是一篇好報道。”記者拍完,也沒忘記吃飯,掏出自己的飯盒跟著蘇慶祥一同打飯。
“那當然,豐收嘛,大家伙都高興。”蘇慶祥笑笑,讓記者排在自己前面,臨到打菜的時候還不忘囑咐唐植桐給遠道而來的記者同志多打點菜。
“辛苦了,哪個報社的?”從他們簡單的談話中就能得知這不是一位正兒八經的調查記者,唐植桐給他打了兩勺的同時,也打聽著他的來路。
滿滿的兩勺是優待也是試探,今兒有兩個菜,每個菜一勺,而職工只有二選一的份。
記者沒有拒絕,一副吃慣了的模樣,笑中帶著自豪,回道:“人報的。”
“吆,還是大報。”衛星就是他們放的歡,唐植桐不想搭理,但還是笑笑,豎了個大拇指,花花轎子抬人嘛,沒必要當著蘇慶祥的面得罪人。
待給職工打完菜,唐植桐又給臨時食堂的工作人員打菜,今天的菜多,連他也有一份。
由于人多,唐植桐這邊才吃了一半,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吃完。
吃完把嘴一抹,從唐植桐放在一旁的報紙中抽出一張,小跑著去了廁所,等出來的時候卻已兩手空空。
記者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剛才他還跟蘇慶祥夸參加勞動的職工來著,說什么勞動不忘學習,哪成想是這么學習的?更可氣的是那些報紙是自己單位的啊!
記者的臉都綠了,眼角直抽抽,卻不好發作。
因為這就是眼下的普遍情況,大家伙都是這么干的,只不過很少有人在他們單位面前干罷了。
記者心里不高興,但還是裝作沒看見,畢竟是帶著任務過來的,總得先把任務給完成。
唐植桐吃完飯,同樣把嘴一抹,先把剛才職工吃完冰棍丟在地上的小竹棍撿了一些,都丟在角落里攢起來,回頭帶給鳳芝。
撿完小竹棍,唐植桐才去臨時倉庫取出了最近幾天的報紙。
雖然二流日報品格不咋滴,但上面確確實實刊登了一些最新的動向、指示,該了解的還是要了解的,畢竟報紙是一個獲取信息的工具,不能因為個人的喜好就棄之如敝屐。
這幾天的報紙都大篇幅刊登了反對小日子和老霉新簽訂《安保條約》的文章,不僅有全國各地對此表達不滿的消息,還有全世界各國人民抗議的聲音。
國內的消息主要集中在兩個方向,一個是萬榮經驗的推廣情況,另一個是關于糧食的。
今天的二流報紙頭版基本都和糧食有關系。
頭版頭條是“川省搶種中稻紅薯玉米豆類”,那邊素有“天府之國”的美稱,獨特地理位置和優越的自然環境決定了那邊物產的豐饒程度,如果真的能將紙面上的報道落實到位,排除一下天氣、人為失誤,即便已經調過兩次糧,那邊的百姓也是不會餓肚子的。
還有魯、黔、陜、甘啟動夏收,有糧食收是好事,但這其中不少地方都是種的麥子,而此時收麥子則意味著那邊也面臨此時農場面臨的問題。
因天旱導致麥子提早發黃,不得不收,減產也就成了既定事實。
后面版面也有類似的新聞,看內容確實很振奮人心,但細琢磨,又很讓人揪心,因為每個標題的背后不是旱災就是水災。
眼下水利設置還是那么完善,全國大部分地區都是看天吃飯,收成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唉,唐植桐放下報紙,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這些新聞讓唐植桐想起了一則沒有刊登在報紙上的通知——《關于調運糧食的緊急指示》。
通知會在后天下發,主要內容是四九城、滬縣、津門、遼省糧庫已空,四九城、津門、遼省存糧僅夠支持四天,滬縣僅夠支持兩天。
“唐科長,看完的報紙能分我兩張嗎?”唐植桐這邊剛放下報紙,就有同事湊了上來。
“拿去看吧。”唐植桐心里有擔憂但面上不顯,聽到同事的請求后笑了笑,遞過去了一份報紙。
起了這個頭,就有人陸陸續續的過來借報紙,唐植桐沒吝嗇,全分了。
幾人拿過報紙去并非現在要去廁所,而是單純的想解悶,農場這邊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只有一個大喇叭還是僅在有電的時候有選擇的播放,農忙一旦閑下來,職工們就有些無聊。
即便前面那些搶著拿報紙的,也并非個個現在就去如廁,而是先搶下一份,飯后能看看解解悶,等想上大號的時候還能讓屁股少遭點罪,一舉兩得。
一份報紙有好幾個版面,這幾位拿過報紙,立馬有好幾個人湊了過去,幾人一伸手,報紙就分成了好幾份。
“嘿,瞧瞧,全國很多地方都在豐收,真是個好消息。”拿到今天報紙的那位在看了標題后,立馬興奮起來,眼睛里透著光。
對此,有人當真,也有很多人不當真,這種報道就猶如“望梅止渴”似的,能看得到,卻不一定能吃得到。
就在此時,記者也聽到了這位職工的動靜,湊上前來跟他熱烈探討了一下糧食豐收的前景。
唐植桐側耳聽著,越聽越覺得這哥記者是不對勁,都是靠文字吃飯,段落大意從小就學,你告訴我代表了作家的思鄉之情??
可完蛋去吧!
不曾想記者談完意猶未盡,又走到了唐植桐面前。
“廚師同志,你的手藝很好啊,感謝你做的菜,讓我體驗到了家的感覺。”記者上來就對唐植桐一頓夸,并伸出了熱情的雙手。
“過獎了,大家伙干一天活挺累的,我只是竭盡所能給大家做好保障工作罷了。”唐植桐站起來輕輕的握住了記者的手,淡淡的回應道。
記者是站著的,伸出來的手讓唐植桐有種被居高臨下的感覺,站起來后這種感覺就消失了,變成了他居高臨下面對記者。
“有沒有興趣去人報食堂工作?那里有更加廣闊的舞臺。”記者縮回手,向唐植桐發出了邀請。
“呵呵,沒興趣。”聽到這個問題,唐植桐都懶得搭理他了,哪兒來的憨逼?在郵政的地盤上挖郵政的人?這是真把自己當廚子了?
蘇慶祥就在一旁,不僅目睹了兩人的握手,也聽到了談話的內容,心中有些不悅。
“蘇處,你們聊,我去刷刷飯盒。”迎上蘇慶祥的目光,唐植桐當即也不再理記者,彎腰拿起自己的飯盒大大方方的走了。
旁邊不少職工都目睹了這一切,已經有人笑出了聲,這記者可真是門縫里看人,把唐科長看的扁的不能再扁了,邀請一位受過接見的身為大學生的四九城代表、郵電組織代表去當廚子?
是太把自己當回事,還是沒把郵電系統放在眼里?
雖然人不是自己請來的,但蘇慶祥也頭疼,記者手里掌握著話語權,本來還想著讓人家美言幾句,體現一下市局在麥收中做的工作,哪成想在這僵住了?
眼瞅著記者的臉色已經快憋成豬肝色了,蘇慶祥才將他拉到一旁,說了下唐植桐的身份。
這下,反倒是記者意識到是自己唐突了。
有了這一茬,在接下的采風中,記者倒是安分了些。
下午,伴隨著生產隊上工的鐘聲,職工和學生們紛紛起床,有帽子的戴帽子,沒帽子的頂著太陽去上工。
由于中午已經吃過一波冰棍,所以下午四點半的時候,唐植桐才起身將箱子綁在自行車上送過去。
蓋在箱子上的大冰塊還剩下一半多,曲毅沒打算浪費,用井水簡單沖洗一遍,搬到案板上用斧子砸開,然后放進熬好的綠豆湯里,一鍋冰鎮綠豆湯就布靈布靈的做好了。
在麥田邊,唐植桐沒有發現蘇慶祥和記者的身影,過來拿冰棍的職工向他透露了一則消息:“那記者嫌麥子太稀疏,讓咱擺拍的密一點,蘇處沒同意。”
“呵,真特么敢想啊!”唐植桐秒懂,密一點就跟年畫似的唄,上面再蹲個胖娃娃。
但凡有點腦子就知道這種畫不可能實現,但前年的時候真就有人站在了上面。
唐植桐臉上露出譏笑,這記者真的是一點敏感度都沒有啊,身為記者得為百姓發聲吧?這反其道而行之,也不知道腦子是不是被狗啃了。
哪怕上面強壓,也能陽奉陰違吧?不過看他那副模樣,還真不像被強摁著鼓搗這種新聞的樣子。
“誰說不是呢?飽飯還沒吃上兩頓,就凈想著吹牛。這種人就是餓的太輕,該把他的定量壓到二十斤,一天天的,讓他閑的作妖!”旁邊也有人看不慣這樣的記者,言語之中滿是不屑和充沛的個人情感流露。
“他人呢?走了嗎?”唐植桐一邊往外掏冰棍,一邊問道。
“讓蘇處帶著去麥場了。”說話者手拿冰棍指了一下麥場的方向。
“蘇處是真好脾氣,要是換我,早就在他屁股上踹上幾腳,讓他哪涼快哪呆著去。”有人在旁邊不忿的說道。
“要不蘇處怎么是蘇處呢,瞧瞧你這涵養,就沒當官的命。”調侃的動靜如影隨形。
唐植桐聽著、笑著,普通職工有最善惡美丑分辨能力,他們不敢扯下皇帝的新裝,但把矛頭對準某一個為虎作倀的說謊鬼還是可以的。
發完冰棍,唐植桐合上箱子,打算去麥場那邊再發一波。
臨走的時候,他掃了一眼地上,沒看到幾根小竹棍,昨天吃完冰棍扔地上的小竹棍去哪了?
當來到麥場時,唐植桐發現了答案,小竹棍正在生產隊小社員手里發揮余熱呢。
農村的小孩子沒什么像樣的玩具,這些小竹棍成了他們爭先搶奪的對象。
“別急,以后天天有,保證你們個個手里都攥著一把。”唐植桐立好自行車,發冰棍前順手將兩個正在因為搶小竹棍而打架的小屁孩給分開。
看到唐植桐開始為小社員發冰棍,一旁正在為找好素材而發愁的記者靈光一閃,立馬跑過來制止:“等會發,等會發!”
唐植桐瞟了他一眼,手下沒停,真特么把自己當成一棵蔥了?
記者見唐植桐不搭理自己,漲紅了臉,也不敢指責,畢竟人家頭上的光環比自己小身板都重。
阻止不成,記者又找上了蘇慶祥,依舊是老一套,想動員蘇慶祥配合拍出一張具有鮮明對比具有視覺沖擊的照片。
“我們配合不了一點。”蘇慶祥依舊是拒絕,甚至下了逐客令:“走吧,我們這沒有你想要的照片。”
雖然這不算真正意義上的作假,但蘇慶祥還是接受不了,前面拍下基層勞動的職工也就罷了,現在還讓不諳世事的孩子配合,屬實有些過分。
“你…你…”記者漲紅了臉,不僅被拒絕,還被驅趕,這讓他感覺遭到了羞辱。
“我把話撂這,之前在這拍的照片也不許你用在報道上。”既然撕破了臉,蘇慶祥就沒了笑臉。
“你…你…”記者的臉更紅了,這次不是感覺,是真的遭到了侮辱。
“走吧,還等著再請你吃頓白飯不成?”唐植桐這時候拿來兩只冰棍,一只遞給蘇慶祥,一只供自己吃,不光沒有記者的份,還一臉譏笑的看著他。
站在唐植桐的角度,人啊,得有良知,別人說假話,但咱得堅守底線,不能說跟不良風氣死磕,至少也得控制下自己,不盲從吧?
哪怕上面有人強壓著,好歹也能陽奉陰違吧?
助紂為虐又不能多賺多少錢,也不能增加定量,干嘛這么玩命?這么玩只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好,好!你們等著!”記者差點一口氣上不來,自己走到哪兒都是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何曾受過這樣的臉子?
“就憑你?別把自己太當盤菜。”蘇慶祥冷嘲了記者一句,轉身不再搭理他。
記者討了個沒趣,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唐植桐可沒這么容易放他走,利用外掛將他自行車的氣門芯弄個小眼兒,讓他后半程步行回四九城,也好體驗一把勞動人民的辛苦,這種辛苦可不是拍幾張照片就能體現出來的。
除此以外,唐植桐還把他身上的膠卷給薅了出來。
這個記者能想出粉飾太平的主意,照片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讓他丟了素材回去哭去吧。
若不是看在相機是報社的集體財產的份上,唐植桐連相機也不愿給他留,自己還缺臺相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