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陸到荊州,朱載墌越來越疑惑。
“既然連尋常士子都在議論紛紛,這事為何沒起波瀾?叔大,你不是說往常大選秀女,總會鬧得民間惶惶嗎?”
張居正也有點意外。
說是省級鄉賢院在負責察薦,但府縣里的鄉賢完全沒被交待這些事情。
沉思了許久,張居正才回答:“興許是因為開了大門大戶之女也能入宮的先例,今年陛下又有那三問,因此諸省明則大宣陛下迎娶士農工商軍藝六業之女的用意,實則卻并不想侵擾地方,引來巡憲彈劾。”
戚繼光聽不懂,朱載墌凝眉思考著。
張居正很清楚皇帝對他的期許,因此憑他已經具備的悟性細細解釋了一下。
皇帝前腳剛問天下官員如何修身齊家治國,提出了要建設天下大同黨、以民為本的思想,后腳就大選秀女?
這本是深究起來有些相悖的兩件事。
充實后宮雖然從皇權至上的角度說不出什么不是來,但皇帝御極二十載之后再次大選秀女,與他這二十年來的勤勉賢明形象還是不同的。
說難聽點,如果當朝天子沒有這么巨大的功績和威望,恐怕難逃一個“荒淫無道”的評價。
“…你是說,這是地方要員認為陛下有意試探?”
張居正搖了搖頭:“無論他們怎么認為,值此大國策會議前后,行止都必定是穩妥為上。陛下妃嬪雖眾,二十年來卻從不以耽于女色聞于朝野,反而勤勉之名人盡皆知。如今為何卻要這樣做?從中樞到地方,只怕許多人都細細琢磨過。”
朱載墌緩緩點了點頭,若有所悟。
這就是皇帝的一個舉動會引起的連鎖反應嗎?
明旨雖然是各省察薦六人、最終選封六人,但大家都會去琢磨皇帝真實的用意。
莫非父皇真的是已經想明白了這些,所以故意下這樣的明旨?
在朱載墌的印象里,父皇確實是相當勤勉的。后宮妃嬪雖多,但沒聽聞有誰是極為受寵。除了母后之外,真要說道一二,還真就是按位份來…二妃之外,只有靜嬪略微受寵一些。
是雨露均沾、避免麻煩的那一種做法。
已經快到十八歲的朱載墌也在血氣方剛的年紀。他是太子,現在還沒有大婚,必須講究德行,這是老師們的告誡。可他細想之下,如果自己在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是皇帝了,后宮佳麗,只怕做不到像父皇那樣…
由于此前對于儲君之位安穩與否的擔憂,張璧、楊慎他們都隱晦地點到過了:皇帝當年有藩王繼位之后盡早誕下皇子的壓力,又必須考慮將來皇子爭儲的隱憂。若不是皇帝當年極為克制,眼下年齡相近的皇子可就不止越王和他。
宮里不是還流傳什么健體法嗎?
所以本就稱不上縱欲的皇帝此次大異往常又再次選秀女,只怕當真有更深的用意。
“父…陛下當真是思慮深遠。”朱載墌認為自己懂了,“看地方怎么做,就知道他們是不是只是嘴上那么說說了。一道旨意再讓大家細細琢磨,也能讓大家再好好想想怎么做才是真愛民。”
張居正笑了笑:“誠然如此。”
還有一點,張居正沒有明說。
他也還年輕,只是過去陪太子長大,對陛下和孝潔圣皇后都很熟悉。
孝潔圣皇后崩逝之前,在后宮是極有威儀的。
可是皇后才剛剛離去,太子后來就后怕地跟他說了端嬪的那件事,還牽涉到東宮的掌事太監和女官,實在兇險至極。
陛下雄才大略,哪里能被后宮雜事搞得焦頭爛額?
這次后宮添新人、立新后,只怕也是有些明確人選好讓后宮安寧下來吧?
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諸省都察薦六人備選?
連張居正都能隱隱猜到的,他相信那些在官場經歷豐富的地方要員肯定更加想得明白。
因此,本身作為第一個觀察民間疾苦的事情,被朱載墌和張居正都放在了腦后。
在荊州,張居正其實很有名氣。但是自從當年際遇非凡入了京,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而張家也都搬去了北京。
縱然還有族人,但張居正離開荊州時還只是個小孩子,如今卻長得器宇軒昂、氣質迥異了,也沒什么人知道這個名叫張風的人是誰。
一路交游,太子和他倒是因為對新學的見解極為不凡,闖出了一點小名氣。
眼看太子有點享受這種被他人稱贊、追捧的感覺了,張居正提醒了一下:我畢竟是荊州人,待久了,只怕還是會被猜出來,換個地方吧。
于是三人開始啟程前往山東,戚繼光倒是很緊張:因為要開始坐船了。
如果在江上出了什么事,那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不用多想,聯系了人,隨著一個商隊一同順江而下。商隊之中的部分水手、力工,自然都另有身份。
但主家還真不知道,這商隊的少東家在船艙里眉飛色舞:“到了武昌,定要去那秀江樓共謀一醉!兄弟我做東,我宋家所供養的楚藝團,人稱武昌色藝雙絕。當家頭牌舒姑娘,那可真是…”
戚繼光在一旁聽得額頭冒汗,看了看張居正。
這一路上是交了些朋友,但是讓陛下知道了咱們帶太子交了些什么樣的“狐朋狗友”,竟要帶著太子逛青樓,回去之后會被打死的吧?
張居正只是興致非凡地向他了解那武昌的風土人情。
戚繼光又看了看太子:您那發亮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咱不是來體察民間疾苦的嗎?
時間轉眼到了十一月,京城一時重臣云集。
養心殿里,君臣再相見,朱厚熜和唐順之已經都是中年人了。
“臣是想通了。歷來地方重臣,至多三年就要回京見駕一次。陛下胸懷廣闊,只說路途遙遠,來往費時誤事。”
在交通條件如此落后的時代,讓地方官員必須來到皇帝面前走一趟、象征性地述職謝恩,無非是強調皇帝對人事權的掌控而已。
近一點的地方還好,遠的地方,來回一趟小半年就過去了。
朱厚熜見他拿這個舉例子,說自己對任用的官員的信任,只是微微笑了笑。
“你回京了甚好。以伱之才,領文教部事外,軍務會議也可以掛個參謀。”朱厚熜對唐順之極為欣賞,“今后這些年,幫著朕把周圍的秩序建立起來。大國策會議上,許多人對于朕為何要先拿日本開刀還是會不理解的,你怎么看?”
以唐順之的學習能力,讓他去領文教部事,不會占用他太多精力。
科學院的設立,大明科研系統的建立,圍繞新技術的研發,更需要的是思維開明、管理得力的人才。
唐順之在辦好這件事之外,更可以發揮他在韜略上的長處。
“太祖雖有言,日本乃不征之國,然今非昔比,航路已經熟知,大明兵甲之利更非日本可擋。”唐順之想了想之后說道,“言利之余,更重要的是陛下要拿日本做什么。曾聽聞,陛下要在日本試行虛君之制?”
他對朱厚熜很直白地問了出來,看著皇帝的眼睛,等待答案。
朱厚熜沉默片刻,緩緩點了點頭:“朕確實是這么想的。”
唐順之欠了欠身:“臣斗膽叩請陛下,萬勿如此。”
“為何?”
唐順之眼神坦然地看著他:“臣遍翻史冊,未有如陛下謀慮深遠者!陛下憂心將來有立儲非賢、誤國誤民之憂,如今就在日本試行虛君之制,適得其反。”
“你詳細說說。”
見皇帝絲毫不因為他說得坦白而變化表情,唐順之的眼神里很欽佩。
“依臣之見,將來大明在位之君,能賢明、勤勉如陛下者,幾可稱再不可得。在日本試行虛君,只會讓陛下子孫憂慮不已、大明將來群臣人心浮動。君臣相忌,于大明是禍非福。”
朱厚熜沒說話。
有榜樣在外面,確實會有這樣的后果。
唐順之傲然說道:“臣不明白陛下為何非要留著外藩虛君。臣聞陛下三問,知陛下有愛民如子致天下大同宏愿,以大明如今國力、文教之盛,只要外藩百姓安居樂業,何須留著那些外藩權貴?”
朱厚熜有點意外地看著他。
“臣在河套,歸順蒙民一概視之,自食其力而已。如今河套蒙民,誰不稱頌大明恩德?飽有食,寒有衣,居有定所,民心所求并不多。外藩權貴留得太多,還要盼他們不添亂,助大明治理好外藩,那不是自縛手腳嗎?”
唐順之是帶著經驗來的,不屑地說道:“雖不必以蠻夷視之,然彼輩爭權奪利,不學無術,實在落后大明太多。大軍到處,先誅民賊,再寬和治政,興文教,予其飽暖,允其出仕。陛下與其憂慮將來,不如趁陛下年壯,管好外藩。只需一代人,外藩百姓誰還會心念舊年?”
朱厚熜被他給驚住了,唐順之這么粗暴的嗎?
不得不說,朱厚熜還是帶著些后世的思維,感覺民族問題只怕很復雜。
但是現在唐順之這么一講,他忽然又覺得:就連大明,他都還在為了凝聚民族和國家意識而為難。像朝鮮、日本那種地方,如今真有很強烈的民族意識嗎?
說起來,只要外來者不是過于殘暴,那么最容易凝聚一致對外的民族意識的戰爭場景就不太會出現。
也就是說,唐順之的意見是你就以比較有紀律的王師推過去,然后實行仁政,一代人的功夫就大變樣了。
“…歷朝歷代,開疆拓土之后極難教化。”朱厚熜說出了自己的疑問,“應德何以如此樂觀?”
“此陛下之功。”唐順之認真說道,“歷朝歷代,不聞有陛下此等明君。新學之下,百官務實,賞罰得宜。陛下又有致天下大同之志,更興物理大道以創民富、以壯國力。日本這等遙遠外藩,自然難以視為實土,然海運既興,往來便利,也不能像過去一樣看待了。封皇子以為藩,制同中華,有何不可?”
他總結道:“虛君之制則萬萬不可!體制不同,何以能天下大同?”
從他嘴里聽到體制二字,朱厚熜半晌沒回過神來。
“…這不妥。”朱厚熜說道,“若日本立的是這等榜樣,其余諸藩惶惶不安,大明邊疆隱憂不斷。”
唐順之有些古怪地看著他:“陛下…大明軍伍改制,兵甲改進從未懈怠,您對大明軍力,只怕不如臣清楚吧?”
“…你的意思是,誰不服,可以都打過去?”
朱厚熜心里也是有數的,他只是沒想到唐順之是個保守派,唐順之覺得他太保守了。
是務實到已經不講師出有名了嗎?
唐順之凜然道:“有天下大同之志,大明諸藩,盡該真正臣服!”
朱厚熜心情復雜地看著他:莫不是因為你將來要做軍務總參,才變得這么鷹派?
事情真能這么順利嗎?
“…應德,你心懷壯志,故而愿意在邊陲十余年如一日。”朱厚熜開口道,“太宗昔年設交趾布政使司,就是因為賢臣大多不肯去那邊陲之地,因此教化不得力,最終還是害民誤國。”
人的問題才始終是最大的問題。
大明的軍隊推過去自然是不難的,但要讓別人心甘情愿地活在大明的體系里,不給他們本地有實力的人一些地位和出路,大明有那么多賢才愿意過去嗎?
唐順之笑了起來:“正如臣所說,此陛下之功。如今陛下明諭天下,農工商皆國之本。直道、河運、海運,往來已經大為便利。歷來輕視商人,蓋因其奸猾貪婪,恐誤國害民。然商人行走四方,卻是最不畏路遙艱險的。既然商人日后沾惹重權會如何讓眾臣憂心不已,陛下在外藩該試的,是商人為官將如何才是。”
朱厚熜這下是真的驚了。
唐順之竟然看穿了將來這個時代里商人作為急先鋒熱衷于開拓殖民的本色,他的意思是,鼓動商人,去周圍外藩實行被特別設計的資本主義制度?
說實在的,朱厚熜既然已經覺得大明實質上算是某種“農業資本主義”了,對此倒不抗拒。
也許…只有大家都是對工商業、貿易都很重視的本質,那么整個大明主導的東方大市場才能更快地建立起來?
隨之會發生的,自然是一整套東方的標準。
唐順之又說:“如今陛下三問天下百官,讓諸臣謹記公心、修身齊家,然人人都有私心、都想保子孫后代富貴無憂。在大明不便做的,何妨去外藩做?此兩全其美之策,百官擁護,大明百姓也能得利。縱然天下大同,大明與外藩也好比嫡庶。嫡子過得好些,庶子雖然差一點,比以前也能好得多吧?這就夠了。”
“…多年不見,應德,你變了不少。”朱厚熜如實說道。
唐順之正義凜然:“臣始終忠心一片,只為大明謀國!臣在河套見蒙民之苦,著實憐之!陛下愛護天下子民之心,臣感同身受。明君在位,賢臣滿朝,諸事何須緩圖?天下大同何等基業,不經血火豈能煉就?況且就算要師出有名,也無需費力。”
“應德有何高見?”朱厚熜覺得自己已經被他撩得有點心動了。
唐順之斬釘截鐵地說:“明年諸藩宣交使呈遞訪查結果來后,以宗主君父之名,詔告諸藩,令其如大明一般廢百姓徭役、官民共擔、理清賦稅以減民苦。此陛下之恩,外藩百姓翹首以盼,諸藩君臣卻如何能從?既然不從,吊民伐罪便是!”
朱厚熜沒想到他明晃晃地說著干涉別人內政的話。
但是按照這個時候的情況來看,他們明面上確實奉大明皇帝為君,自稱臣子。
要求臣子去做什么事…好像也沒毛病。
過去要求沒什么用,那是實力跟不上。
現在有這個實力了?
“應德,朕沒想到你這么激進…”
“陛下既言天下大同,何以如此踟躕?”
朱厚熜無語:得!合著朕太保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