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是有心理準備的:在他手上,把“壞事做盡”。
經過唐順之的“撩撥”,他發現自己的素質還是太高了。
大國策會議正式開始之前,朱厚熜來到了奉先殿。
站在朱元璋的畫像和神主面前,朱厚熜靜靜看著他們。
朕要的是什么?
是華夏的未來。
是山河永固,不受外侵。是百姓安居,榮享富裕。
“太祖在上,只怕也會笑朕優柔寡斷吧?”
朱厚熜笑了笑。
哪怕在幾百年后的現代,面對超級強國,其余小國也只能俯首低眉。你說大家要一起發展,人家覺得不踏實,覺得你只是說辭。
階層一直就存在,尊卑從未消失過,朱厚熜心里那隱秘的理想,幾百年后也只是在艱難探索的路上。
現在,他只是一個最大的農業資本家,是星球上最強大帝國的君主。
“列祖列宗在上,厚熜此去,功過是非,讓后人評述了。”
朱厚熜行了一禮,轉身前往國策殿。
事情自然不可能像唐順之說的那樣順利。
在大明都有對自己人的壓迫,在外藩又豈會沒有?
當真要鏟除那邊最有實力的一群人,他們豈會不隱入山林來游擊抵抗?
一旦開始了這一步,征戰、治安投入,又將是長期的抽血泵。
可是唐順之有一點說得很對。
有些事,朱厚熜自己不做,就不能指望他的后代將來還有雄心魄力和能力去做。
他對周邊講仁慈、講道義,將來西方列強大概還是必定會發展起來的。他們自西而來,自東而來,他們對大明周邊的這些鄰居卻不會講仁慈。
時代在變,所謂陸海長城,若無重兵把守、征調得心應手,那也無非虛設而已。
只是疆域太廣闊,不能當真只是抽大明的血。
讓他們能自己造血,還要當真成為大明的兄弟盟國,在如今這樣的時代必須做好頂層設計了。
國策殿外,眾臣林立。
大國策會議自然要講一些禮儀,皇帝升坐,眾臣陛見,而后入殿、就座、議事。
今日仍舊是張璧主持,等到下個月,他就卸任了。
“大國策會議應到九十一員,除總理河道衙門…”
張璧向皇帝報告著缺席的一些人。
平常的國策會議,人數只有一小半。但大國策會議,諸省總督、左布政使,還有其他一些新設的要害部門,總人數多了不少。
此刻國策殿內坐著的,就是大明絕對的權力核心。
張璧只是主持流程,真正主導會議進程的,自然是皇帝。
“今年大國策會議,不同以往。”朱厚熜高居寶座之上,環視著眾臣,“太史公編修史冊,華夏自共和元年起,年年有信史,今年已是第兩千三百八十一年。大明開國,則已一百七十三年,朕御極已逾二十載,大明氣象一新。到此時,朕心里裝了幾十年的大業,君臣該當議一議了。”
人人心里都知道,陛下要說“天下大同”那四個字。
“此前,在位最久之帝王,是漢武劉徹,凡五十四載。今外族稱我華夏百姓為漢民,蓋漢武威震寰宇之功。漢唐以來,我中國疆域代有變遷,國力漲落不斷。然遍翻史冊,無有千秋萬代之王朝,何也?不明何為國,只知誰家江山。”
在康乾之前,在位最久的帝王就是漢武帝。他做了五十四年皇帝,但真正完全掌權是在登基六年多竇太后去世后才完全掌權。
如此算來,朱厚熜“剩下的時間”不算多了。
楊慎很嚴肅,不知道皇帝為什么要提起漢武帝。以武功留名青史的皇帝,把大漢的國庫打得日常窒息,這讓楊慎有不妙的感覺。
雖然已經在商議著自己對日本動刀子了,但對外藩的綜合主旨不是伐交并用嗎?
朱厚熜繼續闡述自己的主旨:“誰家江山,便只有君臣。說到萬民,也慣以民力視之。休養生息,是為蓄養民力。若無內憂外患,便以民力供養君臣。若有內憂外患,便以民力平亂御敵。朕以為,正因如此,故而從無穩固王朝,一姓江山屢屢傾覆,神州數度陸沉。可若真要談到國,那卻不同。”
御書房的兩個伴讀學士也得以列席,胡宗憲和沈煉各自記錄著。
這既是起居注,更是大國策會議的紀要。
“國,曰疆土,曰人民,曰政權。生活在一片疆土上的人民,擁戴、信賴政權能保衛他們的和平安定,這才是一個穩定的國。一國人民的民心所向,才是政權穩固的基礎。君主得民心,授命掌有權柄,任命百官輔佐,這政權只是國的一角。只重一角,頭重腳輕,焉無傾覆之憂?”
朱厚熜停頓了一下,隨后嚴肅地說道:“如今,國號大明,國名呢?朕以為,該當申明要旨,讓大明子孫后代,君臣百姓,皆知何為國。此國從何而來,因何而立?中國源自上古,該有中華之名,此為姓氏。立國是為守土安民,該有人民二字。朕口含天憲,這天憲授自天道,天理大道盡頭也是人理大道盡頭,民憲既天憲!朕掌秉政權,唯有以天下大同為目標,方得國祚綿長。”
“正如人有姓氏,有名,有字,有號。今日詔告卿等,明年詔告天下,中國姓曰中華,名曰人民,表字以皇憲,號稱大明,此后國書,以中華人民皇憲大明國為全稱,簡稱中國。知國民,便知君臣權柄從何而來,知君臣治政為了誰,有什么目標。卿等以為如何?”
“…善。”
“諾!”
“陛下圣明…”
一時嘈雜,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心情、以不一樣的腔調回應著,表達著自己的態度。
有的人覺得別扭,有的人卻能想通這背后的深意。
歷朝歷代都有國號,但如今正式給國家起名,還強調姓氏、名、表字,看似兒戲,但卻給皇帝、給群臣都套上了一些枷鎖,著重強調了歷史責任、遠大目標、立國為民。
朱厚熜點了點頭:“卿等皆知,這一次大國策會議,朕想集卿等之智,立國之憲條,君臣萬民共遵。朕定下這名字,就是朕之意見。君皇遵憲條,可穩政權、受擁戴、存遠志。群臣遵憲條,可保富貴、展宏圖、享敬重。萬民遵憲條,可明法紀、知行止、得安生。這憲條讓君臣萬民知中國從何而來,將向何處去。”
“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天下大同,古往今來說了多少年?怎么走過去?能走過去,亦或只是讓天下萬民知道君臣正帶著他們往那里走,則民心穩固,政權不失。在憲條里,君臣要議出一些真東西來。將來,不致于因為昏君奸臣壞了這天下為公的大道,壞了那些改善民生、凝聚民心、穩固國家的長遠大政。”
聽皇帝明明白白地說著昏君奸臣壞事的話,大家才終于切身感受到皇帝是來真的。
君臣萬民共遵,不是玩笑話。
皇帝真是二十年如一日,帶著君臣及將來的君臣一起卷…
朱厚熜指了指他們:“國策會議設立也有二十載,總理國務大臣已歷五屆,朕之決心,卿等都知曉。君臣不誤民心期盼,掌權秉政互證得失,這憲條規定中國政體,其中萬不能顛撲的,便是國策會議群臣共議國策之制。賢臣得其職,此國之幸事,君之幸事。”
“朕設了國庫,皇室用度也有定額。朕設了總理國務大臣,讓諸國務領諸國事。朕雖圣裁要務,然卿等共議之事、公推之人,朕也鮮少一意孤行。朕放權,是因為共議過程有助于凝聚共識、共議結果大多穩妥,共推過程有助于汰除奸佞、共推人選大體合乎眾望。但朕放了權,自然是希望這權柄運用得宜、合乎國家利益。”
他停頓一下之后緩緩說道:“爭權奪利,自然難免,也不是不行。人人都有私心,不必回避。但凡事都有利弊,有得失。爭,有活力,有助于汰選出更好的結果。只爭,那就又回到老路。故而,朕要創設天下大同黨。爭權,在黨內爭,遵黨紀;爭的過程,瀆了國職,有害國事,那便是大是大非拎不清。”
國務殿內靜悄悄的,一些今年才有資格來參加大國策會議的,感受到了皇帝的直白。
但就算對于一些老臣來說,皇帝今天的直白也很厲害。
而聽了這么多,他們終于明白皇帝的總體框架了。
“大同黨的宗旨,要高于憲條!大同黨內,講志向,講德行,講紀律,講能力。在黨內,把這些東西講好了,就都是天下為公的大道上同行之人。是去官府任職,還是去企業興業,又或是在興文教、興文化,都是在為國建功。”
朱厚熜說著自己很熟悉、但他們卻可能會陌生的東西,最后說道:“過去,天子倚士紳之智之力,擢選百官治理天下。今后,天子領天下有志于大同之同道為同黨,黨員遍布官府及各行各業,一同把這條路走下去。”
至此,他要立什么憲,創什么黨,明什么宗旨,清楚明了。
皇帝要有百萬、千萬同黨,政府體系下的官員只是他視野中的一部分。
憲條會約束君臣萬民,那是不能突破的下限。
黨綱則要凝聚共同志向,那是希望達到的上限。
可毫無疑問,若不能成為被皇帝認可的“同黨”,那就不要想著在官府里能任什么職位、能爬多高。
與此同時,在隨后的商議里,朱厚熜也傳達了他的另一層用意:憲條律法不可違,但人孰無過?若有一些情有可原的錯漏,還是有容忍、改過的余地,這會放在黨內懲處。可若問題很大、違背了黨綱宗旨,那就當真是誰也挽救不了。
既多了些余地,又劃下明確的一些線。
最終,皇帝本人并不回避私心,自然還是要對他們講好處。名聲、地位的好處之外,還有一些物質上的好處,怎么滿足?
俸祿、待遇、人脈變現,那都是不用講的。
朱厚熜看了看唐順之,而后開了口:“如今有一點不需要再爭論:財富是可以創造的。更廣闊的疆土、更多的人民,就意味著更多的財富。我泱泱中華沉淀文教、科技數千年,除了造福大明百姓、穩固政權,也該造福更多外藩子民。只要得其法,天地廣闊,何愁不能盡享世界財富?”
“立憲條,明黨綱宗旨,訂立諸國將來體制和公約,就是此次大國策會議最重要的三件事。”朱厚熜不容置疑地說道,“大明既然體制一新,諸藩外國仍舊是朝令夕改、人亡政息,如何能保障中國穩定的利益?”
大明將要推出去的標準,不止是一些客觀的、科技的標準,自然還要有人理的、制度上的標準。
可以說這是什么體制輸出,但誰也不能否認它是一種保障自身利益的方式。
至于說會不會帶來反噬…朱厚熜已經放下了這些憂慮。
這是在他記憶里也沒有看到最終結果的爭議,這超出了他的能力,這是真正需要交給后人來解決的難題。
而身處被他重新定義的這個二十四世紀,這一切暫時不是問題。
在絕大部分地方仍舊停留在真正的封建制甚至奴隸制、原始社會的這個時代,朱厚熜在御極二十載、關注科技和生產力提升已經有初步成果之后,著手明確更先進的、更有利于進一步解放生產力的制度。
難道把更先進的制度推廣出去,不是一種進步?
只不過,目前要推廣出去,要保障大明的利益,也必須做一些適當的改造,有一個相對平滑一點的過渡。
那就是仍舊需要在每一個地方,有那里的百姓熟悉的君主,是大明信得過的君主。
大國策會議暫時秘而不宣地繼續召開,可是大明積攢多年的國力,許多不同身份的人群,終將被鼓噪起來。
不僅僅是朱厚熜自己的子女,宗室里的各藩也許也有機會——大明周邊可以分封的外藩實在太多了。
而初嘗商禁放松甜頭的商人、士紳,又將如何躁動?
夏言和唐順之兩人私聊了許久,他們更加清楚這會給大明將卒帶來多大的紅利——雖然不是在大明,但每一個外藩國度里,哪能少得了一套勛爵體系?
要設計的地方很多,要提前做好準備的地方也有很多。
大明的百姓還不明白天下將會何等不一樣。
他們最先知道的,只是最簡單的一個東西。
嘉靖二十年的春節,今年第一期的《明報》刊行天下,皇帝照例在其中刊載了新年賀詞。
人們只知道,自己生活的國度有了正式的名字:中華人民皇憲大明國。
而陛下詔告天下:自今年起,罷用年號,稱公元二三八二年。
有些人頓時覺得自己算學不好了。
與此同時,在這個春節的期間,不知多少消息靈通的人開始談論起一件事情。
要盡快找到有資格的推薦人,寫好推薦信函,準備入黨。
這可是陛下的同黨!
立春雖然到了,但春寒仍料峭。
下個月就是會試,被去年的連續熱鬧整得浮躁的舉子們,終于也要開始沉下心來備考。
皇宮之中,朱厚熜宴請諸藩,皇子也都在。
看著藩王們,他平靜地說道:“太祖打下江山,朕如今也要準備一番更大的基業。今年開始,朕會考較諸藩世子。話說在前頭,德才皆備、深明大義的,將來皆有分封諸國為主的機會。”
語出驚人,藩王們頓時呆滯。
這樣的好事,還能落到他們這些分支頭上?
朱厚熜定下了這個心,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兒子還是少了些,也都年輕了一些。
既然不夠,那得生。
還是不夠,宗室里也有,功勞極大的異姓王,又有什么不可以?
藩王們激動異常,而雖然只是初春,后宮里一時卻也春意盎然、泛濫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