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的嘴角扯出一抹難看的弧度。
很難想象,“難看”這種形容詞會出現在這個一個英俊的男孩的臉上,但的確是這樣,楚子航像是在笑,但這個笑容太復雜太晦澀,那張素來面癱的臉上擠出的這個表情看起來復雜又心酸。
七年的苦楚、疲倦、悔恨與心酸,全部被雜糅進一個淺淺的笑容里,這個笑哪怕弧度再小,也復雜的不像話。
臉還是那張臉,那張英俊又透著隱隱老態的臉,即使被火焰燒的焦黑,多了不少的傷痕,楚子航也認得出來,那個男人已經四十歲…不,七年過去了,他已經快五十歲了,這個年齡人絕對不會再生長的,反而有一定的幾率會變矮,因為脊柱會彎曲,身子會變得佝僂。
但男人沒有,他的體態也還是記憶里的樣子,楚子航其實都有些記不清了,男人的身上是不是原本就有這么多的傷痕,因為看到男人赤裸上半身已經是他很小的時候的事了,距離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楚子航的記性一直都很好,但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去記,在七年前的那件事發生之前,楚子航很少主動去想這個男人,因為他始終認為那是段不好的記憶,所以小時候有關于男人的很多事,他都記不清了。
他記得男人會給他當馬騎,他坐在男人的背上大喊“駕駕駕”,漂亮的女人圍繞著煤氣灶手忙腳亂,但他不記得男人的后背和肩膀到底多么孔武有力,能馱著他陪他玩一個小時都不會喘氣;他還記得男人和他泡在浴缸里教他游泳,但他不記得男人身上的肌肉究竟有多么精壯,那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司機該有的體魄,沒有高強度的自律性根本沒辦法擁有那么健碩的身體;他記得男人的音容相貌,但卻忽略了男人的品味,哪個沒有品味的男人會聽貓王聽披頭聽卡百利樂隊,原本他們生活的那個小房子里被媽媽吐槽了無數次的那個破爛似的留聲機,說不定真的是個價值不菲的古董…
楚子航忘了很多事,但他也仍然還記得很多事…因為遺忘的很多,所以剩下的東西才顯得彌足珍貴,才要一定記得,這個男人的樣子,他絕對不可能認錯。
男人的一切看上去都是當年那個男人,和楚子航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唯獨他的眼神…這種空洞、漠然又兇戾的眼神,顯然和楚子航記憶里的男人不一樣。
他還是他,可他卻又不是他了。
顯然他根本認不出楚子航,哪怕面前站著的是他血肉至親的兒子,這個男孩的身體里還流著一半他的血,可他的眼神看起來是那么陌生,似乎腦海里對楚子航的印象很淡很淡了,和陌生人沒什么區別。
短短幾秒的間隙后,男人已經從狼狽的姿態緩了過來,哪怕他的身上依舊遍布著燒傷與疤痕,體力明顯也下降了不少,但他的黃金瞳依然亮著,瞳孔中淡漠的神情一點沒變。
透明的膜障無聲的展開,那是“時間零”的領域,膜障迅速將楚子航覆蓋,時間的流速被減慢。
男人,或者說楚天驕,看向楚子航的眼神兇狠又危險,那絕不是一個父親看向兒子的眼神,更像是猛獸看向獵物,那張英俊卻略顯老態的臉上面無表情,眼角的弧度如冰霜般寒冷…楚子航認出了他,可他卻沒認出楚子航,這對闊別了七年的父子,剛一見面就是你死我活的戰斗,似乎要以鮮血終結。
男人撲向了楚子航,在“時間零”的領域里,他相對楚子航的速度被加快了,但很顯然長時間的戰斗和言靈的消耗已經讓他的體力下降了大半,這一次的“時間零”顯然不如之前強悍,男人的身影也沒有快到看不見的程度,他的動作有跡可循。
所以這一次所有人似乎都不太擔心楚子航,因為不僅僅是男人的狀態下滑的相當嚴重,并且楚子航“君焰”的領域依然維持著,剛剛楚子航對“君焰”的掌控力和把男人逼得狼狽的模樣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且他的手里還有村雨,村雨上依然附著耀眼的火焰…這場戰斗優勢在誰顯而易見。
只有路明非,他看著楚子航的背影,露出一個相當復雜的眼神,他的拳頭不自覺的緊緊握住,內心似乎正陷入某種掙扎。
“師兄…千萬別死了啊!”路明非的嘴唇輕輕開合,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楚子航的身邊,原本躁動的火焰緩緩的恢復平靜,但這一次似乎并不是因為“時間零”的效果。
“不對,‘君焰’的領域正在瓦解!”葉勝第一個發現了這件事,他大聲的驚呼。
的確,“君焰”的領域正在崩潰,不過語氣說這個言靈正在瓦解,不如說是楚子航正在主動解除“君焰”,火焰在半空中潰散,高溫迅速下降,扭曲的空氣恢復正常,就連村雨上的火光也漸漸熄滅,從烈焰寶刀似的模樣重新變回原本那把低調的妖刀。
“他想干嘛?”諾諾也皺緊了眉頭,沒猜透楚子航在想什么。
然而楚子航令人吃驚的行為并不僅僅是解除了“君焰”,他甚至松開了手…楚子航松開了手中的村雨。
在“時間零”的領域中,村雨緩緩的墜落,他下墜的速度也被放慢了若干倍,就像一部拉長了倍速的磨片…看到這一幕,所有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眶,完全猜不透楚子航這種行為的想法。
面對男人的撲殺,不僅主動解除了言靈,還扔掉了武器,這不是主動找死么?這自殺有什么兩樣?
“楚子航,你想死么!”愷撒用力的咆哮,他額頭的青筋都跳了出來。
如果楚子航在他旁邊,他絕對會先替這家伙擋下一擊,接著狠狠給他一巴掌,把他抽醒…可他根本趕不上,愷撒距離楚子航太遠了,就算他現在開始狂奔,進入“時間零”的領域,他連觸碰到楚子航都做不到,在那個男人先襲擊楚子航之前。
為什么要放棄?就因為對面是你的老爹?誰還沒個混賬老爹了?就算那個人是你的老爹你就該給他殺死么?
愷撒在心里質問。
退一萬步說,你只有一半的生命是他給你的,你想死,問過你老媽么?
楚子航看起來真的放棄了,所以這一刻的愷撒不理解、不接受,甚至是憤怒…楚子航是他視為對手和兄弟的男人,他不理解自己的對手怎么如此懦弱,也不接受自己的兄弟這么輕易尋死。
人不需要死的多么壯烈,但必須死的有意義,有價值,這是愷撒一直以來的想法,也許是愷撒太痛恨自己的老爹,所以他理解不了楚子航的想法…那是你爹,但他已經不認識你這個兒子了,這樣的人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區別?
別說是失去意識的龐貝,哪怕是生龍活虎的龐貝,如果想殺死愷撒,愷撒也必然和那個男人刀劍相向,這無關乎孝心與親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準則,生命的意義不應該如此輕薄才對。
路明非也聽到了愷撒的咆哮,所有人心里其實都有如同愷撒的疑問,唯獨只有路明非,他知道師兄為什么這么做。
缺愛的小孩為了一個擁抱可以付出很多很多東西,他路明非是缺愛的小孩,楚子航也是缺愛的小孩。
所以路明非可以為了老唐拼命,可以為了師兄和夏彌拼命,可以為了諾諾拼命可以為了繪梨衣拼命,因為這所有人都是他愛的人…一個人擁有的東西不多,你就會想盡一切去維護他們,任何一個從你的生命里消失了,你都會覺得是比死更難過的事。
對于楚子航來說,為了一份虛無縹緲的希望,他都能強迫自己牢牢記住,七年來一直為之奔波拼命,為了一個虛幻的回憶中的身影都能做到這一步,當那個男人真正站在他的面前的時候,他又該是怎樣的心情呢?
激動?難過?愧疚?總之不可能是安心與釋懷。
其實大家都是這樣缺愛的小孩,愷撒自己也是,缺愛的小孩為了心里的愛真的可以付出很多…愷撒心里打的那個比方就是本質上的問題,這根本不是老爹與老爹的對比,而是遺憾與唉的關系,如果愷撒面對的不是龐貝,而是他的母親古爾薇格,只怕那個女人的手里拿著刀子,愷撒也會毫不猶豫沖上去擁抱她,哽咽著親吻母親的臉頰。
楚子航背對著所有人,所以沒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在他正面的唯獨只有一個男人,但那個男人倒映著他的臉的瞳孔冰冷又無情,根本不會在意這個冷酷了七年的殺胚在這一刻似乎又變成了七年前或是更久以前的,那個固執又略顯幼稚的男孩。
“長腿,要不要做點什么?要不要做點什么?難道真看著楚子航去死啊!”樓頂上,蘇恩曦看著事態的發展,急得繞著酒德麻衣打轉。
而酒德麻衣只是靜靜的看著下方,一張魅力妖艷的臉上此刻無喜無悲。
如果楚子航想要制服楚天驕,她可以幫忙,如果楚子航狠心一點想要殺死楚天驕,她也不介意出份力,甚至假如楚子航是落入下風的一方,酒德麻衣都可以拼上自己的命去幫他…蛋唯獨眼前的這種情況。
這是楚子航自己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不論是因為固執還是出于私心,有些決定哪怕看上去再不對再愚蠢,別人也沒有權利干涉。
說實話,酒德麻衣和楚子航的交情沒多深,而且她本來就是一個薄情的人,殺手和忍者的要義原本就該將感情置之度外…但如果這個固執的男孩真的死在這里,死在他親生父親的手里,還蠻叫人難過和悲哀的。
酒德麻衣默默的想。
男人已經撲到了楚子航的眼前,金色的瞳孔里殺意凌冽,而楚子航的眼眶微紅,緩緩的抬起胳膊…他向男人張開手,就像一個索要擁抱的孩子。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滑稽、最有戲劇性的一幕了,時隔七年的父子重逢,父親遺忘了所有的事,要殺死自己的孩子,而他的孩子張開雙手想要擁抱他,就像小時候一樣…可他們何止七年沒有擁抱,上一次的擁抱應該是在楚子航很小很小的時候,可誰也記不清是哪一天了。
尖物劃破肉體的身影,猩紅的鮮血飛濺在空中,在“時間零”的影響下,血液飛得緩慢又平靜,仿佛凝結在了空中。
楚子航的胸口被男人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裂口,放在誰的身上這都是幾乎致命的重傷了,光是痛感普通人就絕對難以忍受。
但楚子航的眼神一點也沒變,他毫不反抗,將自己的胸膛大方的袒露在男人面前…大概從來沒有人這樣想過,擁抱其實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當你向對方袒露胸膛的時候,如果對方的手里藏著一把刀,可以毫無阻礙的刺進你的心臟。
從沒有人這么想過,大概是因為每個人擁抱的都是自己的深愛的人。
楚子航的雙臂將男人攬入懷里,這個男人也是他深愛的人,并且男人想要殺死他的行為毫不掩飾,可楚子航既不反抗也不閃躲,冒著心臟被撕碎的風險…仿佛把命丟在這里也沒關系,僅僅只是為了一個擁抱。
男人想要從楚子航的懷里掙脫,但楚子航的雙手就像鋼鐵一樣牢固,胸口被撕碎的他本該因為疼痛而無比虛弱,但這一刻他的力氣卻很大,大的出奇…就像愛本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離奇的事,科學和常理都無法解釋。
曾經的小孩長大了,父親也老了,孩子的雙臂和胸膛甚至比父親更孔武有力。
男人的身體和楚子航緊緊貼在一起,他們的個子幾乎一般高了,楚子航胸口的鮮血也浸染在男人的胸膛上,血液濕潤又滾燙,大概是楚子航剛剛使用了“君焰”的緣故,就像胸腔里那兩顆跳動的心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