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大家族之中也有諸多不平之事,就比如,明明謝玄才是謝明慧的親爹,可他卻不能主導明慧的婚事。
謝安對自己的籌謀十分滿意,他一力促成婚事,當然并不完全是為了謝明慧著想,他沒有那么高尚。
謝安已然斷定,瑯琊王氏如果能夠復興,必定是在這王稚遠的手里,而這個看似溫潤儒雅的青年,也絕對不會聽從他謝安的擺布。
但是,那又如何?
謝安早就提前布局,他把自己最喜愛的孫女許配給王謐,就是在時時刻刻提醒他,王謝兩家的關系,是剪不斷理還亂。
以后,王家就是再度崛起,他王稚遠也別想忘了他謝安的好處。
謝玄帶著失望,返回了自己的宅院,心中不甘,還是轉了個彎,來找女兒。
謝玄過來的時候,謝明慧正在展卷閱讀,昏黃的燭光之下,一向活潑不安分的女兒,竟難得的露出了一絲嫻靜之感。
自家的女兒,真是越看越喜歡!
怎么就要便宜給王稚遠那小子!
私人恩怨要不得!
謝玄對婚事的反對,大致就是來自于對王稚遠的個人恩怨。
說來也是高門大戶之間的婚娶,但其實,也并沒有那么多的講究,大約就是年紀相當的年輕男女搭配在一起,很多時候,連輩分也不必太過拘泥。
世家聯姻,一方面是注重出身,保持所謂的血統高貴,另一方面,便是鞏固勢力。
女人,甚至是兒女,不過是維系這種勢力聯合的工具紐帶罷了。在世家昌盛的年代,高官侯爵皆出自世家。
能夠保持長久聯姻關系的家族,一般也是高官云集的,有了聯姻作為保障,這些家族便不會在朝堂上徹底撕破臉皮。
當然了,謝安這樣的除外,既然已經勒令離婚,那就說明已經撕破了臉皮。
這樣想來,看似恬淡無為的謝安,其實也是一代猛人。
他一個人單挑太原王氏、瑯琊王氏兩家,鐵手斷姻緣,管你們年輕男女之間是怎么想呢?
只要在朝廷上和我謝安不對付,你們也就別想再過下去啦!
若是盲婚啞嫁,只看門第不管為人的話,謝玄也不會去操這份心,瑯琊王氏的人,只要謝安沒意見,他就沒意見。
可惜啊!
誰讓王稚遠他多事,非要到北府兵里去混一遭呢?
自從領略了王稚遠各種怪奇操作之后,謝玄的心里就總是有一根刺,說不上是厭惡,也并不是仇恨。
就是嫉賢妒能的那種感覺,謝玄明明知道,王謐極有能力,北府在他的手中,將要有大發展。
可是,謝玄就是不愿意承認他的能力趕不上王謐。
在謝安為明慧張羅婚事之前,這種隔閡就已經存在,故而,謝玄的心情才總是會這樣別別扭扭的。
不贊成,也不反對,大約就是此刻他的心情的真實寫照。
“慧慧,這么晚了,還不休息?”
謝玄決意試探謝明慧的想法,但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
“阿爹,兒看完這幾頁就睡。”
謝明慧揚起笑臉,輕巧的跳過來,看到女兒的笑臉,謝玄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阿爹,這么晚過來,應該是有事吧!”
“快說吧!”
說什么呢?
見到了女兒,謝玄卻踟躕了,他忽然想起,當初謝安攛掇明慧給王謐寫信的時候,明慧也是很高興的。
再加上,兩人在京口的時候也有一些私人的交情,雖然明慧嘴上不承認,但是,就連謝玄親姐,謝道韞都看出,明慧對王謐那小子,并非無意。
既是如此,謝玄便感覺,問了也是白問,說不定還會壞了謝安精心布局的大事。
“阿爹,到底有什么事?”謝明慧柔潤的大眼睛,眨了又眨,顯然對謝玄要說的話題,毫無防備。
謝玄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沒什么事,只是看到夜深了,你這里還亮著,便過來看看。”
“玉柔,去幫小姐收拾,讓小姐早些歇息。”
謝玄撫了撫女兒的頭頂,柔情滿懷。
女兒長大了!
留不住咯!
好在,王稚遠那廝雖然詭計多端,卻是個有志氣的,應該不會像王國寶那般惡心人。
說到王國寶,那真是讓幾大世家的子弟都要捏起鼻子,不齒談論的存在。
若論相貌,王國寶和王謐也算是不相上下,但是,王國寶卻是個徹頭徹尾的黑心腸。
就算是老謀深算的謝安,當初也是被王國寶這一副好相貌給騙了,還以為他是什么可造之材呢!
這樣想來,幾年以后,謝安看人的眼光確實是有所上升,至少,王稚遠還是個坦坦蕩蕩的健氣男兒。
日后,若是朝堂上有什么變故,王謝兩家的關系再度鬧僵,謝玄也有信心,王稚遠不會做出讓明慧受傷害的事。
算了吧!
就從了謝老頭吧!
謝玄就這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走了,留下了謝明慧,一頭霧水。
“阿爹這是怎么了?”
“看樣子還是有話要說,為什么又不說了呢?”
謝明慧坐到了妝臺前,光亮亮的銅鏡里,映出了她柔美的容顏,謝玄的舉動確實奇奇怪怪。
在她身后,小婢女玉柔已經開始手腳麻利的幫她卸下簪釵,青絲流瀉,玉柔笑道:“娘子,這你就不要操心了,總歸應該是好事。”
“你怎么知道是好事?”
“你是不是收到什么風聲了?”
謝明慧忽然警覺起來,這幾日,玉柔總是進進出出的,忙的不得了,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
而且,有的時候還一副有心事的樣子,該不會她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卻故意瞞著她吧!
玉柔連忙搖頭:“沒有!”
“娘子想到哪里去了,郎君們有什么要緊的事,也不會告訴我一個婢女啊,玉柔能知道什么?”
“說的倒也是。”明慧癟癟嘴,只能無奈的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她心里還是別扭著,總覺得,他們刻意隱瞞的事情,大約還是與她有關。
謝明慧上床安歇,紗帳輕輕落下,玉柔守在床前,嘴角一直掛著笑意,心里美滋滋的。
嘿嘿!
娘子若是和王小郎成了一對,這其中,也少不了她玉柔的一份功勞!
翌日清晨,終于摸清楚了朝廷勢力分布的王謐,帶著沈蒜子,再次跨上了矮腳馬。
普超傳來了消息,手銃的各個零部件全都已經制作完畢,就等著王謐過來將作坊,進行最后的組裝了。
王謐很興奮,以目前南北對峙的情況來看,手銃神器一出,那些苻堅仰仗的鐵騎,就再也不足為懼了!
雖然手銃產量低,射程也不夠遠,精準度也不成就,裝填彈藥的速度也極慢,缺點多多。
但是,想想現在是什么時代?
正宗的冷兵器時代,除了大刀對砍,就是弓弩抗衡,手銃這種熱兵器,在這個時代,絕對是能夠實現武力壓制的存在!
況且,苻堅手下的那些所謂精兵,他們的騎兵作戰戰術也遠遠比不上后世橫行中原的金遼、蒙人。
有手銃就足夠對付他們的了!
況且,你看看現在東晉和前秦對峙的格局,有沒有南宋和金朝對峙的那味?
那味還是很足的!
用現在的前秦和日后的金朝相比,或許不是那么恰當,但是仔細想來,情況也是差不多的。
從統治的疆域來看,前秦明顯占優,金朝崛起的時候,周圍還有多個可以與之相抗衡的勢力,但是,如今的前秦早就已經完成了吞并周邊國家的任務。
江南江北,只剩下了兩個政權,秦和晉。
看起來,前秦的實力更強,內里政出多門的東晉根本就不是對手。一個自己的將領都統領不了的東晉,如何能和馬上得天下,驍勇善戰,號令四方的苻堅相比?
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面的對手。
但實際上,苻堅的麾下,隱憂亦叢生,只是他自我感覺良好,完全沒有察覺而已。
即便沒有王謐改造的手銃利器,歷史上的前秦也根本走不遠,一樣要敗在北府兵手中。
既是如此,為什么還要費事費力的去改進裝備呢?
當然不只是為了把前秦打敗,而是為了一統中原!
歷史上的東晉北府兵,雖然已經算是晉南渡之后,最有實力,能征善戰的部隊。
但是,縱觀歷史,他們還是不夠強大,這與他們總是偏安江左一隅有很大的關系。
歷來由地勢較低的地帶,仰攻地勢較高的區域,便是勝少敗多,這是地理因素決定的,人力輕易難以扭轉。
很顯然,以淮河長江一帶作為分界線,熟知地理的現代人便可以輕易看出,江左的地勢要遠遠比中原地帶低矮的多。
這使得江左的軍事勢力總是難以向北擴展,地勢,成為了阻擋南部朝廷進取中原的最大阻礙。
于是,即便是成功擊退了苻堅軍隊的東晉,在混亂的時局之中,想要奪取更多的城池,甚至是進取中原,依然是極為困難。
因為,不只是自己這邊的軍隊實力還是不夠強勁,淝水之戰的取勝,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運氣。
前秦雖然葬送在了歷史的長河中,可是,在苻堅的手下,除去原有的氐人集團,剩下的那些部族,依然實力強勁。
當他們各自為政,畫地為國的時候,北府兵想把他們一個一個的啃下來,并不容易。
或者說,根本就無法兼顧,再加上,淝水之戰后的幾年,晉朝內部的秩序也趨于崩壞。
不只是以桓玄、王恭為首的大臣,不滿司馬家的種種作為,孫泰的天師道也在疆域內興風作浪。
內亂都讓北府兵疲于應付了,他們哪里還有余力再去抵抗外敵?
當然是無法更進一步了!
基于這樣的形勢,王謐才著手制造更加先進的兵器。
時間!
時間很重要!
十萬火急!
在苻堅還沒有緩過神來的這一段日子,在前秦的大軍還沒有迫近江左的這個關鍵時刻,每分每秒都十分重要。
必須準備更多的手銃,才能在苻堅大軍壓境的時候,給予氐秦騎兵沉痛一擊!
不只是為了擊敗前秦!
還是為了平定慕容氏、打垮姚羌!
將中原徹底掌控在江左的手中,只有長矛、馬鐙等冷兵器還是遠遠不夠。
手銃便是王謐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法寶。
“快走吧!”
“普匠作還等著我們呢!”
普超確實很急,昨日,各項準備一完成她就立刻派了專人過來送信,并且要求王謐能趕快到將作坊匯合。
畢竟,硬件的各項準備都已經完成,軟件現在卻還沒見到任何端倪。
所謂硬件,便是鋼管、木柄、鉛子等物,而軟件呢,便是裝填的火藥。
雖然普超并不懂得什么硬件軟件的區分,但他卻也明白,沒有這個火藥,所謂的手槍就根本無法完成。
這才催促著王謐趕緊去將作坊,把這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了,冥冥之中,普超也嗅到了戰爭的氣息。
襄陽城是被晉軍痛快的奪回來了,但是,留給北府兵慶賀大勝的時間卻并不多。
苻堅是個什么人?
在戰場上,他睚眥必報,一點虧都不會吃,被晉軍咬下了這么大的一塊肥肉,他豈能坐以待斃?
等他騰出手來,必定會瘋狂的反撲,到時候,北府兵還能不能擋住苻堅的兵鋒,實在是難以預料。
這也就是為什么普超對王謐天馬行空的行為還接受良好的重要原因。普超也看出,大晉如今面對的形勢,實際上非常危急,沒有出奇制勝的狠招,戰場上的勝負還不一定呢!
然而,王謐想快,可是,他快得起來嗎?
他和沈蒜子才剛剛攀上馬背,揮動馬鞭,遠遠就看到了一架氣派的馬車,向著瑯琊王府這邊緩緩走來。
“馬車!”
“稀奇了!”
沈蒜子發出驚呼,一瞬不瞬的盯著那架華麗的馬車。
確實很稀奇,王謐也不敢再動彈了。
大晉境內,達官貴人出行喜乘牛車,這已經是不成文的習俗,雖然江左也有騾馬,但是喜歡乘坐馬車的貴人卻并不多。
主要是吧,大家都乏馬,那就不如搞平均主義,誰都不要騎馬或是坐馬車了,這樣心里都平衡。
在這建康城里,能夠日常騎馬的人并不多,一般來講都是一些武將,但是大晉的風俗,又以習武,從軍為恥,這就造成了,明明不是所有家庭都沒有馬,卻極少大臣會騎馬出行的境況。
但是,只要有人騎馬,或是乘坐馬車出行,那就絕對是大人物!
王謐連忙翻身下馬,派出了曾靖去給普超送信,如此貴客來訪,想必就是沖著他來的。
毫無預兆的,王謐就把自己看成了今天大戲的主角,并且堂而皇之的等待著大戲開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