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墨蘭到底是墨蘭。
縱然方才在壽安堂里受盡冷眼、斥責,甚至在親兄長這里也是碰得頭破血流,心灰意冷,但當她獨自一人站在回廊下,春日里略帶寒意的風吹拂過面頰,頓時就讓她激蕩羞憤的情緒稍稍冷卻。
她下意識地一低頭,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這身價值不菲、繡工精巧的水紅色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裙上,指尖觸碰到頭上那沉甸甸、冰涼涼的赤金點翠紅寶石頭面。
這身行頭,是永昌伯爵府六奶奶的體面,也是她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
一股奇異的支撐力仿佛從這華麗的衣飾中滲透出來,緩緩注入她幾乎要虛脫的身體里。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頭腦清晰起來。
“無妨…”
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靜。
“只要…只要我還是永昌伯府的六奶奶,只要梁晗還需要盛家這門姻親,只要盛長權未來真能如日中天…那…我就不會輸!”
“我墨蘭,絕不會就這么認輸!”
她想起梁晗今日對盛長權那熱切巴結的態度,想起永昌伯府也需要在文官體系中尋找盟友以維持家族地位,她墨蘭,就是連接盛家與梁家最直接的橋梁!
只要這層關系在,她就有價值,就有輾轉騰挪的空間。
至于盛長楓…墨蘭眼中劃過一絲混合著失望、憐憫和最終決絕的冷意。
罷了,既然兄長已經廢了,心氣都沒了,扶不起的阿斗,指望不上。
親生母親…林噙霜…
想到那個名字,墨蘭心口依舊會痛,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現實磨礪出的冷酷。
母親犯下的是買兇殺害子嗣的大罪,能留得一命在莊子上已是父親和祖母開恩,短期內想讓她回府,無疑是癡人說夢。
更何況,王大娘子那里更是銅墻鐵壁,毫無希望。
“別人都靠不住,那我…就靠我自己!”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星火,迅速在她心中燃起。
她不能倒,她倒了,誰來救小娘?誰來維持她在梁家的地位?
她必須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東西——夫君梁晗那點對盛家權勢的貪圖,以及盛長權未來可能帶來的巨大影響力。
一念及此,墨蘭閉上眼睛,強迫自己調息良久,將所有的委屈、憤怒、不甘、恐懼都死死壓回心底最深處。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平靜,甚至重新漾起了那種她練習過無數次的、溫婉得體、無懈可擊的笑意。
她理了理鬢角,撫平衣袖的褶皺,整個人瞬間恢復成那位端莊優雅的永昌伯府六奶奶,哪里還有一絲之前的彷徨無助與歇斯底里,她挺直脊背,邁著從容的步子,向著前院梁晗所在的方向走去,仿佛剛才那個在后院失意狼狽的女子從未存在過。
接下來的日子,盛府門前的車馬漸漸稀疏,但府內依舊籠罩在一種喜悅與期待交織的忙碌氛圍中。
大紅燈籠雖已取下,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與有榮焉的光彩。
身為這場榮耀風暴中心的盛長權,卻異常沉靜。
他深知會元之名雖榮耀加身,卻也只是通往權力核心的敲門磚,真正的龍門一躍,在于即將到來的殿試。
他幾乎謝絕了所有不必要的宴請和同榜進士的邀約交往,展現出遠超年齡的沉穩與定力。
每日黎明即起,先去壽安堂給祖母請安,聆聽幾句教誨,再去葳蕤軒向父母問安,隨后便回到自己那位于府邸東南角、清幽僻靜的澤與堂,閉門不出。
澤與堂的書房內,窗明幾凈,唯聞書頁翻動與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
盛長權或埋首于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潛心揣摩歷屆殿試的策問題目,分析其中蘊含的圣意與朝局動向,或立于鏡前,一絲不茍地模擬演練陛見時的每一步禮儀——從如何趨步、叩拜,到目光垂斂的角度、呼吸的節奏,務求完美無瑕,形成肌骨記憶。
而更多的時候,他是凝神靜氣,于案前鋪開雪浪箋,錘煉文章,務求立意高遠、結構嚴謹、字字珠璣,且書寫端正清晰,兼具風骨與秀美,以期在有限的時間內,能給陛下留下最佳的觀感。
他心無旁騖,如同老僧入定,只等待著那場在紫宸殿上、直面九五之尊的最終考核。
而與此同時,在東京汴梁城的另一隅,與盛長權同年登科、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顧千帆,卻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并非在靜謐的書齋中備考,而是孤身一人,穿過熙攘的街市,走向了那座令汴京文武百官忌憚、尋常百姓避之唯恐不及的森嚴衙門——皇城司。
皇城司門庭幽深,黑漆大門宛若巨獸擇人而噬的口器,門前矗立的守衛身硬如鐵鑄,眼神銳利如鷹隼,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
這,與顧千帆身上那股屬于讀書人的清冷俊朗氣質格格不入。
他站在這陰森的門檻前,腳步微頓,腦海中卻不期然地浮現出兩日前,在齊府書房中的那一幕。
那日,在他高中的消息傳出后,他便依禮前去拜見母親娘家的世交、現任禮部郎中的齊牧。
齊牧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身著尋常的青色文士常服,看似一位普通的清流文官,但眼神開闔間偶爾閃過的精光,顯露出其并非泛泛之輩。
齊府書房陳設簡樸,卻處處透著雅致與心機,四壁書架盈滿典籍,一盆蘭草幽然吐芳。
齊牧捻著胡須,屏退左右,語重心長地對顧千帆道:“千帆,你才華出眾,此次高中,名列前茅,可喜可賀。你母親若在天有靈,亦當欣慰。”
他先是以世交長輩的身份表達關懷,拉近關系,隨即,他話鋒一轉,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聲音也壓低了幾分。
“然則,千帆,你需知,如今朝堂之勢,波譎云詭,絕非表面這般太平。奸佞之輩,已然開始興風作浪!”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顧千帆:“蕭欽言此人,想必你亦知曉。其人心術不正,慣會賣弄權術,行事不擇手段。前番余閣老致仕之事,背后便有他的影子!”
蕭欽言算計余府之事在朝堂之上幾乎是過了明路,雖然沒有人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但每個人心底里都清楚。
每個人都在鄙夷他的手段,但實則心底里也在暗暗羨慕,恨不能以身替之。
齊牧亦是如此,不過,他到底是積年老鬼,縱使心底里如何羨慕,但面上卻是正氣凜然,他知道顧千帆的身世,心里也起了布置一手的主意。
他看著眼前的“熱血青年”,“義憤填膺”道:“他竟算計到余閣老子嗣頭上,構陷其子余正浩與涼賊走私鹽鐵,此乃通敵叛國之重罪!以此逼迫德高望重的余閣老不得不推薦他入閣補缺!”
“此等行徑,簡直是聳人聽聞,將朝廷法度、士大夫體面踐踏于腳下!”
齊牧微調了下說法,摒棄掉余正浩己身不正的事實,將一切原因歸責于蕭欽言頭上,因為他知道,只有這么說,才能徹底激發出顧千帆的“潛力”。
果然!
年輕的顧千帆,心中充滿了理想與對正義公理的追求,對生父蕭欽言那種為達目的、罔顧倫常與國法的行徑本就深惡痛絕,一心想要證明真正的為官之道,應是匡扶社稷、澤被百姓,而非如此蠅營狗茍、結黨營私。
此刻,在聽到齊牧揭露的“真相”,他更是胸中激蕩,一股義憤填膺之氣油然而生!
“齊世叔所言,字字驚心!”
顧千帆握緊拳頭,毅然點頭:“蕭…此人如此作為,實乃國之蠹蟲!千帆雖不才,亦知忠君愛國之理,愿效綿薄之力,滌蕩朝堂污濁!”
齊牧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與算計,他要的就是顧千帆這份嫉惡如仇的單純與急于證明自我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