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五百零九章

  貢院,

  聚奎堂內,燭火通明。

  偌大的屋子里,擺滿了柏木長案,每張案前也都坐滿了主人,只是,煙氣氤氳,但空氣卻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數百份經過糊名、謄錄的朱卷,如同等待最終審判的命運,靜默地堆迭在寬大的案幾之上,數十位身著各色官袍的閱卷官正襟危坐,眉宇緊鎖,偌大的廳堂內,唯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筆尖劃過薦條的細微聲響,以及偶爾難以抑制的輕咳,劃破這片關乎無數士子前程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本科總裁官、禮部尚書錢牧之須發已見花白,但眼神銳利如鷹,久居上位的威儀在不經意間流露。

  他緩步巡閱其間,目光如炬,偶爾在某份試卷前停留片刻,沉吟不語,便會引得該房師心中暗自緊張,屏息凝神。

  然而,這些房師雖對上官抱有敬畏,眉宇間卻大多存著一份文臣的清高與堅持——文章優劣,自有公論,絕非全然由權勢高低決定。

  另一位副總裁官,新晉入閣的蕭欽言,則獨自端坐在最前方的副主考位上,緋袍玉帶襯得他身姿挺拔,卻難掩其周身散發出的那種與周遭傳統文臣圈子格格不入的孤高與冷冽氣息。

  他并未去關注巡閱的錢牧之,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案前已初步篩選出的幾份優異試卷,神色晦暗不明。

  自他以非常手段踏入這權力核心以來,便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無形排斥與冰冷隔閡,昔日或許還有幾分表面客套的同僚,如今連眼神交匯都刻意避免。

  在這聚奎堂內,他仿佛一座孤島。

  當然,這些房師自有風骨,于文章取舍上,未必會因他的權勢或冷遇而輕易附和,一切還需憑才學說話。

  更何況,門口那兩排始終笑瞇瞇侍立、仿佛在打瞌睡的內侍太監,可是官家的耳目,今日堂內一言一行,將來都是要記錄在案,直達天聽的。

  誰也不敢在掄才大典上肆意妄為!

  閱卷已近尾聲,三鼎甲的人選爭議逐漸浮出水面。

  一份文辭極其華美、引經據典嫻熟至極、格式工整如刻印般的經義文章被其房師小心翼翼地呈至主案前。

  那房師雖嚴守規矩不敢明言考生信息,但語氣中的推崇與暗示卻頗為明顯:“錢閣老,此卷經義,功底之扎實純熟,實屬本屆罕見,方圓規矩,法度森嚴,無一錯漏,頗有…頗有河洛古風、世代書香之遺韻。”

  話雖含蓄,但在場不少心思剔透之輩已隱約猜到此卷恐與那位名滿河南道的才子袁慎有關。

  畢竟,袁家子弟竟下場科舉,這本身就是一個信號。

  這房師亦是清流,舉薦此文,確是因其本身足夠出色。

  錢牧之微微頷首,接過細看。

  袁慎的文章如精工雕琢的美玉,光彩奪目,處處合乎法度,見解也屬端正上乘,堪稱范文。

  但錢牧之宦海沉浮數十載,閱文無數,早已超越辭藻層面,他總覺得此文美則美矣,四平八穩,卻少了一分跳出樊籠的銳氣、一份直面現實痼疾的潑辣膽魄,更像是錦緞上的繁復刺繡。

  好看,卻失之溫軟,似乎有意藏拙,順應時論而缺乏獨到鋒芒。

  是上佳之作,可堪名列前茅,但點為此科之魁?

  尚欠火候。

  他沉吟片刻,并未看那邊的蕭欽言,只淡淡道:“規矩方圓,可為表率。可列一甲之選。”

  言語間并未明確位次,留下了余地。

  恰在此時,另一位來自江南籍貫的房師神色激動,強壓著興奮,將一份試卷恭敬地奉上:“錢閣老,蕭閣老,請二位大人法眼評鑒這份策論。”

  ——正是那份論述北疆涼國大勢的雄文。

  錢牧之拿起試卷,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銀鉤鐵畫、力透紙背、風骨嶙峋的書法,他眼中不禁閃過真正的激賞,脫口贊道:“好字!筋骨勁健,鋒芒內蘊,非心志堅毅、胸有溝壑者不能為!”

  這手字,他恍惚記得日前巡視號舍時,曾在一個異常沉靜的年輕考生身上見過…思及此,他心中天平已悄然傾斜。

  待他細讀內容,神色漸漸變得無比凝重,時而蹙眉深思,時而指尖在紫檀木案上無意識地急促輕叩,讀到“其弱亦彰:腹心之虛、肘腋之患、根本之失”以及引證前朝乾祚、臻祚敗亡之血淚教訓時,甚至忍不住以指擊案,低低道了一聲:“好!目光如炬,鞭辟入里!深得吾心!”

  然而,當讀到“御涼制勝之策,當以‘固本培元,伺機進取’為綱”,并提出一系列包括強化邊軍、修筑堡壘、經濟困敵、分化部落乃至最終戰略決戰的大膽構想時,堂內果然響起了一些反對的聲音。

  一位出身北方、較為保守的老翰林撫須搖頭,面露憂色:“此文見識雖不凡,膽氣亦足,然其所提策略,是否過于激進兇險?尤其是‘伺機進取’四字,鋒芒太露,恐有窮兵黷武、邀功生事之嫌!若誤導朝廷國策,輕啟邊釁,豈非陷國家于危境?”

  立刻有幾人出聲附和:“是啊,年輕人有銳氣是好事,但為國取士,策論當以持重穩妥為先。況且其文中直指前朝弊政,言辭是否過于犀利刻薄,有失忠厚之道?”

  一直沉默的蕭欽言不知何時已悄然走了過來。

  他并未去看那些持反對意見的保守派,只是目光銳利如刀地掃過那份試卷,尤其在“分化部落”、“經濟困敵”等具體策略處停留片刻,這些論述與他某些未及公開的政見不謀而合。

  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棱般的冷冽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議論。

  “不然。”

  蕭欽言語氣平淡無波,卻字字清晰,砸在每個人心上。

  “為國取士,非選謹小慎微、唯唯諾諾之鄉愿。北疆之患,積弊已深,非猛藥不能去疴,非利刃不能斬亂麻!”

  “此策論能洞察涼國虛實強弱點,絕非紙上談兵之論;所提方略,雖略顯理想,卻并非空中樓閣,有其切實可行之處。”

  “尤其‘分化’、‘困敵’之策,深合兵法虛實奇正之道。至于言辭犀利…”他頓了頓,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若能切中時弊,刺痛痼疾,使之無所遁形,有何不可?難道諸公寧愿聽那些四平八穩、言之無物、說了等于沒說的陳詞濫調嗎?”

  他這話,凌厲無比,不僅駁斥了保守派,更隱隱將方才評價那篇華美經義“挑不出錯處”也歸為了“陳詞濫調”之列,讓先前稱贊的幾位考官面色頓時尷尬不已,卻又不敢當面反駁這位以手段酷烈著稱的新晉閣老。

  錢牧之目光在蕭欽言和那份試卷之間流轉了一圈,心中明鏡似的。

  他深知蕭欽言此人野心勃勃,眼光毒辣,其意見往往帶有極強的目的性,蕭力挺此策論,恐怕不僅是欣賞,更有借此打壓清流推崇的“規矩文章”、并暗中推行自身政見的意圖。

  只是,錢牧之隱約覺得,蕭欽言此舉有些奇怪,似乎…并非真心實意地舉薦此文,于錢牧之心中,他覺得對方…好似…更屬意那篇規矩華麗的經義文章的主人,想將其拔高?

  或許…有籠絡河南道袁家之意?

  莫非,他是想借此收攏河南道那邊的勢力?

  可是,這樣不更應該貶低此卷嗎?

  一念及此,錢牧之瞇著眼睛,仔細地打量起了跟前的蕭欽言,心中揣度著:如此這般盛贊這份策論,看著倒不像是屬意袁家子,或許…這是他的迂回之策,意在攪局,為自己屬意之人爭取空間?

  但無論如何,錢牧之內心確實極為欣賞這份北疆策論的銳氣、見識和那股為國為民的擔當。

  更重要的是,撰寫此文的考生,很可能與他江南一脈有香火情分,于公于私,他都必須力挺。

  略作思忖,錢牧之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充滿不容置疑的權威:“蕭閣老所言,確有道理。”

  “為國取士,確需此等有見識、有膽魄、能任事之才。此文眼光格局宏大,非尋常學子可比。雖有激進之嫌,然拳拳報國之心、勇于任事之氣,殊為可貴!”

  “依老夫看,此等經世之才,當為魁首!”

  他此言一出,竟是直接將其定為了會元!

  不管對方有什么算計,但他在朝中沒有根基,就算與袁家有什么聯系,但只要堵住他的話語,讓他顏面掃地,那朝中諸公自然會明白什么是大勢。

  錢牧之目光平靜地看向蕭欽言,帶著一種老辣的政治智慧,既接過了蕭的話頭,又牢牢掌握了最終定等的權力,絲毫不給蕭欽言操作袁慎試卷的機會。

  蕭欽言眼神微不可察地瞇了一下,知道錢牧之這是順勢而為,毫不客氣地摘走了最大的桃子。

  但他心下冷笑,面上卻依舊淡漠,不再多言。

  總裁官一錘定音,雖有保守者仍存疑慮,但也不敢再公然反對。

  風波暫息,堂內氣氛稍緩。

  恰在此時,遙遠處有兩位房師忽然齊齊發聲,好似約好了一般,發出響靜。

  “嗯?”

  錢牧之神情一變,覺得自己威嚴被冒犯,不由地沉聲道,“何人喧嘩?莫不是有什么不同的意見?”

  總裁官的這話,頓時讓遠處的那兩位年輕的房師一驚!

  不過,他們雖然慌張,知道自己失儀,但也覺得自己等人事出有因,于是不由地齊齊起身,往前走去,同時,辯言道:“大人恕罪!”

  其中一人辯解道:“非是我等失儀,實在是有兩張卷子…文理不通…著實讓人…”

  “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履薄冰,如鯁在喉…”另一個房師接著道:“…這兩人的卷子,著實不像是能進貢院的卷子啊…”

  說著,就有兩份墨義卷被呈上。

  不過,這次的卷子卻不是什么絕妙好卷,反而是錯誤百出的大洋相!

  錢牧之心中不悅,只掃了兩眼,便知曉,這必然是京中某些權貴的卷子。

  附近有位考官好奇地伸頭一看,“咦”了一聲,低聲嘀咕道:“這字跡…這破題的路數…倒讓我想起春闈前于詩會上‘大放光彩’的忠勤伯爵府的董公子啊?”

  此人聲音雖低,但因堂中頗為安靜,故而眾人也都是聽見了。

  畢竟,以“臥龍”、“鳳雛”的驕傲,那自然是會在春闈試前參加各種文會,為自己增添文名,故而,房師中有人熟悉此人字跡,那也是必然的。

  畢竟,好的可能記不住,差的也有可能記不住,但差到這個樣子而不自知,且洋洋得意,自詡“臥龍”的,那肯定會讓人記住。

  “哦?那莫非另一份就是與其齊名的‘鳳雛’——袁家公子?”旁邊有人竊竊私語,語氣里充滿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揶揄。

  錢牧之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那兩份堪稱“災難”的試卷,尤其是那份策論,通篇都在歌頌太平盛世、皇恩浩蕩,對于邊患民瘼竟無一字提及,空洞無物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他看著這“墨團打架,狗屁不通”的奇文,饒是他老成持重,嘴角也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才疏學淺,不堪造就。”

  他再次吐出這八字評語,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卻比任何嘲諷都更具威力。

搞錯了,把草稿發出來了,大家可以刷新下

大熊貓文學    從知否開始當文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