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無人知曉的是,在那堆被朱筆點中的名單里,有一人名為顧千帆。
此人,倒是與堂上那位緋袍玉帶、氣勢冷冽的蕭閣老,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關聯。
皇宮大內,夜色已深。
后殿之中,燭臺高擎,明亮的燭光將殿內照得恍如白晝,卻又不失柔和。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寧神靜氣。
身著常服的仁宗皇帝正伏于紫檀木御案之后,批閱著那似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奏章。
他年事已高,面容清癯,眉眼間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疲憊,但目光依舊溫和而專注,偶爾蹙眉深思,流露出一種為國事操勞的沉凝氣度。
案頭一盞溫著的參湯,已不見多少熱氣。
殿內侍立的宮人皆垂手屏息,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圣心,唯有燭火偶爾爆出的輕微噼啪聲,襯得殿宇愈發靜謐。
“官家。”御前大伴、內侍省都都知崔公公悄無聲息地走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十足的恭謹,“時辰不早了,您該歇歇了。”
“另外…皇城司雷司公在外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報。”
仁宗皇帝聞言,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抬起頭,面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雷敬?春闈期間,他不在京中肅清宵小,夤夜入宮所為何事?”
他的聲音溫和,卻自有一股威嚴。
“老奴不知,雷司公只言事關貢院,不敢延誤。”崔公公躬身回道。
仁宗皇帝略一沉吟,將朱筆擱在青玉筆山上,輕輕揉了揉眉心:“宣他進來吧。”
“是。”崔公公直起身,朗聲道:“官家有旨,宣皇城司雷敬進殿——”
片刻后,皇城司使雷敬低著頭,腳步又快又穩地走進殿內,利落地行禮:“臣雷敬,叩見官家。”
“免禮。”仁宗皇帝抬手虛扶,目光落在雷敬身上,“何事如此緊急?”
雷敬站起身,依舊微躬著腰,神態恭敬中透著干練:“回官家,春闈期間,皇城司依例監控京畿,尤其重點關注與貢院相關的所有動靜,以防有人徇私舞弊、窺探試題、或意圖擾亂大比。今日閱卷已畢,名次大致底定,臣特來稟報監控所得。”
“哦?可有何異常?”皇帝身體微微前傾,顯露出關心。掄才大典乃國朝根基,由不得他不重視。
“托官家洪福,本屆春闈一切順遂,并未發現大規模舞弊或滋擾之事。”雷敬先定了調子,隨即話鋒微轉,語氣變得略顯微妙,“只是…聚奎堂內,諸位考官于文章取舍上,難免有些爭議,尤其是關于一甲人選。”
“錢閣老與蕭閣老,似乎各有所鐘。”
皇帝聞言,了然地笑了笑:“錢牧之老成持重,蕭欽言銳意進取,見解不同,也是常情。只要出于公心,爭議無妨。可知他們所爭為何?”
“臣聽聞,是為一份論述北疆策論的卷子,與另一份河南道才子的經義文章。最終錢相定了那策論為會元。”雷敬如實回稟。
此事皇帝早已知情——貢院中的內侍早已記錄在冊,而皇城司亦行監察之責,雙線并行,皆為保掄才之公正。
接著,雷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以一種看似不經意、實則精心準備過的語氣補充道:“哦,還有一事,倒是…頗有些巧合。”
“何事?”皇帝端起參茶,輕呷一口。
“本次中式舉子中,有一人名為顧千帆。”雷敬微微抬眼,小心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經查,此子本名…實為蕭凡。乃是蕭閣老與前妻顧氏所出之獨子。”
皇帝端著茶盞的手頓在了半空,臉上閃過一絲真正的驚訝:“蕭欽言的兒子?朕竟從未聽他提起過。此子成績如何?聚奎堂內可知其身份?”
“官家明鑒,據臣所查,直至名次定下,謄錄糊名未曾開啟,閱卷官皆不知考生姓名籍貫。蕭相公…似乎也全程未發一言,未曾有任何暗示或干預。”雷敬的語氣十分肯定,旋即又道,“至于成績,此子位列二甲前列,經義策論皆屬上乘,尤精刑律吏治之論,判詞老辣,絕非僥幸。皇城司暗查其過往,此子早年便與蕭相公有隙,竟自行改隨母姓,離家獨居,埋頭苦讀,此次乃是憑真才實學參考。”
“自行改姓?與父不睦?”皇帝放下茶盞,身體靠向椅背,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扶手,眼中流露出復雜的神色,有好奇,有玩味,也有一絲深思,“這倒真是…有意思。蕭欽言那般人物,竟有個如此倔強又頗有才干的兒子。中了進士,卻姓顧不姓蕭。”
雷敬低下頭,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他深知皇帝多疑且重平衡,此番稟報,看似將蕭家隱私和盤托出,實則是幫蕭欽言過了明路——既表明了蕭欽言未徇私情,甚至可能還因避嫌而吃了虧,又凸顯其子確有才華而非倚仗父蔭,這無疑保全了蕭欽言的清譽,甚至可能因此而在皇帝心中留下一個“公而忘私”的印象。至于父子不和…清官難斷家務事,反而更顯得此事純粹。
“確是奇事一樁。”雷敬附和道,“想必放榜之后,東京城內又該多一樁談資了。”
皇帝默然片刻,忽然輕輕笑了一聲,似是感慨,又似是警示:“這東京城里的水,是越來越深了。好了,朕知道了。雷敬,你辦差仔細,退下吧。”
“臣遵旨,臣告退。”雷敬恭敬行禮,緩緩退出了大殿,留下仁宗皇帝獨自對著跳躍的燭火,若有所思。
殿內沉寂片刻,皇帝忽而輕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乏與感慨:“大伴,你說這是不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
蕭家的父子反目,讓他不由想起先前余閣老府上的那虎父犬子之事,更勾起了自家那幾個為了東宮之位明爭暗斗、幾乎要將“人腦子打成狗腦子”的兒子們帶來的煩憂。
崔公公垂手侍立,聞言將腰彎得更低了些,作為官家身邊的總管,他豈會不知圣心憂煩?
但他深知分寸,不敢妄議天家事,只得順著話頭勸慰:“官家,老奴愚見。這世間萬事,終究逃不過一個‘理’字。無論如何,這父子反目,終究還是有違孝道,怕是于理不合啊。想來…也是那顧千帆年少氣盛,過錯多些。”
“呵呵,是啊…”官家瞥了眼身邊這位忠心老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這老貨,就知道撿些好聽的話來勸慰朕!”
然而,笑意很快從皇帝臉上褪去。
他沉吟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御案。崔公公的話雖是為了寬他的心,卻也點出了一層顧慮。
蕭欽言已是閣臣,若家宅不寧、父子成仇的戲碼鬧得太大,如同昔日余閣老府上那般成為朝野笑談,終究有損朝廷體面,于蕭欽言本人威望亦是打擊。
“不過,”皇帝緩緩開口,語氣恢復了平日的仁厚與周全,“清官難斷家務事,光聽一面之詞也是不妥。這事兒,你還是遣人仔細查查清楚,看看這里面究竟有什么隱情。”
“畢竟,蕭卿家也是入了閣的,若是家中果真有何難以調和的齟齬,朝廷也好心中有數,免得再生出事端,徒惹風波。”
“是!老奴遵旨。”
崔公公心下明了,立刻應聲,悄然退出殿外安排人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