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
西廂房。
“女兒呀,禍事了!”
曹家大娘子一陣風似的卷進西廂房,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哆嗦著,一把攥住正對鏡自憐的曹錦繡的手腕。
曹錦繡被她娘捏得生疼,不禁蹙起那雙精心描畫過的柳葉眉,不滿地嗔道:“娘,您這是做什么?”
“慌里慌張的,天又塌不下來!”
她如今雖寄人籬下,但在賀家這方寸之地,靠著拿捏賀大娘子的心軟和賀弘文的舊日情分,日子竟也過得比流放時舒坦許多,漸漸又拾起了幾分過往官家小姐的嬌氣。
只是當她側過臉,額角發絲遮掩處,若隱若現一道淡紫色的刺字痕跡,那是罪臣家眷永恒的烙印,時刻提醒著她不堪的過去。
“哎呀!我的傻閨女!你還有心思在這兒照鏡子!”曹大娘子急得跺腳,壓低了聲音,如同驚弓之鳥,“方才我聽前頭伺候的小丫鬟偷偷來報,說盛家派人來了!”
“送了好厚一份禮給老太太,那盛家的護衛還私下塞了個什么東西給弘文!”
“弘文自打見了那東西,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臉色難看得很!我瞧著…瞧著這事兒不對啊!”
曹錦繡聞言,手里的牛角梳“啪嗒”一聲掉在妝臺上,臉色也微微變了。
她猛地站起身:“盛家?哪個盛家?原揚州通判的盛家?明蘭那個小賤蹄子家?”
她對那位從未謀面卻占盡了賀弘文心神的盛家六姑娘,有著天然的敵意和嫉恨。
“可不就是她家!”
曹大娘子拍著大腿,一臉的如喪考妣!
“我的兒,你可別忘了,咱們如今能在這賀家安穩度日,全指著你表哥那點憐惜和舊情!若是…”
“若是盛家那邊使了勁,逼著你表哥斷了念頭,咱們娘倆可怎么辦?”
“難道真要再回那苦寒之地去啃野菜根嗎?”
想起過往的苦楚,曹大娘子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說掉就掉。
曹家原是醫官世家,曹錦繡的父親,即賀大夫人的親哥哥,也曾是個穿官靴的。
可惜他生性貪婪,利欲熏心,行醫不修德,竟為了豪富人家的重金酬謝,在診治病患時用了虎狼之藥,以致延誤病情鬧出了人命,事發后被苦主告發,查有實據,落了獄,家產抄沒,男丁流放,女眷沒官為奴。
曹父死在了流放路上,曹大娘子帶著女兒曹錦繡歷經磨難,好不容易才輾轉尋到汴京,投奔了嫁入賀家的姑奶奶。
而曹錦繡,這位昔日的官家小姐,在沒入賤籍又被發配的途中,受盡屈辱折磨,為了活命,曾被一押解小吏強占為妾,過了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
后來那小吏犯事,她才僥幸脫身,但身子早已敗落,據說再難生育。
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成了她身上最深的傷疤,也成了她如今拿捏賀家母子最有效的武器——每每提及,便是哭訴自己如何命苦,如何被命運踐踏,引得賀大娘子肝腸寸斷,賀弘文心生惻隱。
“回去?我才不回去!”曹錦繡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那是在苦難中磨礪出的求生欲和偏執,“我好不容易才從地獄里爬出來,絕不能再回去!表哥…表哥他不會那么狠心的!”
她嘴上說著,心里卻也慌了神。
“我的兒,光指望你表哥心軟不夠啊!”曹大娘子到底是經歷過風浪的,擦著眼淚道,“那盛家是什么門第?清流官宦!如今又出了個那么會讀書的七郎,眼看就要飛黃騰達了!咱們拿什么跟人家比?”
“除非…除非能讓弘文鐵了心腸,非要護著咱們不可!”
母女倆正惶急地竊竊私語,曹錦繡眼珠一轉,忽然壓低了聲音:“娘,你剛才說,盛家來的人,私下給了表哥一樣東西?表哥看完就臉色大變,還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千真萬確!那小丫鬟看得真真兒的!”曹大娘子連忙點頭。
曹錦繡咬了咬下唇,臉上掠過一絲狠決:“不行,咱們不能干等著!得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東西!能讓表哥變了臉色,定然非同小可!”
她知道賀弘文性子溫和,甚至有些優柔,絕非心硬之人,能讓他如此反應,盛家送來的絕非尋常之物。
“你…你想做什么?”曹大娘子看著女兒的神色,有些心驚。
“表哥此刻心神不寧,方才我見他背著藥箱往大門口去了,像是要出診。”曹錦繡迅速理了理鬢角,將那刺字的額角用劉海仔細遮好,“書房那邊此刻定然無人。我悄悄過去瞧瞧,說不定能發現些什么!”
“這…這要是被發現了…”曹大娘子有些遲疑。
“顧不了那么多了!”曹錦繡決心已下,“若不弄清楚盛家耍了什么花招,咱們怎么應對?難道真要坐以待斃?”
她那份在底層掙扎求生時練就的果決狠辣,此刻顯露無疑,與平時刻意表現出來的柔弱可憐判若兩人。
說罷,她不再理會母親的擔憂,整了整衣裙,做出一副只是隨意走動的模樣,悄悄出了西廂房。
賀家宅院并不算大,賀弘文的書房就在前院與后宅連接處的僻靜角落。
曹錦繡一路小心翼翼,避開了幾個灑掃的婆子,果然見書房門虛掩著,里面悄無聲息。
她心跳如鼓,四下張望確認無人后,一閃身便溜了進去,反手輕輕掩上門。
書房內陳設簡單,充斥著淡淡的藥香和墨香,書案上有些凌亂,攤著幾本醫書和脈案,曹錦繡的目光迅速掃過,很快便落在了書案一角——那里放著一個極為扎眼的紫檀螺鈿錦盒!
如此精美貴重的盒子,絕非賀家之物,定是盛家今日帶來的!
她的心猛地一緊,快步上前。
盒子沒有上鎖,她輕易地打開了它。
只是!
里面并非想象中的金銀珠寶,而是一本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青灰色封皮書冊。
《雙姝記》?
曹錦繡蹙眉,疑惑地拿起書冊翻看。
她雖是罪臣之女,但幼年家中富庶時也讀過幾年書,識得字,只看了幾行,她的臉色就瞬間變得慘白!
這哪里是什么閑書話本?
這分明是一個惡毒至極的影射故事!
故事里那個糾纏表哥、裝柔弱、以淚洗面、逼得公子左右為難的遠房表親少女,不就是在說她嗎?!
而那里面描述的世家小姐清傲果決、厭惡拖沓的性子,分明就是盛明蘭那個賤人!
尤其是那句“瑯玕美玉,當置于明堂,豈可陷于泥淖糾纏?非玉之過,乃置玉者之失也!”更是像一把尖刀,狠狠捅進了她的心窩!
這簡直是在直指她是污穢的泥淖,而賀弘文若是護著她,就是昏聵失當!
這書…這書竟是手寫的!
這筆跡…銀鉤鐵畫,帶著一股迫人的鋒芒!
定是那盛長權親筆所書!
他竟用如此惡毒的方式來羞辱她、警告表哥!
曹錦繡氣得渾身發抖,額角的刺字仿佛也跟著灼燒起來。
無盡的屈辱和憤怒瞬間淹沒了她!
盛家!盛明蘭!盛長權!
你們了不起,你們清高!
你們不過仗著家世好,這就要如此逼死我們孤兒寡母嗎?!
曹錦繡眼神狠厲,她死死攥著那本書,指甲幾乎要掐進書頁里。
不行!
絕不能讓表哥被這本書蠱惑!
曹錦繡猛地將書合上,塞回錦盒,原樣放好。
她不能拿走,否則會被發現。
她迅速退出了書房,一路強作鎮定,回到西廂房時,臉色依舊難看至極。
“怎么樣?看到了什么?”曹大娘子急忙迎上來。
曹錦繡胸口劇烈起伏著,眼中滿是怨毒和后怕!
“娘!盛家…盛家好毒的心思!”
“他們送來了一本書,里面寫了個混賬故事,把女兒比作那等死纏爛打、污穢不堪的破落戶!句句都在逼表哥攆我們走!”
“什么?!”
曹大娘子也驚呆了,隨即拍著大腿哭罵起來:“天殺的盛家!仗勢欺人啊!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娘!”
曹錦繡厲聲打斷她:“哭是沒有用的!”
她的眼神變得異常銳利和冷靜:“既然他們不仁,就休怪我們不義!”
“表哥心軟,最見不得我們受苦。等下表哥過來,我們只需如此這般…”
她湊近母親耳邊,低聲急速地吩咐起來。
同時,曹錦繡臉上那柔弱可憐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絕境中淬煉出的狠厲與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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