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五百零四章 “檄文”

  “賀少爺請留步!”

  在面見過賀老太太后,賀弘文依禮親自送徐長卿至大門外,正欲拱手作別,卻見徐長卿忽然轉身,又是鄭重一揖。

  賀弘文忙不迭還禮,心下微詫,這盛家護衛去而復返,禮數周到得近乎刻意了。

  “徐護衛還有何指教?”賀弘文溫聲問道。

  徐長卿直起身,面上依舊是那副恭敬卻不過分謙卑的笑容,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件,道:“不敢稱指教。是在下疏忽了,臨行前,我家少爺另有一物,叮囑必要親手交予賀公子您。”

  賀弘文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徐長卿手中的那個錦盒上。

  那盒子不過書卷大小,卻做得極為精巧,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木質細膩,泛著幽暗的光澤,盒面四周鑲嵌著螺鈿,拼出雅致的蘭草紋樣,一看便知價值不菲,與盛家今日送來的謝禮風格一致,皆顯露出一種低調的奢華。

  “這…”賀弘文有些不解。

  方才厚重的謝禮已當面呈給祖母,為何獨獨此物要私下交給自己?還用了如此貴重的盒子。

  徐長卿并未多言,只是雙手將錦盒遞上,笑容可掬,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我家少爺特意交代,此物尋常,但請賀公子務必得閑時,獨自細觀。”

  賀弘文心下狐疑更甚,但見對方態度堅持,只好雙手接過,入手只覺那紫檀盒體沉甸甸的,與他此刻的心情竟有幾分相似。

  他愣愣地點了點頭:“有勞徐護衛,請轉告長權兄,弘文多謝了。”

  徐長卿看著賀弘文這副溫吞茫然、全然不知風雨將至的模樣,心中那點微末的同情心又冒了頭。

  他想了想,終究還是壓低聲音,多說了兩句:“賀少爺,按說這話不該在下多嘴。但在下跟隨我家少爺日久,也略知些道理。這人世間,有些事,看似是情義難卻,實則是優柔寡斷;看似是慈悲心腸,或許反倒誤人誤己。”

  他頓了頓,見賀弘文凝神聽著,便繼續道:“尤其是面臨抉擇之時,最易迷障遮眼。小的粗人一個,不懂大道理,只知萬事萬物,都當不忘個‘本心’二字。”

  “若因一時心軟,或畏于人言,選了那條違背本心的岔路,日后只怕追悔莫及。無論如何,終究…還是得對得起自己個兒的心,才算真真切切。”

  這話說得含蓄,卻又字字戳在關竅上。

  賀弘文不是傻子,豈能聽不出這話里話外指向何事?

  他臉頰微微一熱,心下頓時了然,這絕非一個護衛能擅自說出的話,必是代表了盛長權,甚至可能是盛家的某種態度。握著那沉甸甸錦盒的手,不由得收緊了幾分,低聲道:“多謝徐護衛提點,弘文…記下了。”

  徐長卿見他聽進去了,便不再多言,拱手告辭,這次是真的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賀弘文懷揣著那個精致的錦盒,如同懷揣著一塊烙鐵,一整日都心神不寧。

  白日里為病患診脈時,他好幾回都有些恍惚,好不容易熬到晚間辰時,復診歸來,賀弘文這才屏退了小廝,獨自一人鉆進了書房。

  燭火搖曳,將他略顯單薄的身影投在墻壁上,賀弘文深吸一口氣,這才鄭重地打開那方紫檀螺鈿錦盒。

  然而,預想中的珍玩古董并未出現,盒內安靜躺著的,竟只是一本線裝的冊子,封皮是普通的青灰色紙質,上面用工整卻難掩鋒芒的墨字寫著三個字——《雙姝記》。

  賀弘文又是一愣。

  如此貴重的盒子,就為了裝這本看似普通的話本?

  他帶著疑惑,小心翼翼地拿起書冊翻開。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這字跡…絕非尋常書坊刻印!

  其字銀鉤鐵畫,筆力遒勁,于端正謹嚴中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銳利鋒芒,起轉挑捺間極具風骨。

  賀弘文是見過世面的,立時認出這并非雕版印刷,而是手書!

  且這字跡,他隱約有些印象,似乎在哪份難得的學子墨寶中見過,傳聞盛家七郎盛長權雖年少,卻有一手極為了得的書法,連宮中貴人都曾贊譽,只是極少外流…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個念頭浮上心頭:這竟是盛長權親筆所書?!

  他壓下心驚,凝神細讀。

  故事文筆清麗脫俗,講述了一位家世清貴、品性端方的年輕公子,與一位如空谷幽蘭般貞靜美好的世家小姐彼此傾慕,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料,公子一位家道中落、前來投奔的遠房表妹,卻對公子生出了糾纏依附之心。

  這位表妹日常只會垂淚裝弱,動輒以“孤苦無依”、“不如死了干凈”相挾,逼得公子左右為難,行事拖泥帶水,既憐其孤弱,又舍不下佳人,陷入了自以為是“仁善”實則糊涂的泥沼。

  而那世家小姐,文中贊她“冰雪聰明,心志堅毅”,性子更是“清傲干凈”。

  她雖知公子本性不壞,卻更明晰自己的處世之道:平生最敬重“立身清正、處事果決”之人,而“最見不得襟懷曖昧、拖沓不清之事”,認為“君子當斷則斷,護持自身羽翼亦是對他人的尊重”。

  于是,她未等那公子做出最終抉擇,便已冷靜抽身,只留下一句:“瑯玕美玉,當置于明堂高案,受世人敬仰,豈可陷于泥淖之中,與污穢糾纏?此非美玉之過,實乃置放美玉之人昏聵失當!”

  最終,這位小姐灑脫轉身,另擇了一位“行事光風霽月、處事明快、絕不令身邊人陷于污糟境地”的君子,成就一段佳話,而那優柔寡斷的公子,卻因一念之仁,步步錯漏,不僅痛失良緣,更與那表妹陷入相互怨懟、兩看生厭的困局,余生盡在悔恨愁苦中磋磨。

  這故事,字字未提“賀”、“盛”、“明蘭”半句,可其中“幽蘭”、“清傲”、“果決”、“厭惡拖沓”、“表妹糾纏”等字眼,以及那小姐的性情、抉擇和那句冰冷如刀的“瑯玕美玉”之喻,簡直像一面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冰鏡,將他賀弘文此刻的處境、內心的掙扎、以及那可能萬劫不復的后果,照得清清楚楚,無所遁形!

  尤其是那句“非玉之過,乃置玉者之失也”,如同三九寒天里一盆冰水,兜頭蓋臉地潑下,澆得他通體冰涼,連指尖都在發顫,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啪”地一聲合上書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跳出來。

  這哪里是什么閑書話本?

  這分明是盛長權親筆書寫的一紙檄文!一場無聲卻最為嚴厲的審判!

  那位年僅十幾歲便已名動汴京、未來無可限量的盛七郎,竟用如此迂回又如此鋒銳的方式,將他阿姐明蘭可能的態度、他自身行為的可鄙、以及那清晰可見的悲慘未來,血淋淋地攤開在他面前。

  這不是市井巷陌的粗鄙流言,而是帶著墨香與世家威儀的、無可指摘卻又字字誅心的警告與敲打。

  賀弘文癱坐在椅中,失魂落魄。

  表妹曹錦繡那蒼白可憐、終日垂淚的面容,母親愁苦萬分、不斷施壓的絮叨,祖母那意味難明的態度…與白日里盛家那份厚重得壓手的謝禮、記憶中明蘭那雙沉靜通透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還有眼前這話本中每一個都帶著針尖的字句,交織成一張巨大而粘稠的網,將他緊緊纏裹其中,反復撕扯,幾乎令他窒息。

  他猛地喘了一口氣,燭火跳躍了一下,將他蒼白的臉映得明明滅滅。

  他知道,他已站在了懸崖邊上。

  退一步,或許是母親和姨母想要的所謂“安穩”,卻可能是萬丈深淵,是無盡的泥淖和悔恨;進一步…盛家、明蘭、還有那光風霽月的未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再這般優柔寡斷下去,他不僅將永遠失去明蘭那般心志清明如皎月的女子,恐怕真會如這《雙姝記》中所寫,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徹底毀了自己,也拖垮了曹家!

  而那“首鼠兩端”、“累人累己”的評語,將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和賀家的門楣之上!

  夜色濃稠如墨,賀弘文書房里的那盞孤燈,徹夜未熄,亮直至東方既白。

  而此刻的盛家澤與堂中,盛長權剛剛練完一套槍法,收勢而立。

  槍尖的寒芒斂入鞘中,他氣息平穩悠長,面色沉靜無波,仿佛白日里那場無聲無息卻足以改變許多人命運的交鋒,從未發生過。

  他只微微抬眸,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脊,遙望南方某處,心中一片冷然澈靜。

  賀弘文,路已鋪就,燈已點亮,是迷途知返,見得月明風清,還是執迷不悟,終至身敗名裂,皆在你一念之間。

  我只知,我阿姐,等不起。

  亦,不屑等。

  不過,這里面…好像也有些不對勁,似乎有什么…東西插手了。

  盛長權搖搖頭:“無論是誰插手,但又非強迫,這些都是需要賀弘文自己選擇的…”

  一念及此,盛長權橫槍一甩!

  一放!

  “鏘!”

  紅纓槍頓時收回在槍架上,穩穩當當,恰到好處。

  請:m.badaoge.org

大熊貓文學    從知否開始當文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