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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章 水太深

  “咚——!”

  銅鑼巨響!

  驟然撕裂了貢院內死寂般的壓抑,悠長的余韻在密密麻麻的號舍間回蕩,宣告著這場持續九天九夜的煎熬終于落幕。

  剎那間,考場內外,無論是里面身心俱疲的士子,還是外面望眼欲穿的親友,幾乎所有人心頭都猛地一松,生出一種近乎虛脫的解脫感。

  這九天,于內的士子是肉身與精神的雙重煉獄,于外等候的人則是心力交瘁的無盡煎熬,甚至因其對內部情況的一無所知,那份焦慮擔憂猶有過之。

  甲字玄號房內,盛長權早已擱筆靜候多時。

  終場鑼響,任何筆墨觸碰皆屬違例,他只是平靜地端坐著,看著一名面容肅穆的老衙役快步走來,動作熟練至極地開始收取考卷。

  那衙役先是仔細核對了糊名、彌封的完整性,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將那一迭凝聚了九天心血的紙張按順序理齊、撫平每一個可能存在的卷角,動作帶著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對“文墨”近乎本能的敬畏,盡管他自身或許大字不識一籮筐。

  整個過程一絲不茍,寂靜無聲。

  良久,盛長權這才緩緩起身。

  九天蜷縮于方寸之地,縱然是鐵打的身子也難免酸麻,但他只是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一下略顯僵硬的肩頸,身形依舊挺拔如風雪中傲立的寒峰勁松,非但不顯萎頓,反將那九日的困苦煎熬盡數沉淀內化,眉宇間更添一份沉穩凝練的氣度,眸光深邃,仿佛內蘊光華。

  遠處,本科會試總裁官,禮部尚書錢牧之負手而立,遠遠地將方才甲字玄號房前的一幕盡收眼底,他須發已見花白,但眼神銳利如鷹,久居上位的威儀在不經意間流露。

  “此子,倒沉得住氣。”

  錢牧之微微頷首,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

  他身居高位,又是江南文壇巨擘,見過的青年才俊如過江之鯽,能在這等場合如此沉穩的,實屬難得。

  他早已在數次巡視中留意過這個年輕人,不僅是因他那位工部侍郎的父親盛紘與自己隱隱同屬江南一脈的香火情,更因這盛長權本身。

  即便文章深淺尚未可知,單是那一手力透紙背、風骨嶙峋的好字,便已先聲奪人,在這數以千計的試卷中,足以讓人眼前一亮,占盡先機。

  更何況,其策論經義,他略窺一二,已覺見識不凡。

  想到此處,錢牧之眼角余光不易察覺地掃了一眼身旁另一位身著緋袍玉帶的新面孔——剛剛憑借雷霆手段、踩著戶部尚書申守正與吏部尚書孫之行兩敗俱傷、又拿捏住余閣老致命把柄而悍然入閣,補了群輔之位的蕭欽言。

  這位寒門出身的新晉閣老,此刻正孤身站在角落,面無表情地看著樓下喧囂的人群。

  此次,蕭欽言也是被官家點名為金科會試的副總裁。

  只可惜,他雖如愿披上了這身象征朝堂最高權柄之一的緋袍玉帶,然而這玉帶卻似寒鐵鑄就,冰冷沉重。

  想到內閣眾人對其漠然的排斥,錢牧之不由地心下暗自搖頭。

  這內閣,水只會比他想得更深、更冷。

  寒鯉躍龍門,這一步,走得驚心動魄,但站穩卻更難。

  貢院外。

  當沉重的朱漆大門終于再次洞開,早已等候多時的各家仆役、親眷如同開閘洪水般涌上前去,呼喊聲、尋覓聲、接到人的喜極而泣聲、找不見人的焦急詢問聲瞬間炸開,匯成一片喧騰的海洋。

  盛家今日來接場的陣仗不算最大。

  盛紘與盛長柏需上衙點卯,海朝云需主持中饋、照料稚兒,盛老太太年事已高不便久候,長楓則因傷臥病,故而來的只有大娘子王若弗并明蘭、如蘭兩位姑娘,以及一眾得力的仆婦丫鬟。

  女眷不便在人堆里擠撞,便留在稍遠處的馬車里,焦灼地透過車窗縫隙向外張望。

  大丫鬟小桃、喜鵲、桔梗則如同靈巧的游魚,在人群中奮力穿梭,踮著腳尖急切搜尋,而徐長卿則是帶著幾個健仆護在外圍,目光如炬,緊緊盯著出口。

  當盛長權那沉穩挺直的身影不疾不徐地出現在門口時,桔梗眼尖,第一個發現,當即激動得跳了起來,揮舞著手臂,聲音清亮得能穿透層層嘈雜:“七少爺!這邊!七少爺出來了!”

  馬車上的王若弗、明蘭、如蘭聞聲,立刻探出身來。

  王大娘子這時候也顧不得什么儀態了,在劉媽媽的攙扶下急急下了車,明蘭和如蘭緊隨其后。

  明蘭的目光第一時間便精準地鎖定了弟弟。見他雖清減了些,陽光下臉色略顯蒼白,但那雙眸子依舊清亮銳利,步履沉穩,周身氣息沉靜內斂,不見絲毫狼狽惶惑,她懸了九天的心才算真正落回實處,緊抿的唇線緩緩松開,化作一個如釋重負又充滿驕傲的淺笑,眼底卻有微微水光閃爍。

  盛長權從容穿過紛亂的人群,目光平靜地迎上家人,他先是對著王若弗微微躬身:“母親,兒子出來了。”

  聲音沉穩,帶著一絲久未暢言和疲憊所致的低啞。

  王大娘子一把抓住兒子的手,那手冰涼,她心疼得直抽氣,上下仔細打量,連珠炮似的道:“好!好!我的兒!可算出來了!瞧瞧這臉瘦的!”

  “快!快上車!回家!娘早就叫人備好了上等老參燉的雞湯,可得好好補回來!”

  雖然不是親生,但王大娘子對盛長權倒也真的是沒話說,當然,這得在不涉及到她親生兒女的前提下。

  其實,王大娘子此時如此激動,倒也另有一番緣由,此事,涉及到華蘭,倒也不便細說。

  “權哥兒!你可算出來了!”

  這時,如蘭也擠上前,嘰嘰喳喳:“里面怎么樣?題目難不難?哎呀,不管了,出來就好!”

  明蘭緊隨其后,緊緊地看著自家阿弟。

  盛長權這才看向明蘭,眼神柔和了些許,輕輕點頭:“五姐姐,六姐姐。”

  一切盡在不言中。

  明蘭亦微笑著點頭回應,千般牽掛,萬種欣慰,都融在這無聲的對視里。

  而此時,貢院大門的另一側,正上演著截然不同的一幕。

  只見“臥龍”董文昌和“鳳雛”袁文顯互相攙扶著,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挪了出來。

  那模樣,可謂是慘不忍睹!

  董文昌原本華麗的織金外袍皺得像是腌菜干,上面還沾著不知是墨點還是油漬的污跡,發冠歪斜,幾縷頭發狼狽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眼神渙散,嘴唇干裂起皮,走起路來兩腿打顫,活像是被抽走了魂。

  袁文顯更甚,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腳步虛浮,全靠家仆架著才沒癱軟在地,他那身價值不菲的杭綢直裰,腋下竟撕裂了一道大口子,想必是搜檢時衙役們的“杰作”尚未徹底修復,又或是九天折騰后的新傷。

  他嘴里還無意識地喃喃著:“…完了…全完了…那道題…我怎么就…”

  這二位“自命不凡”的才子,進去時是趾高氣揚、視眾生如草芥的“臥龍鳳雛”,出來時卻成了霜打茄子、落水瘟雞,與一旁長身玉立、雖帶疲色卻難掩清貴氣度的盛長權形成了慘烈又滑稽的對比。

  周圍已有不少目光投來,帶著毫不掩飾的竊笑和指指點點,他們來時乘坐的、彰顯忠勤伯府氣派的華麗馬車,此刻仿佛也成了諷刺的背景板。

  王大娘子眼角的余光瞥見那二人的狼狽相,再對比自家兒子清風朗月般的姿態,心中那股憋了許久的惡氣頓時暢快地吐了出來,臉上卻努力繃著,只從鼻子里幾不可聞地輕輕“哼”了一聲,拉著盛長權的手更緊了些,聲音揚高了半分,滿是心疼。

  “快走快走,這地方味兒不好,別再熏著我兒!回家娘給你好好洗洗塵!”

  明蘭亦垂下眼簾,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快意的弧度,轉身優雅地攙扶著母親,輕聲道:“母親小心腳下。”

  一行人簇擁著盛長權,登上馬車,將那身后的喧囂與董、袁二人的落魄徹底隔絕。

  盛家的馬車平穩地駛離了貢院這片依舊沸騰的是非之地,車內彌漫著安神香丸的清雅氣息,混合著王若弗絮絮叨叨的關切,盛長權靠在柔軟的引枕上,微微合眼,窗外流轉的光影掠過他沉靜的面容。

  九天鏖戰已畢,接下來,便是靜待那最后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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