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寒氣從磚縫、柵欄間無孔不入地鉆進來。
盛長權點燃號舍壁上提供的小小油燈,豆大的火苗搖曳,勉強驅散方寸間的黑暗,他裹緊了棉袍,呵了呵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繼續提筆作答經義題目。
油燈煙氣熏人,空氣愈發渾濁。
遠處,巡更老吏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如同鈍器敲擊著寂靜的夜,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更清晰的是某個號舍里傳來的、撕心裂肺又拼命壓抑著的咳嗽聲,在萬籟俱寂的貢院里回蕩,平添了幾分凄涼與絕望。
就在這煎熬的時刻,一場猝不及防的倒春寒裹挾著冰冷的雨絲,驟然席卷了考場!
寒風如同失控的猛獸,尖嘯著從號舍上方敞開的頂棚、從柵欄的間隙狂灌而入,冰冷的雨點噼啪砸落,瞬間打濕了靠近柵欄的卷角。
“嘶…”
“呃啊!”
周遭頓時響起一片倒抽冷氣和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許多本就體弱的士子猝不及防,被凍得渾身篩糠般顫抖,連握筆的手都穩不住。
只聽“啪嗒”、“啪嗒”幾聲輕響,墨汁滴落在潔白的卷面上,暈開刺眼的污跡,隨即引來幾聲壓抑不住、充滿懊惱與絕望的低呼!
“我的卷子!”
“天亡我也!”
刺骨的寒意同樣侵襲著盛長權,冰冷的空氣仿佛帶著冰碴的細針,無孔不入地刺入骨髓,他握著筆的手指關節處,肉眼可見地泛起了凍紅,一絲微微的麻木感沿著指尖蔓延。
然而,就在這寒意即將侵蝕更深之際——一股精純、灼熱、完全受他意志掌控的暖流,自丹田氣海處轟然勃發!
這并非尋常武夫的內力蠻沖,而是源于他穿越靈魂深處覺醒的奇異天賦——對自身氣血精微入毫的控制力。
意念微動,那股暖流便如臂使指,瞬間分化為無數道纖細卻堅韌的熱線,精準地沿著特定的經絡路徑奔涌。
它們如同最靈巧的織工,在皮下筋膜間迅速編織成一張無形的、溫暖的火網,牢牢鎖住核心體溫,同時,更多的“熱線”精準地涌向四肢末梢,尤其是指尖,那凍紅的僵硬感,如同春陽下的薄雪,幾個呼吸間便消融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溫潤如玉的靈活與穩定。
寒意對他而言,此刻已如同隔靴搔癢。
只是,盛長權面上卻無半分異樣,甚至刻意讓指尖保持著那抹凍紅,未曾完全褪去。
為了維持住“盛家六郎”這個文弱書生的表象,他依舊如尋常士子般,將雙手攏到嘴邊,認認真真地呵了幾口白蒙蒙的熱氣。
雖然,這熱氣對此刻的他而言純屬多余,但姿態必須到位,他又使勁地相互搓揉著指尖,動作幅度甚至比旁人更大些,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恢復知覺。
做足了這番姿態,他才重新提筆,蘸墨,落筆于卷上。
那動作流暢自然到了極致,筆鋒穩健如磐石,不見一絲因寒冷而產生的滯澀或抖動,他微微垂首,神情專注,仿佛周遭的風雨呼嘯、鄰舍的哀嘆咳嗽、巡吏沉重的腳步,都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這屏障,既是心志的堅韌,又何嘗不是那層由精妙氣血構筑的“暖爐”?
這份在極端惡劣環境下展現出的、近乎詭異的超然定力,讓那個提著昏黃燈籠、蓑衣上滴著水、艱難巡場的老吏,在經過他的號舍柵欄外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渾濁的老眼透過雨簾和柵欄縫隙,落在那沉穩如淵的身影上。
老吏在貢院當差數十載,閱盡無數士子百態,或緊張惶恐,或焦躁不安,或凍得涕淚橫流、蜷縮一團,如此刻這般風雨不侵、心若止水、連搓手動作都帶著一種奇異節奏感的,實屬生平僅見。
他心中暗贊一聲:此子心志,堅如磐石!
恰在此時,盛長權剛剛完成的一份經義卷子正攤開放在一旁,等待墨跡晾干,那卷面朝上,被燈籠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
老吏雖隔著幾步距離,又兼風雨晦暗,但只那驚鴻一瞥,便覺一股清雅剛健之氣撲面而來!
那字!
只見卷面上墨跡淋漓,字字分明。
筆鋒并非一味追求剛勁,而是剛柔并濟,如行云流水,飄逸中蘊藏千鈞筋骨,轉折處圓融如意如羚羊掛角,結構疏密得當似星羅棋布,章法更是嚴謹中透著揮灑自如的灑脫。
整篇看去,如同精心織就的一匹墨色錦緞,賞心悅目至極,更妙的是,每個字都仿佛蘊含著一種內斂的“力”,筆畫的起承轉合間,隱隱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和穩定感,仿佛執筆者腕力千鈞,卻又舉重若輕。
即便是最挑剔的翰林學士,怕也難在這字跡上挑出半分瑕疵。
老吏雖不通高深文墨,但幾十年在貢院耳濡目染,也練就了幾分眼力。
他心頭劇震,暗道:好字!這般年紀,竟有如此火候的館閣體功底,且這字里行間透出的‘骨力’與‘靜氣’,絕非尋常書生苦練可得!
單憑這一手字,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他不由得多看了那專注書寫的年輕士子幾眼,將“盛長權”這個號舍位置和名字暗暗記下。
號舍內,盛長權并未過多留意柵欄外那短暫的駐足,對他而言,那不過是巡場必經的過程。
只是,一絲微不可查的念力早已如同無形的觸角,感知到老吏的燈籠光暈移開,確認其腳步遠去,他才稍稍放松了些。
雖然知道沒有惡意,但是被人看著,盛長權還是有些不自在。
他借著油燈那點搖曳昏黃的光,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決定換一份相對“簡單”的科目來答,以調節節奏。
這會試共分三場,每場三天,考校士子全方位的才學:首場考“經義”與“帖經”,深究圣賢微言大義,辨析經典疑難,并默寫指定經文段落,是根本之學,最重功底與記誦。
盛長權方才書就的便是經義題,只是 而已。
這第二場,則側重“詩賦”與“判詞”,詩賦考才情文采、立意格律、意境營造;判詞則模擬官場判案,考邏輯思辨、律法運用與文筆條理。
第三場考“策問”:針對時政、經濟、軍事、民生、河工、吏治等重大現實問題,提出見解與對策,最見格局、眼光與實干之才。
此刻,他抽出的正是第二場中要求作詩的部分,題目簡潔卻包羅萬象:“以‘春’為意境,作七言律詩一首。”
春意?
在這倒春寒的凄風冷雨中,在貢院這壓抑窒息的號舍里,多少士子筆下怕只能寫出“春寒料峭”、“凍筆難書”的哀嘆。
盛長權心念電轉,前世記憶的寶庫悄然開啟,他并未選擇那些單純詠嘆春光燦爛的俗套,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更深邃的時空與更超脫的境界,指尖的凍紅早已褪去,氣血在體內溫潤流轉,維持著最佳的思考狀態。
他略一沉吟,提筆蘸墨,手腕懸空,穩如磐石。狼毫飽蘸濃墨,在素白的宣紙上流暢地落下第一句: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起筆便是神京春日繁華大道上,游人如織、車馬喧闐的熱鬧景象,紅塵拂面,看花而回,八個字生動勾勒出舉城若狂的游春盛況,畫面感十足。
筆鋒一轉,第二句意境陡升,暗藏機鋒:“上林苑里桃千樹,盡是劉生去后栽。”
雖然文抄,但盛長權也得“微調一二”。
此世無玄都觀,他便改用皇家苑囿“上林苑”,“劉郎”改為更符合此世稱謂的“劉生”,意指一位被貶謫或邊緣化的古之賢才。
那皇家苑囿中灼灼盛開的千萬株新桃,竟都是“劉生”離去之后才栽種起來的!表面寫桃樹新栽,春光易主,實則暗喻科場功名、朝堂新貴,不過是舊人離去后的“后來者”,語帶機鋒,暗含諷喻與對世事變遷的洞悉。
但這并非終點,盛長權筆鋒再轉,后兩句如金石擲地,直抒胸臆,將境界拔高到功名之外,顯出穿越者的超然眼界。
“莫道登科便得意,瓊林宴罷是荊棘。”
當頭棒喝!不要以為金榜題名、瓊林賜宴便是人生得意之巔峰,盛宴過后,等待著的可能是宦海沉浮、傾軋斗爭、荊棘密布的前路,直言功名富貴背后的兇險與無常,帶著一絲冷峻的清醒。
結句更是振聾發聵,盡顯胸襟:“且看青史丹心在,何須金榜鑄功名?”
收束全篇,立意超拔。
真正的功業,在于為國為民的赤膽忠心能銘刻于青史之上,光照千秋!又何必執著于眼前一張金榜來鑄造所謂的“功名”?
這既是對世俗追求的深刻反思,也是對自身志向的鏗鏘宣言——所求者,非一時之名利,乃千秋之義,萬民之安!詩句中蘊含的那份超脫與堅定,隱隱與他體內流轉的氣血之力相呼應,顯示出一種強大的精神內核。
全詩短短四句,巧用典故,意象鮮明,對比強烈,前兩句鋪陳熱鬧春景,暗藏世事洞明;后兩句直抒胸臆,格調高邁,將“春”的意象與科場、仕途、人生價值熔于一爐,才情橫溢,立意超卓!
在滿場士子或為功名汲汲營營、或為寒冷瑟瑟發抖之際,此詩或能如一道清冽的泉流,滌蕩人心,更顯卓爾不群。
盛長權微微一笑,放下詩稿,再次將注意力轉回那更為艱深的經義辨析。
時間在筆尖與墨香中悄然流逝。
當盛長權落下最后一個字,手腕輕抬,筆尖離紙的瞬間,那份由氣血維持的極致穩定才稍稍放松,指尖的靈活更勝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