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聲沉悶悠長的銅鑼巨響,撕破了貢院黎明的寂靜,余音在森嚴的高墻間回蕩。
緊接著是衙役們粗嘎沙啞的號子聲:“發卷嘍——!”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試卷被一迭迭地傳遞、分發至每個狹小逼仄的號舍。
盛長權所在的號舍位于東排中段,門楣上釘著一塊褪色的木牌,上書“甲字玄號”。
這號舍僅容一人轉身,三面是斑駁掉皮、露出青磚本色的墻壁,縫隙里積著經年的灰塵,一面是手腕粗細的粗木柵欄,透過縫隙能看到對面號舍里模糊的身影。
一張窄小得僅能放下考卷和硯臺的木板充作書案,另一張更窄的、離地不過一尺的木板便是這九日九夜的“床榻”。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墨錠的刺鼻氣味、陳年積塵的霉味、汗液經日不散的酸餿氣,以及數千人密閉聚集帶來的渾濁體息,混合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與絕望的焦灼。
萬幸,他的號舍不在“臭號”之列,也就是那些靠近茅廁的號舍,否則那難以言喻的氣味將是另一重煉獄。
盛長權端坐案前,身姿如岳,神色沉靜。
縱使周遭不時傳來壓抑的咳嗽、煩躁的嘆息、絕望的啜泣,乃至某個角落驟然爆發的失態哭嚎,都無法撼動他眉宇間那分如古井深潭般的專注。
他先將明蘭給的荷包取出,倒出里面那個小巧玲瓏的白瓷瓶,里面是清冽醒神的薄荷腦油。
他小心地拔開瓶塞,在指腹上沾了一丁點,輕輕揉按在太陽穴,一股清涼直透腦髓,驅散了幾分混沌。
隨后,他將墨錠置于粗瓷硯臺中央,從考籃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小銅水壺,往硯臺里注入少許清水。
他挽起袖口,露出清瘦卻有力的腕骨,沉穩有力地研磨起來。
當然,那道在腕側若隱若現的淺痕依舊還在,這是盛長權故意保留住的,其目的就是為了能在盛紘那里獲得幾分同情。
沙沙的輕響,在這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嘈雜中,竟奇異地顯得格外清晰而富有節奏,如同他心中擂動的戰鼓序曲。
“給!”
衙役將厚厚一迭試卷從柵欄縫隙塞了進來。
會試共考三場,每場考三天,試卷按科目分裝。
今日首場最重要,包含經義、策論和詩賦,試卷用厚實的桑皮紙裝訂成冊,封面印著“丙辰科會試首場”,內頁是朱紅色的豎格,字跡需工整謄寫其上。
盛長權迅速瀏覽題目,當目光落在最重要的策論題目上時,他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銳利如電的光芒!
“《論北疆涼國之勢:其強在何處?其弱可乘乎?我大洪當以何策御之、勝之,以固國本?》”
此題切中時弊,關乎國運!
盛長權深吸一口氣,提筆蘸飽濃墨,胸中丘壑化作筆底波瀾,下筆如風。
“臣聞: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今北疆涼國,控弦百萬,鐵騎剽悍,久為我大洪心腹之患。欲固國本,必先明其勢,而后制勝策!”
盛長權開篇點題,直指核心,筆力遒勁,墨色飽滿:“涼國之強,強有三:一曰鐵騎縱橫,來去如風,野戰無雙,此其‘爪牙之利’。”
“二曰據幽云十六州之險,居高臨下,進可攻退可守,此其‘地利之便’。”
“三曰其主耶律洪基,雖非雄才,然尚能駕馭諸部,不至內亂,此其‘一時之穩’。”
寫到這里,他頓了頓,而后接著寫到:“然其弱亦彰:其一,地廣人稀,物產不豐,尤缺糧秣絲綢,仰賴榷場貿易及擄掠補給,此乃‘腹心之虛’。”
“其二,部族林立,耶律、蕭氏共治,然契丹、奚、渤海諸族,貌合神離,隱患深藏,此乃‘肘腋之患’,”
“其三,其政粗獷,不重教化,唯恃強力,劫掠成性,失道寡助,此乃‘根本之失’!”
隨即,盛長權再引經據典,縱論前朝血淚教訓,筆鋒如刀:“前朝乾祚三百一十二載,其末季‘幽云之失’,非唯兵不利,戰不善,實乃君臣茍安,武備廢弛,更兼邊將貪墨,軍心渙散,遂使險要之地,拱手資敵!此乃血淚之鑒!”
“前前朝臻祚四百零五載,其衰亡之始,亦在邊患頻仍,朝廷應對失據,或一味退讓納幣以求茍安,或輕啟邊釁而損兵折將,終致民窮財盡,國勢日頹,為涼國前身所趁!”
再樹本朝榜樣:“反觀我大洪太祖、太宗皇帝,開國之初,厲兵秣馬,重振武備。太祖皇帝親征,三戰三捷,挫涼國兇鋒于雁門關外,方奠定北疆三十年太平之基!此乃‘以戰止戰,以武衛疆’之明證!”
“故臣以為,御涼制勝之策,當以‘固本培元,伺機進取’為綱…”
盛長權從強軍、筑城、困敵、分化,到最終決戰,層層遞進,邏輯嚴密,既有戰略高度,又有戰術細節。
字字珠璣,風骨凜然!
洋洋灑灑數千言,待他落下最后一筆,墨跡淋漓,氣貫長虹!
盛長權自覺這篇策論寫的極好,不僅表述新穎論點,還文筆溫潤,肯定了本朝方略,完全沒有年輕人的自傲崢嶸,可以說是展現出自己超越年齡的深沉智慧與磅礴格局!
盛長權暗自得意,不過,策論耗費心神,待停筆時,日頭已過中天,強烈的饑餓感襲來。
盛長權擱下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腕子,他從考籃底層取出一個小巧的銅吊子、幾塊用油紙包好的黑炭、火石火鐮。
這是每個考生必備的——考場只提供冷水,熱食熱水需自理。
他小心地將銅吊子架在號舍角落特設的小小泥爐上,用火石引燃黑炭。
炭火噼啪作響,映亮了他沉靜的臉,待水微沸,他從考籃里拿出家中精心準備的干糧:幾個用精面混著粗糧蒸得硬實耐放的餅子,一小罐用香油炒制的咸香醬菜,還有一小包撕成細條的熏肉脯。
他掰碎一個蒸餅投入滾水中,待餅塊吸飽熱水變得綿軟,再舀入粗陶碗中,撒上肉脯絲,就著醬菜,一口一口,安靜而斯文地吃了起來。
動作間帶著一種在逼仄困境中維持體面的堅韌,銅吊子里的水有限,需省著用,他吃完后只小口啜飲了半碗熱水解渴。
斜對面的“甲字黃號”里,袁善見也在用飯。
他的食物同樣簡單,但盛長權注意到,他用來盛水的是一只瑩潤光潔的白玉小盅,顯然非考場規制之物,能帶進來,足見其身份特殊或打點得當。
袁善見吃得極慢,細嚼慢咽,姿態從容,仿佛身處靜室書齋而非這污濁牢籠,偶爾抬首,目光沉靜無波,與盛長權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彼此微微頷首致意,隨即各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高手之間,一切盡在不言中。
反觀不遠處“丙字洪號”里的“臥龍”董文昌,則不時傳來壓抑的抱怨和杯盤磕碰聲。
他嫌棄蒸餅粗糲刮嗓子,帶來的精致點心又被衙役糟蹋得不成樣子,只能勉強啃幾口,食不下咽,笨手笨腳生火燒水時還被煙嗆得連聲咳嗽,心情愈發暴躁,捶打桌板的聲音引得巡場衙役厲聲呵斥。
一時間,倒是也鬧出不少動靜來。
周末出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