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城斜巷三十六號。
已過卯時,一個面色清秀的少年出現在青石城探事衙門門口。
少年似乎很閑適。
先是饒有興致的圍著衙門口的兩座石獅子盤桓了半圈,而后想起來今天來的匆忙還沒吃早飯,于是急匆匆的折回原路在不遠處的一家小攤上買了一個燒餅。
燒餅是肉的,正是自己最喜歡的味道,浸了油脂的表皮酥脆可口。
于是啃著燒餅,再次回到青石城探事衙門門口。
看門的小哨有些挑剔的打量著眼前這個不知所謂的少年。
一副細皮嫩肉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一席亮藍色長衫穿在身上,倒趁的那張頗為清秀的面貌又白皙了幾分。
小哨打量著少年,少年打量著小哨,二人對視片刻,少年微微一笑,緊走兩步,湊到小哨近前,笑瞇瞇的彎腰抬手做了一揖。
“值班小哥可好,敢問此處可是咱們探事衙門?”
少年手里依然拿著半個肉燒餅,嘴角上沾著幾絲燒餅碎屑。
“哼。”
小哨挺了挺腰肢,從鼻縫里噴出一個傲慢的音節。
當然是探事衙門,青石城除了我探事衙門,還有哪里有這般寬廣的府衙。
“小生今日特來此處拜會青石城探事衙門將軍元知大人,不知小哥可否稟報一聲?”
算是得到了確認,少年做出一副終于找到此地的表情,而后大大方方的講出了元知將軍的名字,而后又啃了半口手里的肉燒餅。
“可有印信?”
小哨臉色一沉。
堂堂青石城探事衙門將軍元知將軍豈是說見便能見的。
“沒有。”
少年搖了搖頭。
“可有憑證?”
少年搖了搖頭。
于是小哨的腦袋仰的更高了。
大概又是來探事衙門求職的吧。
這樣的人他可是見的多了。
探事衙門這樣當今天下第一強勢衙門,隨便一個差事便是肥缺中的肥缺,若是再有些許能力些許眼色,那便有青云直上的天機。
每天托著關系想要探事衙門門檻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什么邊軍中的驕兵悍將,宗門中的長老供奉,乃至是各州府主官的文膽謀主,哪個來了探事衙門的門口,不得規規矩矩聽候自己的安排,恭恭敬敬喊聲官差老爺。
值班小哥?
小哥?
這么散漫的稱呼也是你這等小子能隨便叫的?!
“大人一早升堂,此時正在辦案,恐怕并無時間會客。”
于是小哨正了正臉色,打了句官腔。
至于辦案,他倒是沒說假話。
昨天夜里,青石城探事衙門里出了件大案子。
兵處抓獲了一位小哨,據說是諾皋術者潛伏進衙門里的間諜。
衙中出了諜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案子,今日一早,探事將軍元知便親至司理處審理此案,司理處上至司理參軍下至芝麻小吏俱在司理處聽候差遣。
聽說那位被抓的小哨名叫遷生,印象中似乎自己還曾見過,記著那人是去年來到探事衙門的,一直在百戶司興手下聽差,看起來也算是個本分的家伙,誰成想竟然會是諾皋妖邪的間諜。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家伙。
“還請麻煩小哥通報一聲,便說是筷子巷的常家后生小子常恩求見。”
少年笑呵呵的啃了一口燒餅,不急不躁的磨著。
“你這人怎么…”
小哨剛要瞪起眼睛扮出一臉兇相,手中掌心一涼,幾粒散碎銀子塞入掌心之中。
“給值班小哥買杯茶喝。”
于是小哨伸了伸袖子,把手滑進袖中,銀子塞進了胳膊肘里。
“那好,你暫且等我一等,我去通報一聲,將軍大人今日公事繁忙,見與不見便看你小子造化了。”
小哨臉色寬了一寬,松了口。
“小哥且慢,請將這間東西拿給將軍大人。”
少年在懷里好一陣摸索,而后掏出了一方白色手帕…
手帕?
小哨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遞到手里的那一方手帕,這確實是一方手帕,似乎是粗布織就,手感并不太好。
普普通通的手帕。
普通到有些古怪。
于是小哨有些嫌棄的接過手帕,轉身一臉不情愿的向著衙走去。
果然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看著小哨不急不慢的身影,常恩瞇著眼睛如此想著,這個世界與穿越前的世界似乎有很多不同,可唯一沒變的便是人的習性。
瞧著四下無人,常恩一邊啃著燒餅一邊仔細打量著這所衙門。
兩只張牙舞爪的石獅子盤踞在大門左右兩旁。
石階高高在上,厚厚的門檻阻攔住了路人們試圖向里張望的視線。
像前一個世界一樣,官家們的威風總是首先出現在門堂上。
想到以后便要在這樣的衙門里工作,似乎還微微有點不適應。
在上一個世界中,除了偶爾回應特事局的志愿征召,他很少與這樣的強勢機構打交道,為了不陷入其他能力者的追殺,他大部分時間選擇隱姓埋名混跡在人群中淹沒在生活里,十年間他換了很多工作。
做過一單只賺兩塊錢的外賣騎手,做過一天要打三百個電話的保險推銷員,甚至自己擺過地攤賣過炒飯…
褪去能力者的外衣,他也像普通人一樣在生活的內卷中身不由己。
只是現在,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一場同學聚會后,他穿越了。
兩世為人,真是奇妙的體驗。
與想象中的大致一樣,方才不緊不慢進去通報的小哨此時近乎小跑著從衙門里跑了出來,跌跌撞撞來到常恩跟前。
氣未喘勻,小哨將手帕遞還到面前少年手中,驚駭的神色依然殘留在小哨的臉上。
“常官人,您的手帕。”
小哨兩手托著手帕,恭敬遞到常恩面前,再也沒有了先前的倨傲,甚至多了一分諂媚奉承。
“勞煩小哥啦。”
少年接過手帕,重新塞進懷中。
在小哨看來,眼前的手帕簡直藏著什么神奇的魔力。
今天似乎著實是一件大案子,司理處的大廳里略微有些擁擠,那位名叫遷生的小哨上了厚枷重鐐跪在廳中,此時廳中正傳來司理參軍的喝問。
然后是遷生不斷喊冤的聲音,而后是刑具稀里嘩啦的聲音。
他清楚探事衙門的手段,聽著里面的聲音,料想是司理處的各位魔王們給這個諜子上了重刑。
于是他耍了個聰明,偷偷溜到廳后小門,將白手帕遞到了茶水小廝的托盤中,麻煩小廝進去稟報。
他本不抱著希望,這年頭攀附將軍的人實在太多,他見過太多逢迎將軍的手段,什么字畫的內層里縫滿了金葉子,一本經書古籍中塞了十萬兩銀票。
可眼前手中,僅僅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白手帕。
想必將軍定然不會見這么個不懂規矩的少年,于是小哨只等著廳里的將軍大人傳回個話來好打發了這莽撞之徒。
哪知道只是片刻功夫,手帕拿了出來,只是拿著手帕的,卻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小哨識得這個女人。
那是元知大人的小妾,似乎名叫…小珠。
印象中將軍自上任青石城探事衙門以來,無論走到何處,總要帶著這個漂亮的女人,不離身周半步。
青石城探事衙門里因此傳出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笑話,說探事衙門將軍元知的影子是母的,當然這個粗鄙的笑話只限于在他們這些低級官吏間流傳。
此時將軍的影子卻從將軍身邊離開,拿著手帕走了出來。
名叫小珠的侍妾拿著手帕向小哨急急詢問此物主人在何處,侍妾的語速有些快,面色有點焦躁。
小哨下意識明白自己這次似乎為難錯了人。
于是急匆匆當前領路,帶著元知大人的小妾來到衙門口。
小哨依然有些懵,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憑他為探事衙門看門十年的經驗,依然未看出少年究竟是何來路。
眼前的少年著實有些普通,手里的半個肉燒餅尚未啃完,酥脆的皮渣稀稀拉拉落在長衫上,沾在嘴角上…
若說是世家子弟,這風度著實差了一點兒。
若說是富家子弟。
可這出手僅僅只是一方手帕,出手實在有些窘迫了一些。
可似乎自己的怠慢之舉依然讓身后這位少奶奶很是不悅,一個大大的巴掌抽在了小哨的臉上。
“今日常參軍新官到任,你這看門狗瞎了狗眼。”
一聲冷冰冰的呵斥,一道火辣辣的巴掌,全出自元知將軍侍妾的手筆。
“賤妾小珠,奉將軍之命,接參軍大人入衙。”
而后女人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朝著面前的少年盈盈施了一禮。
常恩瞇了瞇眼睛,很快認出了面前的女人,以及女人手中的黑傘。
昨夜她曾跟隨探事衙門將軍元知出現在筷子巷,當時她就是擎著這樣的黑傘站在元知的身邊。
原來是元知的侍妾。
果然奏效了。
昨夜出現之人,無人可以逃脫。
當這枚白手帕出現的地方,埋藏在這些頭腦中的記憶坐標將一一喚醒,常恩三定律將在每一個頭腦中啟動。
就像此時此地,此時此刻。
我來了,青石城探事衙門。
常恩在心里想著。
“那就煩勞小珠大人帶路啦。”
彬彬有禮的俯下身子向著身前的女人彎腰還了一禮,有些冷酷的笑容在嘴角一閃而過。
“大人客氣。”
女人再次回禮,繁縟的禮儀之后,面前的女人牽起常恩的手,引著常恩向衙內走去。
常恩的手有些僵硬,因為此時女人的動作似乎并不符合當前的身份。
她本是青石城探事衙門將軍元知的女人,卻如此親昵的牽起了常恩的手。
常恩確定這并不是記憶坐標在發揮作用,因為這樣逾舉的舉動太過惹人耳目,甚至會為自己招來風險。
這是一個違背常恩三定律的動作。
常恩沉默的被女人牽著手,邁過厚厚的門檻,進入探事衙門,目瞪口呆的小哨被兩人拋在了身后。
短暫的四下無人的時刻。
于是,女人牽著常恩的手,有些更緊了。
“不要緊張。”
“昨晚看你牽著那個女人的手,我只是有些嫉妒罷了。”
“你還是這般愛吃肉餅,在那個世界的時候也這樣。”
“李春夢,好久不見。”
女人的聲音從耳邊輕飄飄鉆進來。
女人帶著笑意的臉龐出現在常恩面前。
常恩突然停頓下腳步,輕輕皺了皺眉頭,警惕的看著面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