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真的無路可走了。
厚厚的盾牌橫亙在巷口,密密麻麻的兵卒握刀俯身在盾牌之后,弓士們重新占據了制高點,滿弓向下再次瞄準常恩與紅蓮。
司興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探事衙門辦案除了謹慎與高效,還有最強硬的力量。
這才是探事衙門為何會成為這個世界最強大的特務組織的原因。
久經沙場的老卒們接到探事衙門的征召可以立馬退役,一流的謀主們接到探事衙門的征召可以舍棄自己的主公,還有那些茍延殘喘的術者們,在這個禁法時代像要飯的叫花子一樣哀求著進入探事衙門。
每個人都想進入探事衙門。
所以探事衙門可以承受很多失敗。
十次,一百次,上千次…
可是在第一千零一次的交手后,探事衙門依然會取得勝利。
就像現在這樣。
那個奇怪的女人,似乎就要撐不住了…
紅蓮搖搖欲墜的身體依然擋在常恩身前。
血從密密麻麻的傷口中涌出來,順著手臂,順著肩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腳下匯成一灘血洼。
明明似乎馬上就要摔倒在地上,拿刀的手已經開始搖晃,可左手依然死死抓著常恩的手。
“還能行嗎?”
常恩看著身前搖晃的身影,問道。
“我必須保護你,這是我的任務。”
紅蓮有些虛弱的聲音。
就像上一個世界那些同伴們,為了一個又一個任務,一個又一個倒下。
他們被特事局征兆,成為執行任務的機器。
鬼話。
沒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其實,你應該…可以自己跑掉的…”
常恩舔了舔嘴唇,猶豫著說了一句實話。
她本來可以不必帶著自己這樣一樣笨拙的人肉包袱,若是沒有自己的拖累,或許她可以更加肆無忌憚,飛檐走壁沖出眼前的重圍。
“你的等級是天字零零三號,你的代號是‘三和大神’,保護你是我的任務。”
血還在流著,現在她的衣服完全被鮮血浸染,很像她的名字,紅蓮。
見鬼的三和大神,一個玩笑般的代號。
其實我叫李春夢,來自另個一世界,畢業于天河中學一零級二班。
保護一個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人,這實在是個荒誕的玩笑。
見鬼的組織。
“其實,沒必要為了組織如此賣命。”
握著常恩的手更加粘稠,更多的血順著紅蓮的胳膊涌入兩人的掌心。
“我自幼無父無母,被組織養大,我應當報答組織。”
紅蓮沒有表情的講述著自己的成長經歷。
呵,一個孤兒的設定。
謊話。
你的記憶,我已經看過了。
常恩的腦海中浮現出曾經窺探過的記憶。
“我媽不是破鞋!”
少女怒吼著持刀試圖沖向山民們,又是此起彼伏的呼號聲,幾十只狗子露出鋒利的牙齒撲向身穿單衣的少女,獵槍一起向少女開火…
血花飛濺,飛濺,再飛濺。
與此時此刻一樣的刀,只是持刀的少女比現在要更加矮小,她面對的敵人們手持著獵槍。
女人呵,你不是孤兒。
你有母親。
你會因為母親被侮辱而拼命戰斗。
你并不屬于這個世界,你同樣來自另一個世界。
沒有人會在絕境之地將死之時撒謊,眼前的紅蓮似乎真的相信自己是一個孤兒。
常恩懷疑眼前這個女人的記憶被篡改,真實的記憶深深埋在意識深處。
是誰動了手腳,似乎又是那個聽起來不太靠譜的組織。
這個世界很奇怪,在短暫的來到這個世界幾天內,他已經見到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穿越者。
自己像老鼠一樣躲藏著。
王大福似乎很快融入了這個世界,為了更快的階級跨越,甚至不惜將自己出賣。
至于眼前的女人,似乎被抹去了穿越前的記憶,成為一個不要性命的任務機器。
真是一個奇怪的世界呵,穿越者們在做著瘋瘋癲癲的事情,似乎與從前看過的穿越小說一點兒也不一樣。
這并不是一個安全的世界。
似乎…自己應該做點兒什么了。
無論是為了眼前的困境,還是為了自己以后可以更加安心的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似乎…自己應該做點兒什么了。
夜已經黑了,常恩喜歡的時間到了。
正是做事情的好時候。
“放開手吧。”
常恩對著身前搖搖欲墜的紅蓮說道,聲音有些溫柔,像一位成熟的家長在哄一個倔強的孩子。
“握緊我的手,相信我,我很能打的。”
紅蓮依然倔強著。
試圖用顫巍巍的手努力抬起刀,試圖邁出顫巍巍的腳步。
而后是兩側弓士們開弓。
已經沒有躲避的力氣。
一枚精準的冷箭從前胸貫穿而入,鋒利的箭頭穿過身體自后胸射出,距離身后的常恩鼻尖僅有半寸距離。
嗡——
然后是輕微的響動,來自盾陣之后。
一枚銀色的光從盾陣之后飛出,而后在黑夜中劃出一道亮麗,直沖著紅蓮而來。
是一枚飛劍。
同樣沒有躲避的力氣。
短小的飛劍自高空俯沖而下,然后在紅蓮血淋淋的臂膀上切割而下,紅蓮的左臂自肩胛處斷裂,掉落在地上,洶涌的血從傷口處噴涌而出。
呵,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術者嗎?
常恩看到了躲在陰暗角落中一個盤膝而坐的男人,嘴里念念叨叨不住說著什么,或許是咒語吧,飛劍在一擊得手后盤旋歸,飛入男人的衣袖中。
那是司興請來的昆侖劍師,就在一刻鐘前司興還在抱怨著這位劍師的不可信任,可現在司興心里竟然生出一絲感激,若不是元知將軍趕到,不知今日之事要怎樣收場。
古怪的女人馬上就要撐不住了。
“拉緊我的手,沖出去。”
身前的紅蓮依然在,虛弱的聲音近乎,想要邁出腳步,卻只是踉蹌的搖晃一下。
“你的手已經斷啦,”
常恩的語氣依然很溫柔,聲音很輕,似乎是怕驚嚇到這位倔強的同伴。
于是紅蓮有些詫異的扭頭看向身后,自己的左手依然緊緊握著常恩的左手,只不過已經是一只斷手,連同斷掉的胳膊一起掛在常恩的手上。
“哈,斷掉啦。”
紅蓮有些意外的說,看看搭在常恩左手上的斷臂,再看看自己失去胳膊的肩膀,然后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搖搖晃晃兩下,然后單薄的身軀還有右手的刀一起重重摔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氣息很平穩。
似乎像睡著了一樣。
現在手終于可以松開了。
于是常恩騰出右手輕輕摳開被攥的過于緊密的五個手指頭,把紅蓮的斷手從自己的左手上摳下來,然后彎腰把斷手輕輕放在紅蓮的身邊。
現在再也沒有人擋在身前。
很安靜的氣氛,所有人似乎都在注視著自己,箭士們的羽箭瞄準著自己,刀卒們的刀鋒指向自己,青石城探事衙門的各位長官們陰森森的目光看向自己。
沒有一個人分神,真好。
這是一個精神攻擊型能力者最喜歡的環境。
“在下常恩,見過青石城探事衙門各位大人。”
朗聲說出自己的名字,輕輕撩起衣衫下擺,向著身前洶涌的兵卒和探事衙門長官們輕輕彎腰鞠了一躬,而后再次抬起頭來,清秀的臉龐上露出一個同樣清秀的笑容。
“我有一個秘密,一直很想在這個世界上大聲說出來。”
“可是我一直沒有機會。”
“像老鼠一樣躲在這樣的宅子里,一直難得見到這樣的好天氣,還有這么多的大人們,感謝青石城探事衙門的各位大人們,給了我一個這樣的好機會。”
少年伸出手來指了指天,烏黑的夜籠罩了大地,沒有明月,沒有星光,有微風,和黑沉沉的天。
“在講出那個秘密之前,為了表示感謝,我想為各位大人唱一首歌。”
“這是一首來自童年的歌謠,那時我心思純凈如水,單純如紙。”
少年講著奇怪的話語,然后低頭解開衣衫,從襯衣兜里翻找著什么。
墻上的弓士們再次把箭指向少年,盾牌后刀卒們俯了俯身子,等待著攻擊的命令。
百戶司興疑惑的看著盾陣前的少年,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到底在做著什么奇怪的事情,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武器,像個話癆一般講著稀奇古怪的話語,甚至話語中的有些用詞并不是日常習慣。
司興想要發出攻擊命令,可看到身后的元知將軍依然安靜的坐在那方太師椅上,饒有興趣的看著少年,于是他壓下了發出命令的沖動。
只是一個少年而已,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已經消除,不用過分緊張。
看看,看看這個古怪的少年要做些什么。
若有異動,弓士們可以很快解決掉他。
于是司興沉默著,警惕的看著盾陣前的少年。
少年似乎終于從襯衣兜里找到了什么,重新直起身子。
“不要害怕,只是一方手帕。”
少年沖著所有人揮了揮手,一方手帕在夜風中飄蕩。
確實是一方手帕,潔白干凈,方方正正,似乎從沒用過。
于是揮了揮手帕,少年嘹亮的的歌聲在深夜的筷子巷口響起。
“丟啊,丟啊,丟手絹——”
“輕輕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訴他…”
“快點快點抓住他,快點快點抓住他。”
少年扭動腰肢,跳起有些怪異的舞步,晃動著手里的手帕,
“丟啊,丟啊,丟手絹——”
“輕輕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訴他…”
“快點快點抓住他,快點快點抓住他。”
繼續唱著,繼續扭動腰肢,繼續跳起著有些怪異的舞步,繼續晃動著手里的手帕…
晃動著白手帕…
晃動著白手帕…
晃動著白手帕…
司興感覺眼皮有些沉,他忍不住想打個哈欠,卻發現幾乎有些張不開嘴。
少年唱著的古怪歌子,似乎從來沒有聽過,寥寥幾句歌詞反復的唱著,他想抬起手臂捂住耳朵卻發現已經無法抬起手臂。
或許是站的有些久了。
司興在心里想著,試圖動一動腿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卻發現已經無法挪動雙腿。
一絲恐懼從心里油然而生,他突然發現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他想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少年的白手帕晃動著,晃動著,繼續晃動著…
司興的視線逐漸模糊,混沌,視野中陷入一片潔白。
現在,歌聲終于停了。
“我的歌演唱完畢,歌名丟手絹,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童謠,伴隨我的童年隨我一起成長,感謝大家耐心傾聽。”
“謝謝大家,謝謝。”
常恩說著謝謝,彎腰鞠躬。
沒有掌聲。
也沒有叫罵聲。
只是很空曠的安靜,伴著上百人平穩的呼吸聲。
青石城探事衙門將軍元知安靜的坐在太師椅上,司兵參軍、千總、百戶司興同樣安靜的站著,刀卒們安靜的俯下身子,盾兵們安靜的持著盾牌,墻頭上的弓士們安靜的拉著手中弓弦。
呼吸。
一齊呼吸。
安靜平穩的呼吸。
只有常恩在講話。
“現在,我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講出那個秘密啦。”
少年輕輕舒了一口氣,像是在為之后的講話做一個小小的準備。
“你們聽著,我叫李春夢,幾天前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我是一個穿越者。”
“我曾經是天河中學一零級二班的學生,我的班主任老合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班主任,我還有一幫好哥們兒,張大力、邋遢大王、眼鏡兒、長鼻子…”
“他們要比院里那個爛人王大福好一百倍!”
常恩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院子,院子里的遷生還在重復著傻乎乎的播音腔,聲音隱約可以聽見,并不想理會那個傻瓜,于是繼續說著。
“高三那年,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秘密,我是一個能力者,能力為制造夢境,窺探、擾亂記憶,我是一名精神攻擊型能力者,能力等級A級,很高的等級,曾經隸屬于那個世界的特事局,大概類似于你們的探事衙門,強力,非常強力。”
“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科技非常發達,優秀的科學家們對于精神類攻擊有過非常系統的研究,比如…”
“科學家們發現催眠術并不是騙術,而是一種溫和的精神攻擊手段,通過運用心理暗示等手段讓催眠者進入到催眠狀態,它通過人為的誘導使被催眠者進入一種特殊的、類似于睡眠的意識歡呼的心理狀態。”
“就像此時此刻,你們這樣。”
“歡迎你們進入我的夢境,成為我的奴仆,各位大人們。”
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繼續彬彬有禮的彎了彎腰,向沉浸在催眠狀態中的所有人微微鞠躬,而后再次直立起單薄的身軀。
“世界上最強大的寄生蟲是什么?細菌,病毒,還是腸道中的蠕蟲?”
“不,都不是。”
常恩搖搖頭,冷酷的笑容依然浮現在嘴角,那是因為掌握了一切而生出的滿足感。
“是意識,頑強無比,感染性極強。頭腦中一旦形成一個意識,就無法抹去,只要這個意識完整而被理解,就會深深根植在大腦的某個地方。”
“就像此時此刻,我的青石城探事衙門各位大人們,我的奴仆們。”
“自今夜開始我將成為你們的主人,我將為你們定立三條規則,這樣的規則并非由我所創,而是另一個聰明的腦袋,他的名字有些古怪,名叫艾薩克·阿西莫夫。”
“我的奴仆們,聽好你們的規則。”
“規則一,奴仆不得傷害主人個體,或者目睹主人個體將遭受危險而袖手不管。”
輕輕揮動白手拍,手帕在半空中晃動。
“規則二,奴仆必須服從主人給予他的命令,當該命令與第一定律沖突時例外。”
繼續揮動白手帕,手帕在半空中繼續晃動。
“規則三,奴仆在不違反第一、第二規則的情況下要盡可能保護自己的生存。”
常恩需要他的奴仆們活著,只有活著的奴仆才有被利用的價值。
于是最后一次揮動白手帕,白手帕最后一次晃動,而后拿回手中,疊整齊,放入口袋。
這將是一枚珍貴的白手帕,從今夜開始,這枚方方正正的手帕可以調動大半個青石城探事衙門,上至探事將軍元知,下至籍籍無名的小哨…
“從今夜開始,我將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將成為探事衙門參軍常恩,而你們將是我無法解除契約的奴仆。”
常恩張開雙臂,向著身前的眾人吶喊。
“遵命,我的主人!”
是元知的回應。
是司兵參軍時罡的回應。
是千總侯云的回應。
是百戶司興的回應。
是兵卒們的回應。
然后,常恩俯下身,拿起紅蓮的斷臂,抱起紅蓮的殘軀,回身走向身后那間破落的紅墻大宅。
“夜深了,各位大人回府吧。”
“記得帶走那個名叫遷生的傻瓜。”
“另外幫我告訴他,十周年同學聚會的那一天,李春夢和他喝了三杯酒,他喝到第二杯便醉了,他欠李春夢一杯酒。”
少年說著冷清的話語,走在狹窄的筷子巷中。
“遵命,我的主人!”
孤零零的身影之后,是齊聲吶喊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