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恩注視著面前的女人,這是一張美麗而又陌生的面孔。
深邃的眼眸中似含著春水流波,精致的面龐中帶著一絲掩藏不住的喜悅。
女人的手并未松開,反倒又緊緊攥了一下。
照壁在身后,擋住了身后小哨的視線。
有青竹遮蔽的甬道上不見人影。
這著實是一句悄悄話,這同樣是一個有些冒昧的動作。
半塊燒餅依然拿在常恩手中他真的很愛吃肉燒餅。
那是前世便有的習慣,依稀記得是從高中那年開始的。
天河中學校門口有家肉餅攤,老板是個總喜歡笑瞇瞇的胖子,燒餅是用黑黝黝的鐵皮烤箱烤出來的,足夠的火候總是能把燒餅外皮烘烤酥脆,狠狠咬下一口,滾燙的油汁順著嘴角流出來,踏實的面香裹著豐滿的肉餡一起吞咽進嘴中。
每天晚上下晚自習的時候,他總要和張大力去燒餅攤買上三個火燒,兩人一人一個狼吞虎咽的吞下,然后再撕扯瓜分掉最后一個火燒,分掉一瓶可樂,狠狠打上一個飽嗝,帶著無欲無求的滿足感各回各家。
畢業之后,他每到一個地方總會尋找當地的燒餅店,他嘗遍了天南海北的燒餅,可再也沒找到像當年的味道。
似乎食物的味道總是存在在特定的時光里。
真是久遠的有些模糊的記憶了。
常恩狠狠搖了搖頭,把記憶從腦海中驅趕出來。
現在,眼前的這個陌生女人,說出了自己在那個世界的名字,講出了自己前世的習慣。
穿越者?
常恩警惕的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陌生的臉龐,毫無線索。
沒人會把穿越兩個字寫在腦門兒上。
可是他同樣不會再莽撞的做出試探。
經歷過與王大福的相見,他再也不會傻到與一個陌生人匆匆相認,即便在這具陌生的皮囊之下是一個熟悉的靈魂。
一次魯莽已經讓他身陷險地一次,他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在這個依然陌生的世界里,謹慎是生存的前提。
更令常恩顧忌的是,眼前這個女人似乎并不受自己的控制。
明明曾經出現在昨夜的筷子巷中,她靜靜站在身邊,眼睜睜看著自己唱完了那首優美的丟手絹,常恩自認為那是一次聲情并茂的表演,聽過那首歌,看到白手帕的人,本應被自己植入了意識坐標,不該是現在這樣的反應。
于是佯裝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的燒餅殘渣,刻意在女人面前再次晃了晃白手帕,女人毫無異常反應。
“李春夢,你昨天那歌兒唱的真好聽。”
看到白手帕,女人再次笑了,毫無掩飾的笑容,在面容間綻放。
眼前的女人沒有失憶?
她竟然還記得昨夜的事情?!
一絲冰冷的寒光從常恩的雙眼中,而后一閃即逝。
腳步聲,有人來。
于是兩人匆匆把手分開。
竹林夾雜的甬道中,八個小哨提著十六個大木桶急匆匆的從兩人身邊路過,桶中似乎盛著滿滿的沸水,熱騰騰的蒸汽汩汩的從桶中往外冒著。
“停住,瞎了眼的狗東西,拿著這些破東西著急忙慌趕哪兒去?”
冒失的小哨們打斷了常恩與女人悄咪咪的談話,于是一絲不悅展露在女人臉上。
“是小珠大人,回小珠大人話,小的們方才燒了開水要抬到司理處去。”
真不愧是探事衙門將軍元知的愛妾,眼前的女人似乎在此地頗有威勢,一句喝問令小哨們停下了急匆匆的腳步,恭謹的回答著女人的問話。
“抬這水做什么?”
女人皺了皺眉,問出了常恩想問的問題。
“今早抓的那諜子著實嘴硬,元知大人著惱了,讓小的們給這諜子好好洗洗身子。”
回答的小哨一邊說著,一邊咧了咧嘴,似乎是想起來那諜子的瘋勁兒,依然心有余悸。
“知道了,快去吧,莫要耽誤了公事。”
女人點了點頭。
諜子?
便是王大福吧,哦不,在這個世界他應該叫遷生。
嘴硬?
他當然會嘴硬,因為他本就不是諜子,一個能夠出賣同窗換取前程的小人,怎么可能甘心尋死。
常恩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他實在無法想到自己在穿越后遇到的第一次波折竟然如此狗血,
洗洗身子?用這般滾燙的沸水?
不知道又是什么樣的稀奇古怪的刑罰。
常恩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幾天,對這個陌生世界實在還有太多不熟悉,于是只得胡亂猜度著。
小哨們提著沸騰的熱水急匆匆離去,幽暗僻靜的甬道間再次只留下常恩與女人。
“李春夢,你還是和當年一樣,走到哪兒都是這般熱鬧。”
于是女人的臉上重新現出喜悅。
似乎與自己很熟悉的說辭。
不能再糾纏下去。
即便想找到問題出在哪里,也不應該是在這樣該死的地方。
于是把最后一塊肉燒餅狠狠塞進嘴里,常恩做出一副正色的模樣。
“小珠大人,在下不知道誰是李春夢,或許是舊相識與在下有幾分相似罷了,在下名叫常恩,乃筷子巷常家后生。”
“勞煩小珠大人帶路啦,在下還要拜見元知將軍,萬萬不可誤了時辰。”
于是常恩伸出手來,做了一個請女人帶路的手勢。
似乎因為沒有得到回應,女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而后扭頭向著前路走去,
甬道似乎很長,密密麻麻的竹子遮蔽著兩邊,看不清已經過了幾進院子,只是路還沒到盡頭。
這探事衙門大的著實有些離譜,看起來似乎比自己藏身的那所荒宅還要大上許多。
常恩如此想著,跟在女人身后。
路上再沒遇見他人,長長的甬道里響著兩人清晰的腳步聲。
密密麻麻的綠竹遮蔽了日頭,眼前的路依然陰暗,拉長的影子綴在兩人身后。
“李春夢…”
身前的女人又叫出自己的名字。
真是討厭的喋喋不休。
常恩皺眉想著,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要鎖定女人的目光,植入一道意識坐標打開女人的腦海看看這個古怪的女人腦袋里究竟藏著一些什么奇怪的記憶。
可女人懷抱著黑紙傘,再也沒有回頭,可話依然說著。
“李春夢,你還記得嗎,那天咱們晚上走在那條胡同里…”
女人輕輕的說著,輕飄飄的聲音灌入耳中。
胡同?
“胡同里有盞燈,可總是不太亮,陰森森的就像現在這樣,咱倆的影子綴在身后疊在一起,你牽著我的手,就像昨晚你牽著那個女人的手,那天我真開心呀,我想終于有人能夠送我回家啦。”
似乎是一段美妙的記憶,女人的聲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甜蜜。
胡同?
牽手?
一盞不太亮的燈?
常恩停住了腳步,有些不可思議的看向身前的女人,他終于在兩世的記憶中搜尋到了那個片段,一段并不陳舊的碎片,就在昨晚還曾想起過。
于是身前的女人突然轉過身來,飄忽不定的眼神兒中閃爍著一絲淚光。
“李春夢,你真的忘了嗎?那天晚上咱們開完元旦晚會,你送我回家。”
元旦晚會。
記憶之門在常恩的腦海中開啟。
“李春夢,你走慢點,我這鞋不趁腳。”
狹窄的胡同中,昏黃的燈光下,班花走在李春夢身后,別扭的高跟鞋穿在腳上,感覺似乎總是不敢邁開步子。
她是今晚晚會的主持人,老合特意為她租了禮服,為了配上那身衣服,她特意借來了這雙并不合腳的高跟鞋。
晚會散會的時候她本想換上運動鞋,可不知道哪個缺德鬼往自己的運動鞋里灌滿了可樂,她懷疑是小禿子,只有那個全班最嫌棄的小子才會做出這種無聊的把戲。
于是她只能穿著這雙蹩腳的高跟鞋走回家去。
好在她與李春夢同路。
可李春夢像頭野驢一樣只顧悶頭往前走。
眼前是條胡同,穿過胡同再走一段便到家了。
以后再也不要和這頭野驢一起走了。
她恨恨的想著,追著李春夢的背影進了胡同。
并不太亮的燈吊在胡同口,她依稀看到李春夢的身影停了下來。
“你爸這個老賭鬼,連褲子都輸沒了,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啦。”
“你爸把你賣給我們啦,快點跟我走。”
“喲,似乎模樣還不錯嘛,這樣的閨女都舍得賣,這個老賭鬼!”
是十幾個混混聚攏在狹窄的巷子里,堵死了通往巷口的道路,露出兇惡的眼神。
“李春夢,救我。”
她躲在李春夢身后,飄忽不定的眼神中閃爍著淚花。
“何小婷,抓緊我的手。”
“不要抬頭,不要亂看。”
“跟緊我。”
李春夢把左手塞給班花,右手撿起腳下的鐵棍子。
何小婷猶豫著伸出手,兩只手握在一起,十根手指彼此交纏。
“喲,有護花的呢。”
“先干掉這小子。”
十幾個混混各自拿出砍刀,李春夢拿著鐵棍沖入人群…
鐵與鐵激蕩的響聲,狹窄的小巷里身體撞擊著身體,兩只手緊緊握著,未曾分開。
真是一段久遠的記憶呵,
常恩瞇起眼睛看著眼前的女人,他怎么也無法將眼前這個頗有威勢的女人與曾經藏在自己身后的何小婷聯系起來。
只是此刻女人閃爍著淚花的眼睛,似曾相識。
“李春夢,你別裝了,你昨天晚上一唱歌我就知道是你啦。”
女人輕飄飄的聲音再次進入耳中。
常恩苦惱的皺了皺眉頭,該死的記憶再次涌現在腦海中。
砍刀劈砍在身上,鐵棍狠狠砸在身上,血不斷的留下來。
似乎就要死在這里了。
“別打啦,求求你們別打啦。”
身后傳來班花的聲音。
跑啊!
快跑啊!
蠢貨!
留在這里做什么!
跑回去叫張大力啊!
心里瘋狂的叫喊著。
可是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刀與棍子再次落下來,可是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似乎有古怪的念頭在腦海中翻涌。
唱歌,快點唱歌。
為什么要唱歌,為什么要生出這古怪的念頭?
唱歌,快點唱歌。
身體似乎不受控制的站立起來,狠狠的從圍攏的人群中撞開一絲縫隙。
不受控制的掏出褲兜里的白手帕。
為什么要掏出白手帕,為什么要生出這般古怪的念頭。
“丟啊,丟啊,丟手絹——”
“輕輕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訴他…”
奇怪的歌聲,似乎是從自己的喉嚨里唱出來。
跳起有些怪異的舞步,晃動著手里的手帕。
“丟啊,丟啊,丟手絹——”
“輕輕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訴他…”
“快點快點抓住他,快點快點抓住他。”
繼續唱著,繼續扭動腰肢,繼續跳起著有些怪異的舞步,繼續晃動著手里的手帕…
晃動著白手帕…
晃動著白手帕…
晃動著白手帕…
小巷突然安靜下來。
而后是叮叮當當的聲音。
十幾個混混們像呆立的雕塑一樣突然安靜的站在了原地,手中的砍刀和鐵棍子一起叮叮當當的落在地上。
是自己的喉嚨里發出的聲音。
于是混混們像失去了神志的傀儡,邁著僵硬而又步調一致的步子退出了小巷。
空蕩蕩的小巷中,只剩下他與班花。
他在班花的眼睛中看到一絲驚懼與震駭。
“你李春夢,一定在想為什么我沒中招兒對不對?”
“你忘啦,那天晚上,我見你唱過一次,舞過一次。”
“我知道你會那種東西。”
此刻,名叫小珠的女人站在探事衙門的一段甬道中,對著常恩說道。
呵呵,何小婷,班花大人,好久不見。
那件事,你真的沒有忘記啊。
常恩苦惱的皺了皺更深的眉頭,在心里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