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馬沖突然走過來,面帶憂色。
作為一名腦子不算太聰明,但能一直按著朱見濟的規矩辦事,把皇帝周圍打理的舒舒服服的好太監,馬公公一般在皇帝享受父子親情的時候,都會帶著笑臉在旁邊看著,以免破壞這好氣氛。
但他這時候已經沒空管理自己的表情了。
“太皇太后她病重了…”
歲月到底不饒人。
當年因罪入宮,因為美貌被宣宗皇帝一時性起臨幸,從而被迫卷入各種波折的吳賢妃,如今的太皇太后吳氏,終究是在去年冬天病倒了。
乾圣十年的秋天比起往年要涼快得多,加上一場秋雨一場寒,直接讓人入了冬季,到現在還趕上了倒春寒,讓冬天顯得極為漫長。
在寒冷的天氣里,老年人是很受罪的。
冷空氣吸到身體里,能割得肺一陣一陣的疼,還凍的心涼。
很多原本身體還算好的老者,哪怕照顧的小心,都容易在冬天生病出事。
吳氏就是去年冬天一時不慎多吹了點風,染上了頭暈腦脹的病癥,喝藥不頂用,念佛也沒有菩薩顯靈,一直拖到了現在,身體越來越差。
好在太皇太后本人看的開,還反過去勸杭太后跟王皇后寬點心。
她已經七十多歲了,曾孫子都抱上了,在這人間也沒什么值得留念的。
吳氏,是早就準備好走了的。
朱見濟朝堂上的老臣子,也有不少是在冬日時節過世離去的。
在民間還有人認為,在冬天去世的老人是有福氣的。
因為有太皇太后本人的意愿在,加上這病已經生了好幾個月,心理準備是早就做好了的,所以此時聽到吳氏病重的消息,朱見濟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抱著兒子去了吳氏住的清寧宮。
此前,大明朝的太后沒有固定的宮殿住,看她自己的想法和皇帝如何安排。
直到宣宗時候,才把原本用于供養神佛的仁壽宮定為太后住所。
不過指定歸指定,皇太后有時候不想在這兒住了,也會去清寧宮。
當然了,在宮里有多位長輩同期存在時,這住所是不能亂換的。
所以杭太后仁壽,吳太皇太后清寧。
清寧宮跟它的名字很相稱,環境清雅寧靜,本來是給徽宗生母孫太后住的。
可孫太后不是十幾年前,跟著先帝一塊去了嗎?
孝順孩子朱見濟覺得這么好的宮殿空著可惜了,便請了自己奶奶搬進來,還特意為潛心念佛的吳氏修了一座新的佛堂——
遙想當年,朱見濟跟他爹為了不讓孫太后亂插手自己的事,特意對外傳話說她要吃齋念佛,靜心養神了,還請了一個“大師”進來給她念經…
可愣是為了省錢,沒給孫太后修新的佛堂。
現在清寧宮的主人從孫太后換成了吳太皇太后,“大師”沒了,佛堂有了。
由此可見,人和人終究是不同的。
可惜,隨著吳氏病重,一向飄散著檀香氣息的清寧宮,此時卻是充滿了藥味。
當朱見濟帶著老婆孩子過來的時候,杭太后已經在婆婆的身側了。
吳氏沒精打采的躺在床上,露出衣物之外的手腳都瘦的皮包骨了。
老年人血氣不夠,膚色還暗沉枯燥。
“奶奶!”
朱見濟來到床邊,心疼的握住吳氏的手。
“是皇帝啊…”
吳氏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瞄到旁邊的王氏和太子,有意問一下朱佑櫟的啟蒙,還有最近新懷上的龍種情況,奈何渾身沒有力氣,呼吸也淺的不行。
于是她放棄了這些話。
她的孫兒這么聰明能干,肯定會把東西都安排好的。
哪里會像自己那個兒子,本來身體就虛,還頂不住嘴饞瞎吃海鮮烈酒,把自己折騰的沒了。
“預備我的后事吧…”
吳氏努力的凝視了一會兒自己的后代們,然后開始立遺囑,“不要把我和宣廟合葬一處了,我喜歡安靜,不需要那么熱鬧。”
既然宣宗跟孫太后是真愛,那自己就不去打擾他們了。
正好自己也懶得見到他倆。
宣宗當皇帝的確不錯,可惜偏寵真愛,連帶著對吳氏和景泰帝都不行。
吳氏對宣宗也沒啥感情。
你說她一個罪官的女兒,被充入宮廷后努力干著活,突然就被皇帝給上了…這沖擊不大?
而且一桿進洞,一炮而紅,肚子里就有了個娃娃。
作為宣宗后宮里難得能下蛋的女人,按照常理來說,只要有孕,不管生下來是男是女,吳氏好歹也能得個妃號,翻身一把。
她又沒想著爭寵什么的,母憑子貴享享福就滿足了。
結果孫皇后鬧了又鬧,最后生下皇帝次子的吳氏,竟然就被送出了宮廷,連個名義都沒有。
在宮外帶著孩子獨自生活,誰都知道吳氏跟皇帝的關系,但誰都看不起她,嘲笑聲就沒斷過。
畢竟皇帝的態度決定了一切。
孩子都五六歲了也不找回宮里,還讓景泰帝繼續當個沒名沒分的黑戶私生子,顯然是只愛孫皇后跟小太子朱祁鎮。
如果宣宗皇帝沒有英年早逝的話,母子倆估計到死都是這種狀態。
因為即便宣宗病重,即將去世,把吳氏跟孩子召入宮廷之時,也只是勉強承認了景泰帝是自己的種這件事。
關于孩子要不要封王,吳氏要不要封妃,他提都沒提,只讓自個兒母親張太后看著辦,然后就去跟真愛孫皇后生死別離了。
不過這樣也好。
兒子被承認是皇家血脈,也足夠吳氏揚眉吐氣,挺直腰桿了。
她有沒有被承認為宣宗后宮的一員,根本不重要。
這樣一來,也沒必要跟著這男人殉葬了,沒必要活著死了都得遭他折騰,挺好的!
而且她活得比宣宗和孫氏都久,兒子孫子也比他倆的有出息多了,哪里還有別的遺憾?
唯一擔憂的是,她孫子是個嘴硬的——
大概是有太宗托夢的關系,在關乎自身法統的事情上,朱見濟跟太宗是一個口風。
堅決不承認自己是“非正統”。
太宗靖難稱帝后,把建文年號給廢除了,把建文帝當政的幾年給抹消了,自己的廟號還是“太宗”,就排在開國皇帝朱太祖的后面,以表明自己才是大明帝國的第二位統治者。
不管別人認不認,反正他那邊是獨家認證了。
朱見濟也是這么干的。
雖說承認了他大伯的地位,但那重點在于土木帝在位十幾年了,還有個差點把大明玩廢了的土木堡之變在那兒擱著,影響力太大,不好否認,所以最后只得認了他的帝位,上廟號“徽宗”。
可等到給他爹上廟號的時候,朱見濟就不認“世宗”這個稱號了。
世宗可是有“帝系轉移”的潛意思在的,他爹一個勤勤懇懇的接盤俠,把大明朝從爛攤子里拉出來,雖說自己出力不多,但用人決策方面,比前任可好太多了!
這樣的貢獻,簡直比正統還正統!
所以他給景泰帝上了個“中宗”廟號。
中宗,在謚、廟方法中,有著“延續法統、宗廟社稷”等意思。
朱見濟在跟人訓話之時,也經常理直氣壯的表示自家得位于國家危難之時,極其的“光偉正”,糾正土木帝統治十幾年的弊政,重續仁宣輝煌,政績十分漂亮。
誰敢質疑他們家皇位的正統性,那就是沒良心,睜著眼睛說瞎話,要被批判和貶官的。
這樣的想法延伸到吳氏這里,朱見濟自然也是想給奶奶一個交代,讓她以“宣宗皇后”的身份入葬景陵的。
不管他爺爺認不認,反正孫子是獨家認證了的。
畢竟他奶奶直到當時的太皇太后張氏替兒子點頭,才有了實際的名分。
這是補償!
“奶奶!”
沒有說什么“老祖母”的正式稱謂,朱見濟傷心的跪趴上吳氏的床邊,最終還是同意了吳氏的意見。
不合葬就不合葬吧。
反正他爺爺是大明朝的內卷之王,對他爹又那樣兒,自己也不待見他!
太皇太后去世,這是一件大事。
朱見濟再一次為長輩披麻戴孝,還停了七天的早朝。
唯一好的,就是比起當年他爹的葬禮,朱見濟在送走他奶奶的時候,冷靜了許久。
說到底,朱見濟從小是跟在他爹屁股后面長大的,對吳氏除了血脈帶來的天然親近,以及對她承受各種壓力帶大孩子的敬佩之外,并沒有多少,值得讓已經當了十來年皇帝的自己,哭得死去活來的感情。
雖說如此,但送走親人還是讓朱見濟很傷心。
他并不是一個感情淡漠的人,或者說真當了皇帝,朱見濟也不可能跟小說話本講的“帝王天子”一樣,高高在上,看誰都跟根草似的,充滿了陰謀算計。
要真過成那樣的日子,朱見濟估計得成大明版本的“十全老人”了。
朱佑櫟第一次見他爹這么低落。
才兩歲大點,小太子根本不明白生離死別意味著什么,甚至看到吳氏臨終之前,那副老瘦病危的模樣時,朱佑櫟還有點害怕。
“給!”
到底是父子連心。
雖說朱見濟跟他兒子,打后者還沒出生前就有了合不來的架勢,碰了面后,兒子都會選擇性的尿他爹一龍袍,當爹也是針對性的搶孩子玩具…
但感情不是假的。
故意拖著自己喜歡的小布老虎在父皇面前轉了幾圈,發現后者還是沒理他,仍舊在發呆后,朱佑櫟終于忍痛割愛,把兜兜里珍藏的金豆子拿出來一把。
只是在遞過去之前,朱佑櫟想了想,又收回胖手,小心的放回去大半,只留一顆在巴掌里。
“給錢!”
“給爺笑一個!”
此時的大明宮廷里,一些受皇帝信任,并且給主子當忠實舔狗的太監,在私底下開始對皇帝采取“皇爺”這樣較為親近的稱呼,來拉進主仆關系,鞏固自己在皇帝這邊的地位。
像阮伯山、馬沖他們,私底下就會這么叫。
在嚴肅點的場合上,他們就會用嚴肅點的“陛下”來稱呼。
相對應的,太子自然就成“小爺”了。
加上“爺”字的發音簡單一些,比起“我”、“孤”等自稱來,更受朱佑櫟的喜愛。
朱見濟被兒子這舉動給逗笑了,“我堂堂大明天子,還是你親爹。你這個黃口小兒,敢把父皇當成賣笑的?”
朱佑櫟對金錢買賣挺有天賦的,聽出來他爹語氣開朗了些,又不愿意“賣笑”,就又縮回胖手,把金豆子放到兜兜里。
“干嘛,不是給錢的嗎?”朱見濟疑惑了,也收回了打算去拿金豆子龍爪。
朱佑櫟振振有詞,“不給錢,就不算賣嘍!”
完了,
忽然感覺兒子長的像豹子頭怎么辦?
“你曾奶奶去了,不傷心嗎?”朱見濟把兒子撈到懷里,閑得無聊,開始跟兩歲小孩說些高深的東西。
誰知道朱佑櫟繼續玩他的布老虎,嘴里學著貓叫,“喵嗚”兩聲后,突然就說,“娘說她要給我生弟弟了!”
小太子對“兄弟”還沒有具體的認識,但這并不妨礙他把他媽的話復制過來。
朱見濟不解,“你這個話題轉的有點大了,這有什么聯系?”
“娘說,人是星星變得。”
朱佑櫟努力的回想他娘說過的話。
可惜小太子再怎么早慧,但話說起來還是有點磕絆和無邏輯的。
朱見濟跟他交流了好一會兒,才聽懂他話里的意思。
“要出生新的人,星星會下來。死了,星星就飛回去天上…”
所以有什么傷心的?
從哪里來的,都要回哪里去的嘛!
朱見濟莫名被兒子安慰了一通,忍不住往小太子肥到有點下垂的腮幫子上嗦了一口,氣得朱佑櫟又拿起口水巾瘋狂的擦臉,硬生生給福娃加上了半邊臉的“腮紅”。
他現在已經在學著自己吃飯了,只是拿勺子還有點不習慣,總會把飯菜不小心倒身上。
所以這口水巾一時半會還取不下來,還得戴身上一段時間。
“走吧,去看看你娘跟你的弟弟妹妹!”
朱見濟笑了一會,覺得心里松快多了,又抱著兒子去了王氏那邊。
日子再怎么樣,還是得著眼現實才行啊!
“你總算好點了,今天春官叫你沒陪著他吃飯,都不肯好好用菜,拿著勺子飯菜故意亂扔呢!”
“還有這事?”朱見濟拍了拍懷里的大胖兒子,“就這么舍不得你爹?”
“不過就算你孝順,浪費糧食還是不行的!”
眼見丈夫又要把兒子扔膝蓋上打屁股,已經有四個月身孕的王氏再次出聲給哇啦大叫的小太子辯解,“也不算浪費,他掉出來的東西,都讓貓狗吃了。”
在皇家新一代出生后,也許是受到奶龍的氣息召喚,在朱佑櫟的身邊也圍繞起了好幾只忠實的舔狗舔貓,天天給他舔手舔腳,一點高傲都沒有。
“那算了。”
聽到沒浪費食物,朱見濟這才放過了兒子的屁股,但還是念叨,“以后可不能這樣了!”
小太子胖手疊起來,插到肚子上的兜兜里,撅著嘴跟老爹講條件,“那你也不能這樣了!”
“這肯定的!”
只要朱佑櫟把自己的身體保養好,以后肯定不會是朱見濟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