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那傳旨的太監,賈政五味雜陳的回到榮禧堂里,卻正聽見老太太吩咐王熙鳳下帖子請焦順,讓焦順務必參與晚上的夜宴,這下子心里愈發堵了。
直到看到賈寶玉和薛寶釵如同一對璧人,被眾人簇擁在當中逗弄,賈政的心情才略略好轉了幾分。
這可是圣上親自下旨賜婚!
如此一來,榮國府被梅翰林指名道姓羞辱的事情,也就算是遮過去了,而他也不用再發愁該如何不失體面的做一只縮頭烏龜了。
卻說一眾小輩原本礙著剛被退親的寶琴,還不好大肆慶祝這金玉良緣落定,結果寶琴卻反倒是頭一個歡呼雀躍的,全然沒有半點的心理落差。
眾人這才放開了手腳,圍住薛寶釵、賈寶玉二人好一番笑鬧,內中尤以史湘云為甚,她自打和焦順定親之后,可沒少被姐妹們打趣,如今有了‘報仇’的機會自然不肯錯過。
就這般鬧騰了好一陣子,薛寶釵才勉力安撫住眾人,又拉過寶琴小聲叮嚀道:“等回去陪你林姐姐好生說說話,同她互相排解排解。”
寶琴這才發現林姐姐不知何時已經回了瀟湘館。
想想也正常,林黛玉雖然已經對寶玉死了心,卻又怎么可能全無芥蒂的,旁觀背叛者和勝利者在一起大肆慶賀?
不過…
方才瞧寶玉臉上卻也沒有多少笑模樣,更多的反而是茫然無措的情緒。
這一點寶琴能看出來,薛寶釵又如何看不出來?
她面上依舊笑的靦腆,心下卻愈發空落落的,錯非是被姐妹們簇擁著,一時顧不得往深里想,否則只怕又要忍不住捫心自問了。
而與心事重重的當事人相比,王夫人和薛姨媽則是笑的仿似并蒂蓮,一面接受著眾人的恭賀,一面大把灑下賞錢,堪稱是見者有份。
總之,這皇帝親自賜婚的榮耀,讓榮寧二府原本蕩然無存的節日氣氛又陡然拔高,但具體到個人身上,那就是有喜有悲了。
譬如說…
梨香院里。
十二個小戲子原本天沒亮就裝扮好了,隨時等候主人們點戲,結果因為梅家退親的事兒,好戲未曾開鑼就直接落幕了。
午后她們剛卸完妝用過飯,正想著回屋歇息歇息呢,不成想管事的媽媽突然又找了來,說是宮里給寶二爺賜婚,如今老爺太太興致正高,讓趕緊預備著登臺獻藝。
小戲子們聞言都忍不住怨聲載道。
那與賈薔有私的齡官兒,更是忍不住冷嘲熱諷:“這都十五了,我們的月錢還沒發,偏就來來回回的折騰人——就算是菜市口殺頭,臨上臺也還要好酒好菜伺候著呢!”
那媽媽剛得了賞錢正滿心歡喜呢,聽了這話立刻跳起腳來忠心護主:“養不熟的小浪蹄子,我們府上買你們的時候沒給錢是怎得?給你們發月錢是老爺太太二奶奶厚道,就分文不給,你們又能怎得?”
“如今不過是連著過壽過節,家里一時騰挪不開,緩幾日再發罷了,我還沒怎得呢,你們倒挑起眼來了?”
“趕緊把家伙事兒帶上,要是誤了老太太點戲,仔細二奶奶挨個扒你們的皮!”
說著,一甩胳膊怒沖沖的去了。
旁人見狀都埋怨齡官不該得罪她,倘若鬧到二奶奶那邊兒,只怕沒大家的好果子吃。
唯獨芳官叉腰冷笑:“這回忍了,下回又該如何?下個月二奶奶過壽,只怕更要苛斂咱們了,這一日推一日的,什么時候才到頭?!”
“她們一個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個頂個貪的腸飽肚圓,鬧出了虧空,卻要拿咱們的月例頂缸,你們能忍得下,我可忍不下!”
眾人聽矛頭直指王熙鳳,更是嚇的臉色大變,與芳官關系好的連忙勸道:“你就少數幾句吧,齡官背后有人撐腰,咱們可都是沒根腳的。”
“哼”
芳官冷哼一聲,雖未再開口說些什么,心下卻暗道:齡官也不是一來就有靠山的,她雖顏色比別人出彩,自家卻也不差什么!
且不提小戲子們如何邊埋怨,邊去園子里籌備。
卻說這中秋賞月宴要重開的消息,傳到大觀園的廚房里,一群廚娘也登時炸了鍋。
為首的管事婦人正是柳五兒的母親。
這柳家的邊頓足捶胸,邊連聲埋怨道:“早說別急著把東西發落了,你們偏要慫恿我,如今卻拿什么來交差?!”
卻原來先前因聽說晚宴取消了,灶上這伙人便早早把一部分新鮮食材轉賣了出去,準備算在當日的折損里頭,結果如今晚宴重開,頓時便落入了無米下鍋的窘境。
眾廚娘面面相覷,紛紛的訕笑道:“那些東西就是吃個新鮮勁兒,若是放到下午再賣,可就賣不上價了,我們這不也是怕砸在手里么?”
“是啊,原以為出了那檔子事兒,晚上的中秋宴肯定是要取消了,誰成想宮里會突然賜婚?”
“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兒,嫂子跟上面報個腐臭發酸,等批下銀子,咱們再去采買就是了。”
“怎么報?!”
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看似是要大事化小,實則是想推自己出去頂缸,柳家的臉色越發難看,沒好氣打斷眾人道:“若擱在平時倒罷了,大奶奶也不甚理睬這些事情——可中秋宴是二奶奶主持,誰不知如今府里虧空大,二奶奶恨不能把一文錢掰成兩半花,倘若她要親自過來驗一驗成色,咱們還活不活了?”
一文錢掰成兩半花?
只怕是掰一半放進自己口袋里吧!
眾人腹誹著,又滿面堆笑請柳家的拿個主意出來,大家照著做就是了。
柳家的略略遲疑,便咬牙把錢袋子掏出來,嘩啦啦往桌上一倒,環視眾人道:“大家先湊一湊,等過了這一關咱們再找補!”
眾人雖不情愿,可也知道輕重緩急,于是紛紛逃出荷包來,七七八八的湊了二三十兩散碎銀子。
可這還遠遠不夠!
倒不是說她們貪了更多的銀子,而是這等‘二手食材’能賣出半價,就已經是仗著榮國府的金子招牌了,如今急著要買新的,卻怕是價錢加倍也打不住!
里外里一折算,自然還差了不少。
可要再讓大家伙出血,莫說是旁人,連柳家的自己都舍不得。
于是便把那銀子銅板歸攏到一處,道:“這樣吧,我選幾樣易壞的報個折損,再把擺樣子的菜全減了分量,然后選那次一等的材料多多勾芡,湊活糊弄過這一回再說旁的!”
眾人齊聲叫好,等各方面活計鋪排開,便熱火朝天的忙碌起來。
不過她們雖嘴上喊‘好’,心里實則卻在罵娘,手上的動作也便不自覺的大了許多,乒乒乓乓打仗也似的。
再看臉上的表情,這中秋宴合該改成治喪宴才對!
而這兩處不過是榮國府現狀的縮影,等點點滴滴匯聚到王熙鳳面前時,竟就又比原計劃多出了一千七百兩銀子。
放在從前,這也就是個零頭。
可擱在如今,卻是壓的人渾身難受。
不過好在這次得了皇上賜婚,薛家肯定是要陪送更多的東西過來,自己只要再咬牙撐上一陣子,也就不用再為府里的虧空發愁了。
想到這里,王熙鳳心下才又松快了些。
一面差人去錢莊里拆兌銀子,一面又盡力裁撤各處不必要的花銷,正在大觀園里忙的不可開交,忽就見李紈和尤氏聯袂尋了過來。
她當下半真半假的拉下臉來,翹起蘭花點指著二人呵斥道:“好啊!我正要尋兩個玩忽職守的殺雞儆猴,不想現成的就來了兩個又饞又懶還不管事的——平兒,快去拿繩子來,我好綁了她們送去給老太太發落!”
平兒嘴里笑著應了,卻是倒了兩杯茶水奉上。
尤氏也點指著王熙鳳笑道:“好啊好啊,我素來只道你是個鬧天宮的猴兒,不想倒還生了一顆不識好人心的狗頭!”
“呸”
王熙鳳啐道:“也沒聽說呂洞賓會生兒子的!”
說著,把平兒方才記得賬目推到二人面前,又半真半假的埋怨:“瞧瞧,這多少事兒壓上來,也不見你們幫我分擔分擔,若不知道的,只怕還以為我這二奶奶上面已經沒人了呢。”
“我看這個做什么?”
李紈聞言就要分辯兩句,尤氏卻不吃她這一套,徑自把那賬本往回一推:“我如今也是做太太的人了,下面有兒媳婦管家,只管享清福就是,何苦強出頭討人嫌?。”
李紈看了眼平兒,緊跟著補了句:“上面沒人倒不怕,怕只怕后有來者。”
聽她們這些話似乎別有內涵,王熙鳳也不由認真起來,沖平兒揚了揚下巴,吩咐道:“去門口守著,有稟事的都先讓她們在外面候著。”
等平兒出門之后,這鳳辣子便連聲催促:“如今也都不是外人了,有什么話直說就是!”
“要這么論…”
尤氏嬉笑道:“那就該把平兒請回來,說不得你還要叫她一聲姐姐呢。”
“呸”
王熙鳳啐道:“我還是那狗奴才的主子呢,怎不見你們給我跪下問安?!”
“好了、好了。”
李紈擋在中間兒和稀泥道:“要斗嘴有的是機會,咱們還是先說正經的。”
如此一說,尤氏也嚴肅起來。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仍是尤氏打頭:“賜婚這事兒你怎么看?”
“還能怎么看?”
王熙鳳兩手一攤:“自然是好事兒。”
頓了頓,又道:“若能憑這樁婚事把府里的虧空給補上,那就更是天大的好事兒了!”
“嘁”
尤氏不屑嗤鼻,伸手在王熙鳳額頭上虛點了一指頭:“都說你是個精明的,如今看來分明是糊涂到家了!”
王熙鳳正欲反唇相譏,卻又聽李紈嘆道:“她也是當局者迷罷了,你我若處在她這份上,也未必就能看清楚。”
聽兩人言之鑿鑿,王熙鳳也不由皺眉沉吟起來,再想想她們方才的言論,心下登時冒出了一個不妙的想法,但她又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這個推測。
于是強笑道:“聽你們攪風攪雨的,說的好像真事兒一樣,我這些年就算沒有功勞,總也該有些苦勞吧?何況我和太太是親姑侄,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來。”
尤氏見她明明悟了,卻仍要執迷,不由哂笑道:“難道姨太太就不姓王了?還是說你能比的過那寶貝疙瘩?”
王熙鳳輕咬下唇,心中仔細衡量了一番,發現比起寶釵來,自己確實占不了上風,臉色便愈發難看起來。
旋即她抬頭瞪著尤氏和李紈冷笑道:“這大喜的日子,你們偏偏跑來給我添堵,難道是想看我的笑話不成?”
“瞧她這人!”
尤氏指著王熙鳳對李紈道:“真真是交往不得了,咱們是看在如今‘親上加親’的份上,才跑來提醒她一聲,免得她到時候措手不及,誰成想她倒要反咬咱們一口!”
李紈則是柔聲道:“若擱在以前,我們也不會來犯這忌諱,如今…總之瞧太太和老爺的意思,只怕等寶丫頭嫁過來,這掌家奶奶的位置就要易主了,你自己最好早做打算,可別跟我當初一樣稀里糊涂措手不及。”
王熙鳳直到如今,仍是不愿意相信寶釵會迅速取代自己,當下糾結道:“寶丫頭畢竟還小…”
“你從我這里接手掌家時,比她還小著一歲呢!”
李紈再度打破了她的幻想:“何況太太最看重寶丫頭的是什么?還不就是她掌家的本事,她能把薛家上上下下管的井井有條,單只是內務莫非還能難倒她不成?”
王熙鳳的臉色愈發難看,她自然知道寶釵不缺掌家的本事,更何況還有王夫人從旁護駕——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這么過來的?
可她又怎舍得把掌家權柄,就這么輕而易舉的讓給寶釵?!
然而若真如同尤氏和李紈所料,王夫人有意要把家務交給正牌兒媳打理,她這侄媳婦又如何反抗的了?
除非…
王熙鳳突然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的看向了對面的尤氏李紈,單憑她自己想要排擠寶釵,那自然是難上加難,但若加上李紈和尤氏、以及那‘活寶貝’從旁相助,卻未嘗不能與王夫人斗上一斗!
再有…
若能合理利用那狗奴才,讓王夫人和賈政的矛盾持續激化,說不定以后自己就再不用受她桎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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