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身穿中山裝的年輕男子。
身上斜跨著普通的深灰色布包。
另外一只手拿著青年學生中流行的海軍帽,帽檐蓋住槍身,只露出一截槍管。
程千帆的眼神中,驚慌之色一閃而過。
隨后恢復了些許鎮定,“你是誰?”
“為千千萬萬被你們日本人殺害的同胞復仇的中國人。”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日本游客,我沒有做過任何傷害中國朋友的事情。”程千帆冷冷說道,“請冷靜,不要給你的國家和政府惹麻煩。”
“什么意思?”
“我只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普通日本公民,但是,如果我受到任何一點點傷害,大日本帝國的軍人和軍艦會為我討回公道的。”
工作人員的皮鞋踏在地面的噠噠聲傳來。
青年男子收起槍,露出一絲笑容,用日語低聲說道,“宮崎君,川田君請您品嘗家鄉美酒。”
“川田君?”程千帆臉上的驚訝變成了驚喜。
年輕男子點點頭,從布包中掏出了一瓶酒,和一張紙條,恭敬的放在了桌子上,酒瓶正好壓住那張紙條。
“宮崎君,請慢用。”
微微鞠躬。
轉身迅速離開。
程千帆內心里舒了口氣,這個日本特工太年輕。
言語用詞不準確。
語氣中沒有表現出對日本人的那種徹骨的仇恨感覺。
面部表情表演也流于表面。
最近經常同老師修肱燊、老狐貍覃德泰、乃至是組長宋甫國等等這樣的高手過招,突然遇到這么一個水平比較差勁的,他險些沒法配合的好。
“先生,您的報紙。”工作人員看了一眼匆匆離開的男子,不過,既然程千帆沒有說什么,他也就不會多事。
“謝謝了,放在桌子上吧。”
“好的。”
待工作人員離開后,程千帆拿起蓋在腰間的舊報紙,在報紙發出刺刺拉拉的聲響的時候,咔擦一聲,將腰間毛瑟手槍調整到保險狀態。
隨手撥動,調節了臺燈的亮度。
他拿起那瓶酒,是沒有開封的酒水。
拿起紙條看。
“宮崎君,多謝。
請原諒我的怠慢,謹以家鄉之酒道歉,望能聊慰宮崎君思鄉之情,川田永吉。”
程千帆知道川田永吉說的多謝是什么意思。
他珍而重之的折起字條。
拿起酒瓶,擰開瓶蓋。
鼻孔湊近瓶口。
深深吸了一口氣。
“大七釀,家鄉的味道啊,令人懷念。”他閉上眼睛,輕聲喃喃自語,輕輕抿了一口,眼角似乎有些濕潤。
在程千帆的床鋪斜向的邊廊,一名年輕的男子假裝看向窗外的夜色。
從他所在位置斜向看過去,恰好能看到車窗玻璃的映照,因為程千帆開了臺燈,他的一舉一動在玻璃上都可以看得清楚。
他看到程千帆擦拭了眼角,似是不好意思的笑著搖搖頭,珍而重之的將酒瓶重新擰上蓋子。
隨之拿起報紙看,遮住了面孔。
他這才悄無聲息的走開。
程千帆露出一絲笑容。
他放下報紙,露出嘴饞忍不住的樣子,再次擰開酒瓶,輕輕喝了一口。
舒服的瞇著眼睛看,果然看到邊廊地面的影子不見了。
邊廊有頂燈,人站在下面,會形成影子,就仿若路燈下的影子一般。
年輕男子想到利用車窗玻璃觀察程千帆。
卻忘記了自己的影子。
程千帆開了臺燈后的表演,和他察覺到影子并無關系,即使是沒有人暗中窺視,他也會如此。
此時此刻,他扮演的就是宮崎健太郎,一個思念家鄉、偶遇同鄉的有故事的日本人——
他時刻警醒自己就如同是一臺精密運轉的裝有炸彈的儀器,不能有絲毫的紕漏和馬虎。
因為永遠不知道哪一步沒有做好,就是粉身碎骨的結局來臨。
年輕的男子回到川田永吉的身旁,捂著嘴巴低聲匯報。
川田永吉露出高興的笑容,極快的掏出鋼筆,在筆記本上刷刷刷寫了一行字,撕下紙條。
正要放進兜里,想了想,卻是將字條塞進嘴巴里,咽進了肚子里。
‘宮崎君,任務在身,抱歉了,有緣再會。’川田永吉在內心里嘆息一聲。
極為難得遇到老鄉,他內心欣喜。
多年未曾回到家鄉的川田永吉恨不得同宮崎健太郎把酒言歡,只可惜,他現在有任務在身,他絕對不能有絲毫的馬虎大意。
程千帆在思考。
川田永吉這一行人是從何而來。
要前往何處?
他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這些都是謎團。
盡管腦海中有諸多問題待解,程千帆依然決定除非川田永吉再來接觸他,他不會再和這些人有任何的接觸。
川田永吉的警惕和謹慎,也令程千帆愈發謹慎。
這是一名斗爭經驗極其豐富的日特。
程千帆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他要嚴格按照‘流浪詩人’宮崎健太郎的行為去做事情。
川田永吉此前重點強調了‘不要去打擾他們’,這句話,川田永吉相信宮崎健太郎能聽懂。
是的,流浪詩人‘宮崎健太郎’懂了,并且予以配合。
川田永吉領情,在紙條上道謝。
如此,他不能夠、也不應該再去打擾川田永吉。
‘流浪詩人’、‘考古專家’、‘歷史學者’等等,這些都是他在上海同文學院打聽到的隱秘消息。
校方安排日本學生或者是鼓勵日本教師、社會學者出去搞研究,使用類似的公開的正當的身份在華夏大地‘考察’、‘采風’。
這些人確實不是間諜。
他們絕對不會參與間諜活動,他們正常做研究,寫報告。
這是正常的文化交流。
故而國府對這些人非但不能抓捕,還必須保護他們的安全,以免給日人以擴大戰事之藉口。
真真屈辱至極。
這些研究、報告中,詳盡的記載了他們的沿途見聞,最重要的是,山川水文、道路阡陌的精準記錄。
這些研究材料會被包括上海同文學院,以及其他的日本學校、商團、乃至是日本本土的大學整理出來,作為學校、社團的‘正當’的珍貴史料。
與此同時,這些研究資料會同時秘密呈交日本軍部和外務省,有專門的部門去研究,最終繪制出最精準的軍事地圖。
程千帆在自我剖析,他覺得自己為宮崎健太郎‘選擇’了‘流浪詩人’的身份,是較為合理的選擇。
不是間諜,卻又實際上從事著和間諜有某種隱秘關聯的工作。
這是一個能夠接近川田永吉,不至于引起對方下意識之下的過多懷疑,同時能夠自由掌控接觸、涉入程度的很有彈性的身份。
程千帆起身關上了鋪位的門,拉上了門簾,他調低了臺燈的亮度,在筆記本上刷刷刷的寫字。
隨后,他輕輕的將寫了字的紙張撕成了很多紙條。
想了想,程千帆又將后面的幾張空白的紙張也撕下來,塞進嘴巴里吃進了肚子里。
他用的是鋼筆,會留有書寫印記。
他想了想,在空白的頁面用中文寫上一句話:
獨在異鄉為異客,川先生送來一壺來自家鄉的清酒,不勝感激,家鄉的味道啊,令人迷醉。
做完這些,程千帆假裝去上廁所,經過隔壁的鋪位的時候,眼神和其中一個保鏢對上,微微點頭。
對方沒有說話,待程千帆走開有十幾米遠后,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和同伴說了聲自己要去上廁所,讓同伴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