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中。
張昌宗神色惶恐,雙手攏在袖中,來回踱步。
“別繞了,繞得為娘頭都暈了。”臧氏優雅的坐于錦墩,嗔罵了一聲。
張昌宗停住腳步,環顧四周,低聲道:
“娘,陛下深夜傳召咱們一家三口,你不覺得不對勁么?”
“說明咱家深受帝寵。”臧氏顯得很沒心沒肺,喜滋滋的說。
張昌宗嘴角一抽,沉著臉:
“我懷疑這根本就是囚禁!”
他在政治方面也不愚鈍,陛下不同尋常的舉動,他隱約嗅出強烈的危機。
“胡說!”臧氏板起臉,壓低聲音訓斥:
“真要是囚禁,咱們早就被五花大綁塞進監牢了,哪里能安穩待著呢。”
張昌宗聞言沉默,內心愈發不安,夾雜著恐懼。
“宗兒,別胡亂猜測了。”
臧氏氣定神閑,還用手帕擦了擦剛染好的指甲。
“娘。”張昌宗近前去,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是不是兄長做了什么大不逆的事,咱們跟著受累遭殃?”
臧氏臉上憨態瞬間消失,盯著他道:
“易兒自有分寸。”
進宮時,她就察覺到陛下笑容里面隱藏的冷漠和疏遠。
“萬一兄長…”
張昌宗一臉沮喪,謀反兩個字沒有說付諸于口,只是做個口型。
臧氏眸底的恐懼一閃而逝,旋即變得堅定。
永遠支持易兒,不給他拖后腿。
易兒真要是登頂九州,那她這個做娘的也能含笑九泉了。
似乎讀懂了臧氏的心思,張昌宗恨恨跺腳。
我沒有媽!
相隔幾條殿廊的迎仙殿。
案幾一排亮漆食盒里盛著各色點心,角上還擱著個小巧的六角熏香爐,武則天安靜侍弄著這些器具。
圓嘟嘟的小麥芽扎著童子髻,坐在長條凳上,兩條小短腿懸空。
剛吞下蜜餞,又抓起酥油餅,還沒經過細嚼就囫圇吞下肚去,小手小嘴都是油。
她偷覷了一眼武則天,我吃的這么香,奶奶會不會饞得流口水啊?
小孩子可不能吃獨食。
“奶奶,你也吃。”小麥芽眨著純真清澈的眸子,小手遞過去一塊糕點。
武則天笑道:“朕不餓。”
小麥芽把手縮回來,將糕點塞進嘴里,鼓了鼓腮幫:“是你自己不吃的哦。”
也就半刻鐘,案幾上的吃食被一掃而空。
小麥芽表情糾結,眼巴巴瞧著武則天。”
武則天枯坐了一夜,身心俱疲,淡淡道:
“走,跟朕去沐浴吧。”
“噢”小麥芽豎起小眉毛,很是失望。
武則天牽著她剛走進溫泉室,正要吩咐宮娥往水池里撒花瓣。
蹬蹬蹬——
急促腳步聲漸近,陰柔內侍出現在殿門口。
武則天一顆心臟驟然攥緊,死死盯著他,眸中散發凜人的威壓。
內侍脊骨發涼,忍不住打哆嗦。
萬幸是好消息,若是驚天噩耗,極有可能被杖斃。
他不敢耽擱,直接匯報:
“啟稟陛下,剛來的密信。”
說著雙手恭敬呈上。
武則天沒有接,普通的一張紙,仿佛上面沾著噬骨啃肉的劇毒。
整整一夜,她陷入絕望悲痛,以及恐懼。
她害怕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棵稻草。
冗長的寂靜過后。
武則天深呼吸一口氣,強裝鎮定的接過密信。
緩緩展開,掃了一眼。
猶如寒冬一抹暖陽,融化冰冷。
她緊繃的身心陡然松懈,沉重的壓力剎那間釋放,雙腳下意識連連后退幾步。
小麥芽正躲在武則天后面發呆,突然被臀部一頂,圓嘟嘟的小身體飛出去了。
“咚!”
溫泉濺起大片水花,小麥芽嚇壞了,嗷嗷叫的撲騰。
聽到聲響,武則天愕然轉頭,見狀急聲道:
“快撈上來!”
兩個宮娥跳進溫泉,將哭嚎的小麥芽打撈起來。
見她無恙,武則天笑了笑:“你們索性給她沐浴。”
“不!”小麥芽止住哭腔,小聲道:“奶奶,我沒吃飽呢。”
武則天忍俊不禁,寵溺的說:
“好好好,朕全依你,快帶去御膳房,想吃什么讓御廚做。”
“好耶!”
小麥芽推開宮娥,自個麻溜爬上來,撒開短腿歡快的跑出溫泉室。
迎仙殿。
武則天注視著墻壁上的輿圖,上面囊括了大周帝國擁有的疆土。
她的目光鎖定蜀中,拿鵝毛筆在兩個地點畫了一條粗線連接。
子唯親自斬了朱老二,梟首示眾。
如果僅僅是這,一貫多疑的她并不能完全寬心。
關鍵是從益州到鷹嘴山澗,原本正常七個時辰的路程,子唯只用了兩個時辰。
這說明什么?
說明子唯一得知消息,沒有絲毫猶豫,火急火燎趕往鷹嘴山澗。
誓要斬了朱老二!
如果稍慢幾拍,“黃袍加身”這四個字,經過發酵,會從個體演變到群體。
從這個細節,武則天可以肯定。
子唯絕對沒有反心!
他不可能造反!
“朕就知道,別人也許會造反,但你永遠不會背叛朕。”
“朕能很心平氣和的接受旦兒參與謀反,但如果是你,朕承受不了。”
武則天喃喃自語,慢慢走到梳妝臺。
她盯著銅鏡怔怔出神,突然抄起銅爐,抬手砸向鏡子。
“咔嚓”一聲。
鏡子支離破碎。
武則天撿起碎片,很認真的拼湊。
過了很久,她表情變得復雜,嘆息一聲:
“破鏡重圓,談何容易?”
“這道裂縫,就像貫穿在朕心中的刺,以為沒有,就真的沒有么?”
武則天神色黯然。
信任可以修復么?
她會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像之前一樣信任子唯。
共同鑄造大周帝國,君臣關系成為史書一段佳話。
可隱藏在心底的恐懼,她一直想逃避,可現在無法再逃避了。
武則天細細撫摸眼角的皺紋,目光惆悵。
她七十。
子唯二十。
縱觀史書,無論哪個皇帝,都說自己是蒼天的兒子,君權神授,帝王萬歲。
那只是為了穩固統治而編造的謊話。
凡夫俗子,誰能逃脫天命呢。
“朕確定你不會反朕,可朕駕崩之后呢?”
“朕親手締造的基業,朕希冀大周萬世永昌,會不會被你攫取?除了朕,誰又斗得過你呢?”
武則天說到最后,不自覺心驚膽顫。
她從宮女到皇帝,幾千年唯一的女帝,到了這一步,她一定要讓大周傳承下去。
她絕不容許大周一世而亡,她希望過了幾百年,甚至千年萬年,世上還有大周這個壯闊的帝國。
百姓文人緬懷她這個開國太祖,她死了,卻永遠活在天下人心中。
“而你就是一條潛伏著的毒蛇,只有朕能壓制你,朕死后,你就算不想反,也會被逼反。”
“得罪滿朝權貴,世族豪強,朕無法再護佑你,難道你會束手就擒任憑他們宰割?”
“最后只會造反,殺了朕的繼承人,傾覆這錦繡江山。”
這樣的念頭一經出現在武則天腦海里,就像一枚石子投進了湖心,不斷泛起一圈蓋過一圈的漣漪,讓她再難平靜。
曹操在追擊董卓的時候,大抵也沒想過自己將來會變成一個很多人口中的漢賊。
王莽臺前忠義,幕后篡漢滔天,虐烈商辛。
世間的規律玄乎,最直接的解讀就是以史為鑒,靠前人的經驗來判斷安危。
誰能輕易的定性一個人,不到最后,永遠不知道一個人究竟如何?
一生真偽復誰知?
“你要是朕的血脈就好了。”武則天突然自嘲一笑。
那樣,憑子唯超越、超脫世俗的能力,一定會讓大周帝國更加輝煌,凌駕于天下之上。
就算后世子孫再廢物,留下這份龐大的家底,也足夠他們敗幾百年了。
“可惜你不是朕兒子,而你又恐怖到朕都深為忌憚,怎么辦?”
武則天表情漸漸趨向平靜,終于下定了決心。
利用政治手段進行削弱。
倘若這個方案行不通…
武則天眸光剎那冰冷,聲音機械般毫無感情波動:
“朕臨死之前,會賜你毒酒一杯,你跟朕同葬陵寢!”
“你我地下再做君臣,生前死后,朕都要壓制你,讓你絲毫動彈不得!”
想到這里,武則天扯了扯嘴角,忍不住笑出來。
“哈哈哈哈,朕纏著你,生不同衾死同穴!”
不一會,迎仙殿便充斥著悅耳的笑聲,經久不息。
“鐺!”
“鐺!”
“鐺!”
鐘鼓聲自五鳳樓傳來,皇城一座座殿樓依次響起同樣的節奏,低沉清晰,鐘聲遠播。
神都城緩緩蘇醒。
皇宮鐘聲齊鳴,文武百官都知道這代表什么。
神皇要宣布重大事情!
血腥味濃郁的朱雀長街,漸漸有了嘈雜的馬蹄聲。
各衙門官員穿戴好朝服,步履穩健,表情嚴肅,相繼走進端門。
原本準備動身蜀地的狄仁杰,懷著復雜的心情,站在班列的最前面。
廬陵王李顯,太平公主李令月,不知何時也出現在御道。
“皇兄,昨夜王府護衛驚現安邑坊?”太平面無表情問道。
李顯很坦蕩的“嗯”了一聲。
“想滅張府?”太平試探。
李顯垂下頭,沒有回答。
他喉頭苦澀,滿腹憋屈說不出來。
昨夜聽聞消息,他毫不猶豫派出兩百悍卒,誓要抹除張巨蟒的家人。
在他看來,徹底逼反此獠,將母皇拉下馬,他就能憑借舊唐擁躉,君臨天下!
可韋愛妃大驚失色,劈頭痛罵。
“愚不可及!”
“咱們想要登頂,只能靠皇子的身份安穩交接龍椅,如果張巨蟒攪得天下重新洗牌,皇位哪里輪得著你?”
經過愛妃深入的剖析利弊,李顯醍醐灌頂。
一邊派人將悍卒喊回來,一邊派出第二批兩百人前去保護。
誰料昨晚太過血腥,幾千人殺紅了眼,敵我不分。
就如此。
他整整喪失四百人!
那可都是耗費數年,精心培養的悍卒啊!
實在是心痛至極!
望著對方鐵青的臉色,太平沒再追問。
“蒼天啊,為何有如此無恥的臣子?”
突然,咆哮聲打破了沉悶壓抑的氣氛。
著名憤青陳子昂揮舞著雙臂,高呼:
“張巨蟒,陛下待你如親子,你怎么做得出來啊?”
話音順著風飄蕩,巍巍宮闕,益增了渺遠的凄涼。
“住口!”狄仁杰勃然大怒,厲喝道:
“公然傳播恐怖謠言,你可知何罪?”
諸多大臣神情黯然。
他們也希望這是謠言。
可陛下連夜布置的種種措施,無不在佐證那個推測,張巨蟒意圖謀反。
場中陳子昂狀若惘聞,直抒胸臆:
“圣人為成就帝業,用酷吏,懾群臣,屠戮李唐宗室,她遠遠稱不上仁君!”
群臣目露駭然。
在皇城說如此直露、且大逆不道的話,這二愣子活得不耐煩了?
陳子昂頓了頓,話鋒突轉:
“可圣人執掌權柄十余載,薄賦斂、省力役、重用寒門,使百姓安居,江山太平!”
“我沒經歷過貞觀治世,但眼下這世道,一定比貞觀更好!”
幾個滿頭銀霜的老臣為之動容。
武周朝堂混亂,上層權力傾軋,但這一切跟普通百姓沒什么關系。
百姓生活水平越來越高,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天下承平四方稱臣,大周未失德于子民,張巨蟒為了野心,不顧百姓死活,那他就是中原大地的罪人!”
“我陳伯玉一介書生,敢提三尺青鋒護衛蒼生,死又何妨?只求死得其所!”
陳子昂情緒高昂,聲音嘶啞。
不少初入仕途的臣子被這番話感染,眼眶不禁泛紅。
人一定要有風骨,為了蒼生社稷,拼了性命都要斬殺張巨蟒!
而那些老臣神色頹然。
如果此獠一心造反,誰有能力阻止?
僅僅一個猜測,昨夜就開始了殺戮,滿城血腥,完全是亂世的預兆。
這不正體現張巨蟒的可怕之處么?
仿佛隨意打個噴嚏,就能掀起一場地震!
他曾覆滅草原帝國,長城以內不必再經受北方異族的侵掠。
他曾將天下第一門閥屠戮殆盡,無數世家在屠刀下喪命。
他也曾逼得吐蕃贊普跪地乞降,為中原開疆擴土。
他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神都城縱橫交錯的水泥路、普通茶館桌上的書本紙張、再低微的官員都能配備一匹來自草原的駿馬…
這就是張巨蟒,對其再厭惡,也無法否認此獠的偉大功績。
后世史書有關大周的記載,張巨蟒的篇幅至少會占六成!
千古唯一的女帝占三成。
幾千萬百姓,數不清的英雄事跡,文人墨客,宰相王公,僅僅占這剩下一成。
這毫不夸張!
一個人有多強,那他造成的影響就會有多恐怖。
這就是滿朝文武恐懼的根源。
此獠是那種無法用言語描繪的強大,像一頭地獄里走出來的嗜血惡魔!
就算齊心協力將其誅殺,可回過頭看看人間,滿目瘡痍。
就在群臣思緒萬千的時候。
“上朝!”
內侍尖銳的公鴨嗓傳遍御道。
莊嚴肅穆的朝殿。
群臣站定之后,目光毫不忌諱的望向御座,試圖窺探出神皇的心思。
遭遇背叛,陛下該有多悲痛欲絕?
御座上的武則天,表情卻出奇的淡定從容。
太平卻看出母皇眉宇的憔悴疲憊,想來一夜沒睡。
待會究竟要宣布什么噩耗?
她悄悄看向殿階,上官婉兒微不可察的搖頭,示意也不清楚。
“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御座上傳來清冷的聲音。
群臣摒氣凝神,甚至都不敢呼吸,氣氛緊張到凝結。
武則天環顧四周,沉默了半晌,不疾不徐道:
“吐蕃勢力滲透到了神皇司、羽林軍,洛水軍營,朕派禁軍連夜清剿,已經將吐蕃諜子悉數誅殺,亦洗清了幾位愛卿身上的冤屈。”
話音落下,滿殿鴉雀無聲。
一絲聲音都沒有,宛若陰森的無人絕域。
群臣目露震撼,大腦直接陷入宕機狀態。
吐蕃?
還能不能編得再離奇一點?
那些措施,就為了針對幾個諜子?
何況統領萬邦的大周帝國,最嚴密的中樞地帶會被敵國滲透?
這種話簡直荒謬,連三歲稚童聽了都會哄堂大笑。
文武官員,沒一個人發笑。
但朝殿的氣氛,卻剎那間舒緩下來。
好似劊子手將要行刑時,那一聲刀下留人。
又像墜入深不見底的懸崖,卻掉落在半山腰的樹枝上。
萬幸!
虛驚一場!
這場關乎社稷存亡的危機解除了!
群臣長松一口氣。
他們不知道張巨蟒做過什么,但陛下這一席話,釋放出一個信息。
此獠沒有謀反,甚至壓根連反心都不存在。
不然陛下為何要胡謅個謊言揭過此事?
要知道,張巨蟒造反,第一個恐懼的就是陛下。
而陛下在朝會此獠打掩護,顯而易見,跟謀反無關。
太平唇瓣綻放笑顏,跟上官婉兒相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眼底的喜悅。
他這樣完美無瑕的男人,怎么會讓天下陷入震蕩,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
殿前的李顯略略垂頭,遮掩住眼中的笑意。
幸虧你沒造反,不然本王饒你不得,哼!
狄仁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心中暗想:
“中山王應該是手刃了朱老二。”
殿中慢慢想起了嘈雜的議論聲,群臣交頭接耳。
“崔相,這場戲很精彩。”武三思目不斜視,低聲譏諷。
崔玄暐臉色難看至極,他死死攥住拳頭,竭力控制心中的暴怒。
怎么可能?!
張巨蟒,你為什么不造反?
明明有能力顛覆江山,成全野心,卻選擇做一個懦夫!
可恥!
“竹籃打水一場空啊。”武三思自言自語呵笑。
幸虧昨晚行動及時,要不然真讓門閥望族得逞了。
要是張府被滅,張巨蟒這狗東西真的會喪心病狂。
他饒有興致的轉頭,掃視世家大臣的表情。
每個人都離奇的憤恨,氣得七竅生煙,仿佛全家暴斃一樣。
想做漁翁?
你們也配?
“肅靜。”
這時,御座上傳來聲音。
武則天面無表情,淡淡道:
“朕昨夜太過暴怒,以至于失去理智,吐蕃碟子的事,不能完全歸咎于神皇司的失職。”
“特此,遣散神皇司的旨意作廢。”
話音落下,一片死寂。
群臣十分震驚。
他們之所以會誤以為張巨蟒謀反,就是神皇司的突然解散。
神皇司可謂是此獠的私人部門,相當于風向標。
雖說張巨蟒沒有謀反,但陛下你現在還不明白尾大不掉的道理么?
昨夜,神皇司綠袍公然逃竄出城,竟然還跟金吾衛火拼。
相當于叛變!
這群綠袍只效忠張巨蟒,連部門初設的宗旨都忘了。
眼里沒有陛下,只有司長。
如果這種危險的部門還能存在,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你是昏庸,還是被張巨蟒偷偷下了蠱?
狄仁杰出列,態度很強硬:
“陛下,這個旨意有待商榷。”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直接質疑皇帝!
發生這樣的事,一定要剪除中山王的羽翼,防患于未然。
一味的無底線放縱,只會讓神皇司更加囂張跋扈,進而野心極大膨脹。
到時候這群綠袍會不會給他們崇拜的司長黃袍加身?
武則天審視著他,平靜道:
“朕意已決。”
狄仁杰急聲道:“可…”
“退下!”武則天冷著臉,截住他的話頭。
狄仁杰沉默半晌,緩緩退回班列位置。
他飛快瞄了一眼御座,又覺得不對勁。
以陛下猜疑心之重,怎么可能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難道陛下在暗中謀劃什么?
狄仁杰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寧可錯殺不放過,先制造假象,等中山王回京,立刻殺了?
他很快排除這種可能性。
除非中山王真的謀反,陛下才會狠下心動手。
兩人之間是什么復雜的關系呢?
就像一個大家族,夫人一言九鼎,對家族有生殺予奪大權。
而老爺權柄凌駕于族人之上,一方面要清除家族內部的蛀蟲,替夫人處理臟事,另一方面又要幫助家族做大做強。
老爺既辛苦,又背負滔天罵名,但他毫無怨言。
而夫人呢?她得到所有贊譽和聲望,但偶爾又忌憚老爺,生怕對方奪權。
可除掉老爺,家族可能走向沒落,也找不到替代人選,別人的能力甚至連他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更何況,從私人感情方面,夫人也舍不得動老爺。
那局面怎么辦?
“無解!”
狄仁杰喃喃自語。
縱觀史冊,論權謀手腕,無人能出陛下其右。
她究竟會以什么手段破局?
君臣博弈,那可是最脆弱的均衡!
不止狄仁杰,滿殿官員都在胡思亂想。
反正誰都不信陛下會突然昏庸,連最基本的緊攥皇權都忘了。
不管怎樣,經歷昨夜風波,張巨蟒的存在對皇權是一種極大的威脅。
此獠也許會忠誠一輩子,就算做盡一切罪惡之事,始終不會跨出那一步。
但萬一念頭突起呢?
那就換了人間!
御座上的武則天將群臣表情盡收眼底,她目光古井無波道:
“傳朕旨意,勒令中山王回京,麾下兵馬由魏元忠接替,繼續掃蕩蜀中叛賊。”
滿殿依舊沉寂,并沒有因為這句話掀起波瀾。
很拙劣的伎倆。
暫時拿掉兵權,讓張巨蟒遠離戰事,慢慢瓦解此獠在軍隊至高無上的威望。
有用么?
基本沒啥大用,張巨蟒能力擺在那里。
此獠隨便拉起面黃肌瘦的乞丐隊伍,稍加訓練,再打幾仗,恐怕又是一支不可匹敵的精銳。
“盡快平息輿論,朕不希望還有人散播謠言。”
武則天俯瞰全場,聲音帶著不可置疑。
聞言,群臣不免有些垂頭喪氣。
這就定下基調了,看來陛下不會處罰張巨蟒了。
他們害怕看到此獠造反,又迫切希望此獠去死。
就在群臣以為即將退朝時。
重頭戲突然降臨。
超級超級震撼的消息!
武則天瞇了瞇眸,輕描淡寫的說:
“朕覺得,儲君之位空虛畢竟不是長久之事,爾等怎么看?”
轟轟——
猶如平底起驚雷,每個人的全身血液都嚇得幾乎凝固。
瞠目結舌!
目瞪口呆!
驚恐駭然!
太子。
終于正式立太子了!
群臣震怖,內心像是發生了十八級大地震一樣!
李顯渾身難以抑制的顫抖。
來了,終于來了!
沒想到竟然是今天。
太平嬌軀僵硬,竭力平復緊張的情緒。
武三思嗓子干啞,大口喘著粗氣,眼底迸出隱隱期待又害怕的目光。
這個節骨眼,自己大概最沒希望。
唰唰唰!
群臣心有靈犀,目光齊齊投向廬陵王。
毫無疑問,廬陵王將入主東宮,他不會面臨什么強大的競爭對手。
李顯控制微表情,試圖裝作平靜。
可眼底仍舊有一絲竊喜。
眾望所歸!
這就是天命!
武則天瞥了他一眼,又看著太平,隨后收回目光,朗聲道:
“昭告天下…”
說著停頓住。
群臣發現自己心跳都跟著停止跳動了。
過了很久。
久到李顯都快崩潰了。
武則天面無表情,緩緩道:
“授武三思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所司具禮,以時冊命,謹告天地、宗廟、社稷!”
鴉雀無聲!
朝殿宛若陰森的墓窖,上千個官員,如上千具僵硬的尸體。
聽到這話的瞬間,所有人都呆立震撼,甚至在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陛下一定瘋癲了!
她被張巨蟒嚇瘋了,所以才做出如此可笑的決定。
武三思入主東宮?
有親兒子,竟然傳位給侄子?
世間真有這般荒謬的事?
殿前的武三思幾乎癱軟在地,他被刺激到喪失所有情緒。
我的?
儲君位置竟然是我的?
日日夜夜盼望的東西,得來這般簡單?
太平瞬間如遭雷擊,死死盯著母皇。
而李顯絕望地站在原地,頓覺天旋地轉。
他面色發白,簡直難以置信,他顫抖著嘴唇,嘶聲咆哮道:
“自古帝王家廟未見有祀先姑者,母皇,你將兒臣置于何地?”
仿佛烏鴉啼鳴的聲音殿柱間回蕩。
群臣沉默,他們很能理解廬陵王因何失態。
太子之位,雖不局限于兒子,但畢竟有一個“子”字。
在所有人心里,武三思只是用來制衡李唐的工具,做太子就是癡人說夢。
沒想到,事情真的發生了…
武則天神情漠然,很冷漠無情的重復一遍:
“梁王庶績惟允,朝野具瞻,宜乘鼎業,允膺守器。”
“昭告天下,冊封太子。”
話音落下。
“好,好,好啊!”李顯情緒直接失控,他臉龐都笑得猙獰扭曲了,一字一句道:
“母皇英明!”
說完朝武三思作揖,哈哈大笑道:
“見過太子!”
子這個字咬得特別重。
殿前的狄仁杰經過開始的憤怒,隨后變得淡然。
這一手安排,他看得透徹。
為了在政治上削弱中山王,竟然立武三思為太子。
既然武三思斗不過中山王,那就給他加個名分。
太子!
擁有東宮,東宮的官員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制度,還能擁有一支類似于皇帝禁軍的私人衛隊。
有了太子的地位,能不能壓住中山王?
還不能,那就建立一個類似神皇司的特務部門。
他有種預感,未來走勢絕對會是這樣。
陛下甚至還會賜予武三思更多的權力。
可狄仁杰始終覺得太過兒戲。
武三思跟中山王,根本就不是一個層次的存在!
別說只是太子,說句大不逆的話,就算做皇帝,也要被中山王玩死啊。
沉寂的朝殿,只聽“噗通”一聲。
武三思虔誠的匍匐在地,顫顫巍巍道:
“多…多謝陛下隆恩。”
在他心里,這一刻的陛下,異常的英明!
終于明白誰做儲君,才能傳承大周這個國號,帶領走向強盛!
群臣一陣惡寒,激動到連話都不會說了。
武則天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旋即風輕云淡道:
“擇吉日舉行冊封大典。”
狄仁杰一直在觀察陛下的神色,他眼底精芒一閃。
明白了!
他想通了陛下的謀劃。
擺在臺前的,絕不是她心中真正想立的儲君。
儲君被刻意隱藏起來了,不是廬陵王,就是遠在嶺南的相王,太平殿下也有可能性。
總之沒武三思的份,他只是傀儡工具,最后一定會被無情的丟棄。
昨晚門閥望族打得什么主意?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同樣,陛下希望武三思竭力全力,把中山王打落凡塵。
最好的形勢就是兩敗俱傷。
那真正的儲君就徹底沒了阻礙,平穩接過大寶。
武則天手指輕叩扶手,表情淡然,透著幾分自信。
她看過密信,知道武家悍卒才是導火索,更猜到子唯回京一定會想殺武三思,兩人之間不共戴天。
這一點恰好能利用。
給予武三思絕對權力,能狠狠鎮壓子唯么?
其實她心里也沒底…
但無論如何,于她而言,有利無弊。
武三思創造不了奇跡,干不過子唯,死了對她沒損失。
子唯要真強勢得一塌糊涂,那她駕崩的時候,將子唯一起帶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