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清晨才剛剛睡下,比如此刻感到心累的李晴天,原本好幾天沒怎么睡覺卻體力極好的小道士,今日回到房里很快卻睡著了,夢都沒有。
再比如道袍埋鴿,熬夜挑燈苦讀黑了眼眶的曹老道,他一個人失望地回到了房間里,也很快就睡著了,腦子里全是夢。
而有的人,清晨正準備告別師長同學,準備坐上歸鄉的馬車,回到夢開始的地方開啟一片嶄新的理想事業。
但他看起來卻像是要睡著了…
錦官城南,剛剛開啟不多時的城門口,來往進出的車馬如流水般絡繹不絕。
一輛馬車停在大道一旁,避讓開來往繁忙的行人。
一師,兩徒,三人儒衫冬衣,傲然立身于晨光中,站在馬車旁,有童子提著煮過的熱酒一旁伺候,意氣風發。
至少,柳大根是已經盡量想表現得衣錦還鄉時該有的意氣風發。
奈何自己形象有限,總是給人一種睡不醒的衰樣錯覺,關于這一點,他也很無能為力。
其實,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以前真不是這樣子的…
他也曾拈花惹草,也曾三槍不倒,也曾在年少時享受著騎人之福夜夜笙簫。
但是不知怎地,十八歲那一年,他突然就不行了。
一同舉不起來的,還有自己的眼皮子和腰桿。
彎腰,不怎么能睜開眼,單單這兩樣,一下子就令他早衰了六十歲…
請城里有名的老醫生看過,從醫學方面說是縱欲過度,需要時間靜養,或許是一年半載,或許是十年八年,除非有神仙出手幫忙,可有回旋的余地。
也請山里的游方神棍算過,從迷信方面說是該遭報應,需要時間受罰,或許是十年八年,或許是三生三世,除非有神仙出手幫忙,才有回旋的余地…
柳大根感覺看到了希望,因為他第一次聽說醫師和神棍居然有了共同的治人方案。
他同時也感覺到了絕望…
神仙怎么會出手救治自己?
自己做過多少缺德事,他心里還是有點逼數的,十四歲開始就沖動入道,家里府丁說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啥的,他從未體驗過,這已成了他這輩子的遺憾之一,他現在想自己動手,也沒辦法做飯了,身體里米還有不有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經點不燃火了,真是操蛋。
那些年借著花柳鎮地方富豪之子的身份,用書里抄來的詩詞騙過多少良家不良少女,他自己也數不清。
不過也好,自從患上這病,他就毫無留念地灑脫斷絕了阻礙他發展事業,追求功名夢想的情場羈絆,一天內寫信分手十余少女,創下花柳鎮歷史之最。
經歷過情場傷己傷人事件后,柳大根算是看破了生命的本質,從此一心真切地沉迷進詩詞文章,治學經要,發現收獲良多。
一年前到天江縣府官學苦讀了半年,再小半年后的如今,居然在錦官城秋末王試中輕松中了舉人。
不舉的山村紈绔浪子輕松中舉,實乃不幸中的大幸!
另外,原本從前性格內秀,在外靦腆在房內猛的柳大根,在身體變得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倒是嚴重激發了他口頭上的表達能力。
從前的猛舔變成了現在的狂吹。
打起嘴炮吹起牛逼來那叫一個威風凜凜,在天江縣府苦讀的那半年,于同一官學中竟無一敵嘴,被天江縣府官學的同窗們一致推舉為:天江第一嘴。
待到在錦官城芙蓉書院的王試論辯中更是大放異彩,七天內接連征服了數位書院面考的師長,還直接得到了本次秋末王試主考官,芙蓉城書院大儒,禮科大學士長,妲扉濟先生的夸贊,老頭子樂呵呵地拍著他肩膀,稱他一聲書院得意門生,未來可期。
芙蓉書院乃蜀國儒道傳承的四大書院之一,是錦官城蜀梟王李頂流的文封之處。
目前西蜀有二王一侯一帝。
蜀梟王封地錦官城,下轄三十二縣府,文封芙蓉書院,武封一萬二千王府黑甲卒,道封青羊宮。
蜀安王封地劍閣,下轄十七縣府,文封虞山書院,武封九千王府長劍士,道封執劍宗。
蜀烈侯封地郫城,下轄二縣,文封紅豆書院,武封一千二百短刀手,道封煉化樓。
蜀帝定都白帝城,統御西蜀全境,帝都墨池書院執國內儒道文經考核之風向,白馬寺督全國修行道宗各派人才之選拔。
總的來說,芙蓉書院是絕對受到帝都墨池書院監督遙控的。
柳大根感到很興奮的一點是,自己如今在芙蓉書院王試中傳出的一點點名氣,會不會被白帝城墨池書院那邊給聽了去?
尤其是今日,妲扉濟先生親自出城相送于他…和他的同學李濱,會不會在帝都那邊傳為芙蓉書院慧眼識珠、相中大才的佳話?
墨池書院會不會更加慧眼識珠,更加珍惜大才,直接把他給挖帝都皇城去…
要知道,舉子乃是王試中的最好成績,王爺封城境內一年可舉春秋兩次考試,想要高中狀元,得進士頭銜,就得在王試中累積夠足足三年的舉子成績,才有資格參加白帝城一年一度的皇試。
他若能直接被墨池書院挖到白帝城,就能直接參加皇試,那就不用再在錦官城的王試中再熬幾年了呀…
從逛青樓都需要跑到幾十里地去尋找桃花谷的窮山惡水花柳鎮,到天江縣小半年官學生活,再到錦官城幾個月官學集訓,最后幾天王試考核,自己好像都沒怎么努力耶,若是再來個一步三連跳,直接被墨池書院給撈進帝都…
嘿嘿~
想到這里,柳大根用睡不醒的小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瞇縫眼的李濱,心想要是沒有這家伙就更好了,扉濟先生與我一對一的師徒相送,豈不是更為美好,更容易被墨池書院那邊看在眼中,更加顯得自己獨一無二啊!
“必舉啊,此行返鄉,任命天江地方學監使,你要振作精神,發揮才能,切莫如你此刻昏昏欲睡如夢中之模樣,一定要將那偏僻之地的教學振興起來,為我芙蓉書院輸送如你這般的良才啊!只要你在天江縣府作出一番功績,老夫必定親自向院長大人請命,特招你到芙蓉書院深修儒道!”
馬車旁,妲老拉著柳大根的一只手語重心長的叮囑道。
必舉是柳大根的字,他原本是沒有字的,窮山惡水的鄉村小鎮人家沒有那個習俗,直到他后來打算專心讀書,從城里請來的鄉塾先生捋著胡須沉吟半晌,打算給他取一個驚世駭俗的字,柳大根卻想都沒多想,直接毫不猶豫的給自己取了必舉二字。
當時就把這鄉塾先生給驚呆了,老先生斷定柳大根將來必定會成為一方人才,十八歲才開始潛心修儒讀書,居然能有如此心境給自己取字明志,發誓必中舉人,可見這家伙是條有雄心壯志的臥龍。
“先生放心,雖然我們天江縣人才不多,如我這般才華橫溢者更是寥寥無幾,但是我相信,此行返鄉任職,只要經過我的一番教育改良,明年我縣必定會涌現出許多文人騷客!”
柳大根寵辱不驚的說道,情真意切,成竹在胸。
他已有了計劃。
聞言,妲老臉皮微微抽了抽,怔了一怔才笑呵呵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敢再叮囑下去了,轉而,老人拉起了另一位同中舉人的學生李濱的手,
“定水啊,你是本屆王試學子中最為精通水勢之理的,所以才會被任命至澇山縣,那里靠近惡水岷江水流最為復雜的地帶,希望你能發揮才能解決掉無數代人都未能完全攻克的難題啊。”
不等李濱開口,妲老立即轉身從書童那兒取過來兩本書冊。
面前這二位后生他口頭上說是芙蓉書院門生,實際上也只在書院參加過幾天王試考核的他鄉弟子而已,并非芙蓉書院培育出的嫡出學子,身為他們的主考官,妲學士出于職責和多年來的習慣才會與中舉學子如此表面親密無間,實際上他對于這兩人并不了解。
柳必舉這樣其貌不揚,其性囂張的狂生,一個就夠了,剛剛這種辣耳朵的狂言,一天聽一次就行了,他實在不愿一旁的李濱起了和同學的攀比之心,萬一這個瘦高個想要爭寵表現,更加厚顏無恥的自夸一番,自己恐怕這一天耳朵都會感覺到惡心心…
“前幾日我曾答應二位,待到離開錦官城奔赴舉子試時必送一些芙蓉書院里珍藏的孤本書籍以作留念和激勵,這兩冊書籍乃是我這些日子為二位精心挑選的。”
李濱從妲老手里接過書冊,乃是一本岷江水經地勢注,很符合他此行之需要。
柳大根從妲老手里接過書冊,低頭一看,藍皮封面上灰塵深垢,難以擦凈,心頭一喜,果然是珍藏多年的孤本!比李濱手里干干凈凈的書冊要古老多了!妲老果然還是對我最為上心啊!
不知為何,這藍皮封面上沒有名字。
柳大根翻開書冊,原來名字寫在扉頁上,還是手寫的,并非印刷體!王老集論真氣透穴指法要術。
手寫體,古老陳舊的封面,昭示著這本書冊的確古老且孤本,但是這個迷惑的書名,讓柳大根頓時有些沉默。
王老集是誰呀?
真氣啥的,我也不會啊,畢竟沒有修過行…
那啥啥嘛,以前倒是拿手,現在…呵呵…
柳大根嘴角極隱秘的抽了抽,感覺有些蛋疼。
難怪藍色封皮上不敢寫書名,這書是芙蓉書院這種正經儒道傳承里哪個不正經的師長寫的日記批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