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日拷問的種種場景,周虎彪不知當笑還是當哭,那人手法實在拙劣,想要嫁禍大皇子之心簡直昭然若揭,若果真是大皇子的人,又怎會掛那等容易暴露自己身份的令牌招搖過市,還以同樣的手法嫁禍支越,不可不謂之愚。
只不過,在確認支越幾乎每日都只見大皇子以及回府、從不與旁人接觸,極有可能無辜清白之前,周虎彪還是沒敢馬虎大意。
直到今日在止央宮看宋致再演一出叫慘賣苦暗指大皇子好大貪功黨同伐異的戲后,方才更多幾分背后搗鬼之人定是宋致的確認。
奈何,他雖然言之鑿鑿,卻沒有板上釘釘能夠指認宋致的證據,可當他把所有情況同張國遠說明,張國遠卻毫不懷疑,更讓他伺機暗殺鮑氏…
如此沒頭沒尾地吩咐一句,別樣任何都不多講,饒他周虎彪自詡慧于常人,也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張國遠既然吩咐了,他自然要照辦,思索一陣,周虎彪忽而調轉馬頭,回了自己的周府。
他這家宅也坐落在城西,卻非焦樂街,與支府隔得有一段距離,也只有支府五之其一的大小,冒著夜雨回去,周虎彪二話不說直接將自己的兒子周興熊從床上薅了起來:“阿猛!”
阿猛乃周興熊的乳名,因其從小調皮搗蛋遇事總是沖在第一而得。
周興熊臥房的門被一沖而開,聽到自家爹爹的聲音,以為是夢,畢竟他已經接連幾日不曾回來,便翻了個身繼續睡,周虎彪快跑到床邊,將他的被子一掀,也不管他是不是神志模糊,將人拉起來便鄭重其事地吩咐道:“阿猛!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交由你辦!”
顧覃自知事后五六日才同程振稟明蕪云城內的情況,即便他已經冷靜消氣,也不會被輕饒寬恕,所以命人特地找來了寫信先生,讓以肺腑之詞同程振言盡了局勢之艱難,守城之辛苦,以及他對自己連連失誤的愧悔自責與甘愿領罰自貶為守城兵卒的強烈決心。
總而言之,極盡謙恭悔意,以便疏解撫慰程振心中殘存的慍怒,他自己看讀了數遍都覺言辭懇切,沒有問題,可信一送出,卻讓他比拖延等待的時候還多幾分不安忐忑。
細細想想,畢竟事非小可,一家人——最主要還是顧奕兮——的生死大權都被程振拿捏在手上,他再如何穩重老成勇武也不能不為之憂懼。
信兵拿著信快馬加鞭出了城后,顧覃就一直在衙門里踱步,可謂坐立難安,張吉則被幾名差役看押在一旁,絲毫沒有要放他走的意思。
他想著,如果程振看了信仍舊雷霆大怒要治他罪,那說明這姓張的寫出來的東西不能打動人心,是徒有其名,在蒙騙百姓,如此當罰,該被一道嚴懲;
反之則可將他留在身邊,繼續為自己做事,雖然只是個寫信先生,好或歹都比那姓姜的強,至少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戰兢忐忑大半日下來,終于等到程振的回信,卻只有一句話,讓他戴罪立功,立即帶兵攔截宋凜的左翼大軍,絕不能讓他們有機會靠近麓湖城。
接到命令,顧覃沒有心思再管自己的身體如何張吉如何城池的防守如何,腦中只剩一個將功補過的念頭,穿戴好盔甲,單手提刀,雄赳赳氣昂昂領上大軍就直接往麓湖那邊進發,只留了幾百人守城。
顧覃的大軍一走,匿身鬧市靜待時機的李馬酋化等人,雖不清楚他為何率兵出城,但知道機會難得,所以立即要開始號召被抽集完青壯之后余下的所有百姓棄城而逃。
憑他們這些婦孺老弱,自然抵御不了顧覃的浩浩大軍,但集結所有的力量對付守城的幾百人卻不是問題,機會難得,豈能白白錯失。
可出人意料的是,都不待他們著手行動,以為絕對會站在自己這邊的李碩卻無論如何不肯贊同帶著百姓逃命。
幾人圍聚在一間斗室,李碩不顧眾人面色之凝重難堪,語重心長道:“景之,遷城可是大事,豈能如此倉促冒進?
撇開故土難離這一點不說,離了這兒,你讓大家舉家逃往何處去?
留下來,只要不忤逆叛軍的意思,總有片瓦遮身,不至于經風受雨忍饑挨餓,即便真的打起仗來,傷亡固然難免,也還有大多半的人能活。
可若棄城,百姓失所流離顛沛,再遇到叛軍,可就完全沒了活的希望了啊!”
酋引深以為然,連連點頭,他生長都在蕪云,雖然有過許多不好的回憶,但讓他就此離鄉背井,他也不愿意,連他尚且如此,何況幾乎寸步未離過城池的百姓…
欽差呂敢倒無所謂,他本就是一個意外被囚的過客,只是眼下皇帝已死,朝局大變,他即便回京,也無力扭轉,倒不如來之則安,率領一群民眾抗擊叛軍,將來天下得定,也是大功一件,他何樂不為。
不過就蕪云城眼下這些累贅,領出城去也是送死,還耽誤正事,雖然三皇子曾被顧覃囚禁,但現在他已經回了軍營,手下領兵數萬,前去投奔,必有一番盛景。
如此想著,呂敢搶在李馬酋化之前開了口,半從李碩之言,卻讓領些不愿歸順顧覃叛軍的守城民丁一道離開。
見這屋里的人各有所思,不同一心,李馬酋化由驚轉怒,不以為然,“兄長,此言差矣,私以為,賴活不如好死,顧覃老賊入城不過幾日,已將這好好的一座城搞得烏煙瘴氣,街里鄉鄰因家中青壯甚至老弱的男丁都被抽去做了民兵,弄得哭號不停,白天夜里都能聽見女人孩子老婦的哀怨低語。
這還不是全部,雖然顧覃本人沒有直接出面,但他手下的兵四處都在搜財刮糧,那些高門大院的富貴人家,幾乎都被洗劫一空,更甚的是,借安置傷兵殘將的由頭,將那些主人攆逐出府而將宅院據為“己”有,他們酋府李府,可謂首當其沖,現下吃住都只能窩在這樣一間方圓不足半丈的斗室…
“逆來順受,豈有盡時?現在還只是一個顧覃,時局才亂了不過數日,他們那自私自利貪得無厭的嘴臉便顯露了出來,若真讓程振當權…豈不要永無寧日?
不忘了之前,匪患橫行之時,為招安匪眾,百姓們已經被剝削壓榨了數月,銀錢本就所剩無多,好容易,免除了雜冗賦稅,現又被叛軍搜刮搶奪,即便能留下一條命,卻讓大家如何存活?”
酋化附言,“留在城中,待錢糧一盡,只怕也會死尸遍地!倒不如放手一搏…”
雖然前事悲遽——生父被梟首示眾,家破人亡身敗名裂——但在國朝危難面前,個人的愁苦煩悶實在微不足道,眼下酋化一心只求天下安定,哪怕捐軀摩頂,也在所不辭。
“酋兄所言甚是!麓湖…”
李碩痛心疾首打斷,身為知府,即便被廢,還是要設身處地為民眾們考慮,“景之!你們這是要領著全城的百姓尋死啊!待在城中,關起門來,小心藏匿,至少可免遭屠戮!何苦讓大家棄城丟家顛沛流離啊!沒了城池庇護,豈不與螻蟻無異…”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莫衷一是,李馬不想再議,他做了個收扇子的動作,發現手中無物,只好憤憤一拍桌子站起身,“既然諸位執意留城,那不如就此…”李馬要“分道揚鑣”的話還沒說完,斗室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人趕忙屏住呼吸,雖然將人從牢房里救了出來,但不意味著李碩酋引他們就真得了自由,顧覃確實受傷在床上躺了幾日,但他手下的人可依舊生龍活虎,滿街滿巷地抓捕“逃犯”,一股不把他們逮回衙門絕不罷休的架勢。
而知道他們藏匿在何處的只有已經獨自離開的宋凜,以及幫著他們偷盜了顧覃令牌的沈玉金菊。
但是金菊已經被砍去雙腿,現被冠以從犯劫獄的罪名收押在牢里,沈玉倒是不知去向,幾人不約而同猜測:來人莫不是那沈家大小姐?
幾人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證實,腳步聲越來越近,后停在他們斗室的門外低聲喚:“李公子!化哥哥!”
聽到果然是沈玉的聲音,李馬不無激動地小跑幾步上前開了門,然而門一打開,沈玉不做多想,直接就往李碩身邊跑,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李馬這才反應過來,那聲“李公子”喚的是誰。
但他并不介意,關好門退回去急急問:玉姑娘,你怎的來了?這幾日遍尋不到你的身影,還以為顧覃那賊人…”
沈玉搖搖頭打斷,“現在不是說那些的時候,城內城外都打起來了!這處地茂臨街,易被波及,不能再待,我知道一處更加安全隱蔽的地方,大家趕緊隨我來!”
“打起來了?!”李碩聞言驚嗆得起了咳嗽,一邊捂著嘴咳一邊站起身來望著沈玉。
“嗯!顧覃老賊帶著兵馬剛出城門往西北面而去,就有一大隊人馬從南方來…”
“南方?”酋化不解,“那是誰的隊伍?而且,玉兒妹妹,你是如何曉得這些事的?”
不待沈玉回答,酋化又自己反應過來,那隊人馬來得著實太巧,想來顧覃帶兵出城,應當也與之有關,即是說,他們是中了別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哪里來的軍隊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顧覃又率著人馬殺回來了!”
“什么?!”屋內的幾個老少爺們兒異口同聲驚呼。
沈玉不理會眾人的驚詫,繼續說:“顧覃想是知道了有人要故意引開他們,好趁機搶占城池…”
不論這個“有人”是什么人,李馬酋化都不由為那支前來偷襲的軍隊深深捏一把汗,呂敢再也按捺不住,抄著個空手就要出去幫忙殺叛軍,李馬酋化將他攔下,“呂大人!萬莫沖動啊!若顧覃沒有回來還好說…您這樣去,兩手空空,防身自保尚且不能,又能起到甚么作用…”
呂敢掙扎甩開兩人的胳膊,大吼一聲:“我呂敢乃皇上欽賜領侍衛內大臣,就顧覃手下那么些烏合之眾,自可以一當百!大不了為國捐軀,我呂某人不怕!”
“我們也沒說您怕!只是您不能做傻事,白白舍一條命啊!為國捐軀,那也得捐在刀刃上,您現在出去,若死了,豈不窩囊!”
被甩開李馬一點也不氣餒,繼續追他,呂敢聽得他這樣說,忽然停下,左右瞧了瞧,“這你倒提醒了呂某!要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才行!”
他們現在身處一戶人家的偏房小院,院里除了雞鴨圈就是柴房牛棚,呂敢瞅見柴房門口立著一把柴刀,便沖過去抄起來急步流星往院外街上跑。
呂敢乃行伍出身,而李馬酋化原本都是讀書人,自然追攆不上,現下又不能再想帶著百姓逃離出城的事,一時間都沒了主意。
正當幾人猶豫是不是要跟著沈玉另尋一處安全的地方藏身,院外街上巷中由遠而近由小到大響起了成片的喊殺嘶吼哀嚎之聲,穿過滂沱的夜雨席卷而來,還不急反應,便已近在咫尺…
“石參領!怎么辦!他們人太多了,我們就三千不到,打不過啊!”
“他們回來得太快,把我們堵在了城里…”
“早知道就該將那幾百個守城的全部殺光!看他們還怎么通風報信!”
一群人一邊側著身子揮刀砍,一邊夾馬勒韁奮力往內城里沖,正說著,又有一兩個同著黑甲高舉凜字大旗的兄弟被窮追不舍的灰甲兵砍殺下馬。
有幾個比較幸運,只被刺中馬腿或馬腹,摔下去還能借著刀撐起來分散往街道兩邊的岔路跑,灰甲兵一批一批地不斷往城里涌沖,喊殺聲震耳欲聾,轉眼間已經圍住幾個落了馬的黑甲兵一槍槍突刺。
伴隨兵器碰撞入肉嘶嚎陣陣,仍在馬上揮刀的人不由更將自己手中的兵器握緊了幾分。
不握緊不狂奔,接下來死的,就會是他們。
被連問了數回眼下怎么辦的參領石頭沒有答話,他專注地殺著敵人,也片刻不敢松懈地提防著被殺,甚至留意著不讓自己受一點傷。
他現在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論如何,哪怕只剩他一人,也必要把戰時拉長…
雖然夜雨昏黑,矛影刀光鐵器鏘鋃幾乎要蓋過所有聲音,但小兵吳齊方才的那句話,還是一字不落地傳到了他的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