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拓已經許久沒有表露過本性了,自與陳姝成婚以來,幾乎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面相,上一次自稱為爺,還是蕭家小姐過世之前…
哦,不對,想到蕭立,趙拓搖搖頭,嘴角揚起一抹笑,殺人的慌亂驚恐散去,平靜下來。
殺了長眉周,他家的夫人小姐公子仆從,明日必然會報官,好在這麓湖城的知府唯城守尉宣德之首是瞻,又大敵當前,宣德本也對世家大族斂財自重的庸俗可憎的嘴臉心存不滿,不消他費神,宣德自然會想辦法幫他脫罪。
戰事剛起,沒有打到麓湖城來,城中的官員百姓都還覺得遠在天邊,與己無關,仍舊悠悠哉哉渾渾噩噩,但宣德不一樣,身為守尉近二十載,甚么場面沒見過,麓湖城又隔京城這般近,真打起來,不做好準備,便休想自保安然,所以現在正是世家富賈為國出力的時候。
養民需要銀兩,征兵練兵,更是一筆不少的開銷,那么多錢,官府道衙肯定是拿不出來的,那就只有從那些富戶豪商手中“刮搶”,趙拓雖是過失殺人,但何嘗不是一種威懾。
所以,趙拓料定,知府、城主不僅不會將他關押入獄,反倒還要將他奉為座上賓,請他坐鎮麓湖城,幫忙打點征兵訓兵等等事宜…
一邊想,趙拓一邊記,門外咚咚兩聲響后,仆從哈著腰呼喚:“侍郎公子,您要的熱水備好了。”
放下紙筆,趙拓開了門,放人進來。
兩名男仆抬著一大桶騰騰冒著熱氣的水,后面還跟有幾個提著冷水勾兌的,趙拓站在門邊,將他們望著,幾人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直到備好的水溫溫熱,適合入浴才一一同趙拓頷首行禮離開。
趙拓漫不經心點點頭,忽地想起什么喚住其中一人道:“本少爺洗澡,旁邊不能少了人伺候,去找了婢女過來。”
那人鼻子眼睛皺一團,為難道:“公子,都這么晚了…府中的丫鬟們都睡了…而且,我們老爺都不曾讓人伺候過沐浴,您這…”
趙拓冷哼一聲,“那有何妨?今兒個本少爺便為你們開個先例,快叫了人來,不然,便讓你來伺候沐浴更衣!”
一邊說,趙拓一邊上腳將人踹出了房門,后又坐回書案旁,提筆寫信同宋凜蕭立匯報這邊的情況。
簡單說說能從城中的各大商戶手上繳納多少錢糧,已經得了多少錢糧,預計征兵多少,如何征,幾時開始等等,洋洋灑灑寫滿一篇紙,放進封袋換同行的兵士來取,不曾想喚進了風塵仆仆一臉倦容的董合。
看到人進來,二話不說提了茶壺仰頭便往嘴里灌,趙拓恢復原來的樣子,謙恭有禮又不乏駭人之氣地問道:“這么晚了,不知董副將來尋頎長,所為何事?”董合咕嘟咕嘟繼續喝,直到茶盡壺空,才擦擦嘴,正對趙拓坐下來,“主子命我來看著你們,都過去一兩日了,也不見傳回半點消息,警告你,休想在董某面前耍花招!”
說著四下望了又望,確定沒看到旁的人在,才語氣不善地繼續問趙拓道:“楊將軍何在?他不是同你一道過來的?”“董副將,”趙拓抖抖衣衫,不以為意地瞥一眼董合,“你跟在師父身邊的時日,雖然遠勝于頎長,但你別忘了,你不過師父欽點的一個副將罷了,頎長可是有皇命加身欽賜的副將!你有甚資格命令頎長,還對頎長大呼小叫?
夜已經深了,頎長要沐浴休息了,請你出去!”
董合拍桌而起,火要上頭,想到什么又坐下來,“你不用跟我抬什么官架子,管你是皇帝欽賜還是太后欽賜,皇帝都駕崩死了,程賊造反,誰能殺敵誰能平叛,誰說了就算!”
他說這話可不是大逆不道,雖然聽起來有那么一點味道,但事實就是如此,空有名號,不干實事,留在朝中軍中有甚用處,那么多年的山賊土匪當下來,他比誰都清楚,任何想要的,名聲女人也好,權力金銀珠寶也罷,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而現在,正是他救國救民博取功勞的大好機會…
一番憧憬,目光又落在一臉好笑地將自己望著的趙拓臉上,心道一句:就你這樣式兒靠著老爹耀武揚威的,也好意思看不上我?看你還能蹦跶幾天!
趙拓不與董合口角相爭,將方才寫好的信交給他:“既然董副將鐵了心要監視頎長,害怕頎長暗中使怪,那是不是,頎長寫給師父的信,你也要先行檢查一番,看所言所述是否屬實?”
“那是當然!”董合接過信果然要看,趙拓半點不慌張,待他信封拆到一半,忽然開口又道:“董副將,可與那邱良拐是舊識?”
“邱…邱良拐?”突然聽到這個名字,董合拆信的手一抖,信封被撕爛一條口,趙拓哈哈笑:“想來董副將不會忘記,當年亡駙馬綁公主要贖金索金牌的事罷!”
聞言,董合再沒了心思拆信,急忙兩步沖到趙拓跟前,揪住他的衣領問:“你是什么人?怎么會知道這件事?”
“哈哈,某乃禮部侍郎的公子趙拓趙頎長是也!”趙拓顯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態,董合面色鐵青,心中疑惑,那些往事趙拓怎么會知道,。
當初,因為綁架了平安公主宋雯若,二皇子宋致帶著三千兵馬將他手下的山匪們殺了個片甲不留,還放了火燒山,同皇帝同天下的人都宣揚說,山匪已經絞盡,他二皇子功不可沒,事實也是,只剩了他一個人,被三皇子宋凜收留,后送進閻蜀幫修習苦練了數載,才開始暗中幫助宋凜做事,照理來說,不會有人知道他還活著才對,可這…
董合難以置信地瞪視趙拓,揪著他領口的手一直沒有松開,趙拓卻絲毫不顯慌張,嘴角一直掛著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看得董合心里發毛,脊背生寒。
被命令去尋個丫鬟婢女伺候洗澡的仆人勞而無功愁眉苦臉回來,撞見扭在一起的二人,嚇地立馬退出去,“公…公子…府里的丫鬟都睡了,沒人能伺候您了…”
趙拓含笑掰開董合的手,理正衣襟,沖著門口通情達理道:“無礙,頎長獨力能行,辛苦小哥跑這一趟了,早些回去休息罷!”
仆人聽他態度語氣與先前截然不同,一時沒反應過來,訥訥“哦”了聲,又探出腦袋偷偷朝房里望一眼,待看到趙拓臉上掛著的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才放下心來大方行一禮告辭走了。
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只要不折騰他,他才不管你是千面郎君還是甚么惡煞兇神,死在這里都沒關系,別說見個甚么別的人…
等等,那個人…
他不是數月之前的那日,在蕭山鎮的荒山洞中、將他和小乞兒阿甘抓走,然后詢問焚送子廟那日的情況、他們的去向以及在送子廟四圍可有異常發現,并扔出百兩紋銀買斷了消息的那批人中脾氣最為暴躁的那個人嗎…
回想自己自那日以后的所經所歷——如何被陳笙收為管家,陳笙死后,樹倒猢猻散,他又如何輾轉波折地來到麓湖城中、歷經萬苦艱辛才成為的城主府中一名小小家丁仆從的幕幕場景,巴雊冷不丁打個寒戰,看來這城主府,恐怕,也待不下去了…
感嘆一句“天不遂人愿”,巴雊急匆匆回到自己住的偏房,連夜開始打包東西,準備另謀生路。
天大地大,總不能連他一處落腳的地兒都尋不到罷!再不然,做回乞丐也能混得幾口飯吃,總不至于餓死街頭。
雖然,在做過陳府的管家之后,他已經過不慣那等風餐露宿日日行乞的可憐臟亂的日子,所以才會擠破頭也想要留在城主府里,哪怕只是個打雜的,被下人的下人呼來喝去,他也能忍得,但…比起腦袋搬家,還是以風為食以露解渴,天為被地為床來得輕松自在。
在陳府任職管家的那段時間,他弄明白了很多事,不只人情事故禮尚往來自力更生,更多的,則是關于那日放火焚送子廟的那批人的真實身份。
仆人走后,趙拓悠悠哉哉關上門,一邊脫衣一邊往浴桶旁邊走:“董副將,頎長如何知道的你身上的秘密不重要,頎長為何同你講明這件事,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中那封信,可謂軍機絕密,現在軍機被你看了,還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任何人都能看得,你說說,這如果出了問題,算誰的過失?”
董合不信他危言聳聽,先不說個中的內容沒甚特別之處,就算破了口子,再換個信封封一封就能解決的事,沒有多余的可用,他便親自跑一趟送回去,又能如何,說得跟捅了天大的簍子沒法彌補似的…
白趙拓幾眼,董合一時間忘記方才被他道明身份的事,三兩步挪到書桌旁翻找,趙拓看出他的所思所想,視線落回自己撥水劃浪的手上,溫水已經變涼,但他仍舊邁高腿跨了進去,不太舒服地一聲感嘆,待覺得董合應該找得差不多了,才開口繼續道:“董副將,你再找下去也是徒勞,有那功夫,還不如親回一趟軍營將信切切實實地交到師父手上!
如今程賊已經占據了蕪云城,以守為攻,屯兵聚糧積蓄力量,若我們損失的兵糧不能及時得到補充,那就更少打贏的勝算,我們不能贏,那京城那邊也會受影響,京城被攻破…”
董合聽得耳繭癢癢,搶白趙拓,“京城被攻破,四平就會變成程賊的囊中之物,百姓就會遭殃是吧?!”
“你知道就好!”趙拓仰頭靠在浴桶邊上,閉著眼睛想是在自己府上云騰霧繞、朦朧似幻、四季如常的浴室之中,清香隱隱,水汽氤氳,還有成雙的仆婢貼身服侍,養身又周到,舒適又輕松,泡再久,水都不會涼,隨時有人添湯換水…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咂嘴搖頭,趙拓不再做夢,提醒叮囑將信揣進懷中已經走到門邊的董合:“師父若問歸期,便讓他再等五日…
然后,代頎長同軍師問聲好,還要同他講,一日不見,萬分想念!”
董合只聽了前半句便不再停留地跳出門,趙拓不得不拔高音量大聲喊,喊來了仆婢,喊來了宣威,獨獨不見本該在門口聽候差遣吩咐的雜務巴雊。
“頎長兄,怎生夜半嘶嚎?可是覺得枕冷衾寒,想有個暖床的良伴?”宣威的房間就在隔壁的隔壁,聽到趙拓的竭力高呼,不敢怠慢,胡亂披一件長袍就跑過來,要帶他去有人暖床的地方慰解思念。
趙拓成婚他知道,趙拓心系亡人他也知道,趙拓與發妻有名無實分床分房他更比誰都清楚,所以他這可憐的摯友今夜渴塵萬斛情難自禁,他自然要幫他排解愁緒,聊以發泄。
拍門半晌,卻不見趙拓來開門,宣威冷得縮肩搓臂抖腿,“頎長兄?你可還好?”
將耳朵貼近門扉細細傾聽,不聞聲響,又等一陣,估摸著已經熟睡入夢,便不再打攪,可方走不過兩步,嘩啦啦一片水聲激蕩,灑落嘀嗒,間或還有沉重的喘息之聲傳出。
“頎長兄的高深自律,還真是匹夫難及,”宣威駐足稱嘆,“為了擺脫對亡人的思念之疾,竟然強迫自己在水中閉氣!嗯,此法甚好,待我以后為情所困了,也要學頎長兄這一方法!”
聽到門內傳來的夸張動靜,宣威又贊又嘆走回去,雖然沒有見到趙拓,同他交談,但他仍然覺得心中充滿力量,似乎再深沉繁雜的欲望,從此以后都有法可解,不用再被欲念驅使。
無欲無求,便可無拘無束。
心情大好,宣威倒回床上,眨眼便沉沉入夢,再聽不見四周嘈雜,更聽不見趙拓房里的動靜。
趙拓被人摁住腦袋壓進水里,喘不上氣,四肢也被束縛,難以掙扎,眼看就要窒息而亡,或許以為他已經斃命,將他摁住的幾只胳膊便慢慢減緩了手中的力度,他趁機騰身而起,濺起一片水花,嘩啦灑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