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守們將飯菜放下,關關切切說一句:“軍師,您趁熱吃”,后不待蕭立回應又退出去。
雖然他們相識也不過數日,蕭立搬來宋凜這里住下也才兩日,但兩日來,蕭立幾乎只吃過一頓飯,若不是之前宋凜強行喂他,恐怕連那點飯菜也咽不下去。
見蕭立如此,他們自然會心中憂懼,別人不吃飯也就算了,可蕭立是軍師,他本就有傷在身,若因為不吃不喝,身體垮得更加迅速厲害,那叫他們如何同宋凜交代。
交代不交代是次要,若因此沒了小命,可就不一樣了。
所以看到蕭立安然無恙地坐在帳中,他們心中踏實又不安。
無奈他們只不過小小帳守,除了送飯送菜兩句叮嚀,又能如何,總不能同宋凜一樣,強行掰開他的嘴往里塞罷。
幾人退出帳外,壓低了聲音感嘆,嘆兩句,話匣打開,便有人問起三皇子和軍師之間的關系,“你們不覺得,三皇子看軍師的眼神,很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了?我倒是沒覺得有什么奇怪。”
“要是連你都覺得奇怪了,那估計也就沒甚么秘密可言了,我們還用在這里胡聊亂猜?”挑起話頭的小兵打趣地拍拍高個子男人的肩膀,咂咂嘴,朝旁邊對面的其他兩人擠擠眼睛,“不過,三皇子雖然身份不同,但也是個男人,男人想甚么,我們還能猜不透?你會同你家兄弟眉來眼去睡到一起?”
小兵對面的帳守搖搖頭,“關系到位了,睡一起也不是不可能,穿一條褲子都是常事,只是眉來眼去嘛…”想到一起玩泥巴光膀子遛鳥斗狗逛窯子的死黨,男人打個寒戰,泛起惡心。
小兵看在眼里哈哈笑,“是吧?你也覺得難以想象吧?!可咱三皇子,不僅看了,還又喂又抱…嘖嘖…我這心里啊,跟千抓百撓似的…
雖然軍師長得漂亮美麗,任誰看了都要說賽貂蟬似神仙,可到底還是個男人,換做我…”
小兵說到這里停下來,托著下巴想了想,意味深長道:“換做是我,說不定比三皇子還狗腿!莫說喂飯,揉肩捏背提鞋倒夜香都能使得!”
旁邊幾人聽他拿自己作比來反證,都一臉期待,不曾想聽到這么個答案,嫌棄鄙夷不想再搭理。
小兵拔高聲音:“你們可別瞧不起,我這叫設身處地,站在三皇子的角度來考慮,才能更深刻透徹地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就咱們軍師那等出塵絕世的好樣貌,任誰看了不動心?雖然吧,現在被剃成了沒毛怪,但那模樣,依舊俊俏美麗,還更添了幾分超凡脫俗的仙家之氣…”
小兵捧著雙手,望著暗無星辰的天空說得一臉陶醉,高個子男人看不懂,苦著臉伸手在小兵的眼前晃了晃,“伍娃,你莫不是魔怔了吧?!”
拍開高個子男人的手,伍娃剛想回敬一句“你才魔怔”便見蕭遠一臉疲憊,嚴肅又可怕地牽著馬向他們走來。
伍娃連忙噤聲,同時示意同值的幾個男人站好。
“蕭統領!”待蕭遠走近,幾人齊齊喚道,蕭遠點點頭,沒有計較他們的口無遮攔,把韁繩扔給高個子守帳兵后便撩開帳門走進去。
蕭立聽到動靜,回頭來看,望見蕭遠眼中的疲憊與無奈,心中一緊,“三爺…怎么了?”
沒找到人,蕭遠會著急緊張,會憂心牽掛,可不會是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發生了什么事?”撐起身將蕭遠扶好坐下,倒一杯茶遞給他。
接過來仰頭喝了,蕭遠又握著杯子發神不說話,仿佛沉浸在某種巨大的打擊之中難以平復。
蕭遠不說,蕭立暫時就閉了嘴不再問,只是他也不再思考那些所謂的戰略戰術,畢竟宋凜已經一日不曾出現,不將他尋回來,研究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想過自己再安排一批人出去找,可若鬧出動靜,更會動搖軍心,前一日他偷跑出營地,已是觸犯軍規,今日竟連主將也消失無影,豈不可笑,打仗如同兒戲,跟著這樣的將軍,有甚么前途。
人不在營區,不去找,會有猜測有流言責怪,但若興師動眾四處搜尋,便會惶惑人心,增添恐懼,面對同樣的敵人,甚至實力弱小的叛軍,都會變得不堪一擊。
思來想去,蕭立終于決定先不采取任何行動,繼續等待,而且還要叮囑知情的那一部分人都保守秘密,不可將宋凜不在軍中的消息宣揚出去。
喚進帳守親兵一一做了交代,蕭立恢復原來抱著雙臂的姿勢坐在蕭遠側邊,一坐就到了夜深。
二人就那樣默默坐著,誰也不說話,蕭立一眨不眨地將蕭遠望著,但他越看越覺得,蕭遠這副模樣,不像是因為宋凜消失遍尋不到該有的反應,反倒…
“蕭遠,你出營區之后,見到誰了?”
回想蕭遠同蕭立匯合到蕭遠牽了馬出去再回來的時間,最長也不過小半個時辰的功夫。
那么點時間,要說他把這附近都尋遍而一無所獲,實在有些不合理,所以讓他變成現在這幅模樣的,只能是離開營區之后突然遭遇的某些人事或打擊…
不曾想,他這話一問出口,一直木訥呆愣的人,忽地有了反應,“楊將軍…被殺了…”
“什么?!”
蕭立大驚而立,“他…他不是同…”蕭立的聲音有些哽咽,難以置信:“他不是同趙拓往麓湖城…去請兵了嗎?!怎么會…怎么會被人殺害…
而且楊將軍他,武藝那般高強,怎么…”
蕭遠眼神渙散,搖著頭,搖亂了蕭立的神思,不說任何反駁的話,不做任何解釋,卻讓蕭立慢慢接受冷靜下來。
“他的尸首在哪兒?你為何不將他馱回營地里來?”
蕭遠聞言,抬眼看看他,又垂下去,靜默半天才開口:‘我將他埋了…填平了墳坑,蓋上了雜草…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埋…了…?”蕭立不可思議地復述著蕭遠的話,看不明白聽不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
他怎么能就那樣把人埋了?埋就埋吧,還填平蓋草,做出不讓人發現的假象。
等一等…
直到這時,蕭立才發現,蕭遠的指甲蓋里有泥,還有血水的污黑,更有指節破爛開皮肉,而他腰間別著的,除了自蕪云城回京宋凜重新贈給他的那把“致遠”劍外,還有宋凜的空桑。
空桑劍別在蕭遠的腰間,柄上有血,鞘上有裂痕,如此怪異陌生,蕭立不禁后退兩步,撞到沙盤上,撞散了盤里的沙,沙里的旗,旗半掩進沙里,好似原本就被埋在里面,經他一撞才重新暴露在天地之間,又似掩埋得太過慌張,竟不曾注意,還留有半邊“尸體”裸在外面…
所以,蕭遠這副失神落魄的模樣,是因為撞見了楊思的尸體,且尸體旁邊留著的殺人兇器,乃是宋凜的空桑劍,故而以為,殺人的是宋凜,所以將楊思掩埋?以免被人覺察發現?
戰時亂世,殺敵平叛,手染鮮血并不是甚么罕見的事,任誰聽了都會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可若殺的,是自己的同袍,是一軍的主將,那就得另當別論。
蕭立深吸幾口氣,讓自己冷靜,后將蕭遠腰間的空桑劍取下來,擺在桌上,“這劍…”
“就插在楊將軍胸口上…”蕭遠眸中溢血,鼻頭發紅,似乎再多說一個字,強忍的眼淚就會流出來,他握緊了拳頭砸在桌上,咬著牙堅持。
蕭立知道他與楊思的關系甚篤,雖然每次見面都是打打鬧鬧互掐互堵不消停,但過了命的交情,無關相識的時間長短,不論相處的模式好壞,喚一聲兄弟,便一生都是情義,而今自己的兄弟被人、被自己朋友兼主子的宋凜殘忍地殺害,蕭遠的心情可想而之。
拍拍他的手背,蕭立想要安慰,卻不知如何出口,即便同他解釋,殺人的一定不是宋凜,否則他怎么可能不將可以直接指認他身份的兵器帶走,而要留在楊思身上,等著所有人發現事實指認他的罪行,他們認識的三皇子宋凜豈會做出這等愚蠢至極的舉動。
而且,自今日卯時開始,宋凜便不見了蹤影,遍尋不到,臨到傍晚,隨身的兵器卻在營區附近被發現,如此顯而易見的調虎離山、栽贓嫁禍,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
等等等等,蕭立有千萬個理由可以說服蕭遠相信,殺害楊思的一定不是宋凜,但他開不了口。
楊思的死打擊擾亂了蕭遠的神志,他即便嘴上不說,但心里以及他的所有舉動都表明,他已經深信宋凜就是真兇,如果蕭立此時為宋凜開脫,不僅不能改變蕭遠的看法,反倒會讓他更加堅信,正因為宋凜睿智聰明,他才能反其道而行,故意留下不利于自己的證據來混淆視聽,讓人率先排除掉他的嫌疑…
蕭遠會懷疑也不無道理,但蕭立相信宋凜,相信他不會殺害手足,即便當真是他下的狠手,也相信他不會無緣無故痛下殺手。
即是說,不論宋凜做的甚么,他都相信,其間必有因果,他都會站在宋凜那一方。
但此事,在查明真相之前,不論他如何說如何講,都免不了一場風波影響,他能做的除了不偏不幫保持緘默外,便是趁著事情還沒鬧大,將真兇查明,將宋凜尋回…
前提是,宋凜現在還安然無恙地活在世上…
不論殺掉楊思的人是何身份,都有一點可以確認——那人必定身手了得,不輸宋凜,甚至遠在宋凜之上,否則空桑劍,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被奪去,楊思也不可能就那樣死在他的劍下。
“蕭遠,你帶我去看看發現楊將軍尸體的地方!”
不再猶豫,蕭立迅速起身,蕭遠卻聽若未聞,仍舊失魂落魄地坐著動也不動。
蕭立無奈,本想單獨行動,卻不知去處,只能將蕭遠強行扶起,后抱住空桑踉踉蹌蹌一起出了營帳。
麓湖城,趙拓氣喘吁吁回到城主宣府,手中的人皮面具扔到地上,埋下頭看了看自己沾了滿腳泥的靴子,皺起眉毛,又發現裾邊上也有泥,還有血,更覺心煩意亂,三兩下走到門邊喚伺候的小廝:“打些熱水來,本少爺要洗澡。”
說罷不管門外聽得吩咐的小廝作何反應,惶恐為難也好、不悅抱怨也罷,他話已經吩咐下去,他們若敢不從…
恨恨哼一聲,踢開被甩在了桌邊的人皮面具,腦子里不禁回想起那個已死的人,冷嘲道:“還算有點用處,也不枉本少爺設計殺你一場!”
他說的,自然是隨同勻秀國少君主千里迢迢趕來四平報仇卻反被他設計殺害的邱良,今夜假扮程勁前去城中富商大賈郭茂麟以及長眉周府中恐嚇要挾他們交出余下的錢財米糧一事,若非有從邱良那里盜來的人皮面具,恐怕不會這么容易得逞。
郭周兩個貪得無厭的人,一見到由趙拓假扮的程勁出現在自己府里,都不用他開口說話,便魂飛魄散,有求必應。
他原本是想假扮程振的,奈何程振體型過于彪壯,就憑他這副小體格,根本駕馭不了,說好同行護送的楊思將軍又不在身邊,從城中另外尋出三兩個符合要求的民眾也非易事,費時又費力不說,還有走漏風聲的危險,得不償失。
一番考量之后,趙拓只好委屈自己,扮作了丑得難以直視但身材和他相差無多的程勁的模樣。
衣擺上的血、靴子上的泥,都是他在那二人府中逗留時沾染上身的。
至于那兩個不知好歹的人,…
趙拓想想,搖搖頭,取出被長眉周抓爛撕開的自己的折扇,不禁懊惱又后悔,是他太過輕敵大意,不該將折傘帶著一道前去,臨走了卻被長眉周認出來。
若非長眉周對他又拽又扯死活不肯撒手放開,還不停地呼號吼叫,要喚來府中的家丁以及程振留在他們各自府上的少量兵馬,將他們一行人全部捉住,然后交給程振處置,他也不會一時情急將人殺死,更不會這般狼狽地逃回宣府還半夜要熱水洗澡,甚至連本性都忘了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