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0477 嘴不饒人

  當支越趕到南衙府司,便見林茂四肢皆被鐵鏈鎖縛、俯趴于地,雙腿血肉模糊,明顯已被動過酷刑。

  宋澄端端地坐在案桌之后,一臉冷漠地將地上之人望著。

  知府弓腰縮背戰戰兢兢,不時覷看宋澄臉上的表情,南門守將石魚因要守城并不在場,堂內除他二人之外,便只有那些個隨時待命以對疑犯施加酷刑的衙役。

  見支越終于出現,宋澄面上神情甚為復雜,既有對他“姍姍來遲”的不悅憤懣,又忍不住想要調笑打趣一番,畢竟兩百兩罰銀,對他這貼身侍衛來說并非小數。

  “既然領了罰,那你便老實在知府旁邊站著罷!”宋澄終歸還是維持了先前那副冷漠嚴肅的神態,畢竟當著這許多人的面,甚至還有讓他束手無策、痛心疾首、失望至極的嫌犯林茂,他可不能再失了身為皇帝之子的尊嚴。

  雖然,他這戰功彪炳、威名遠揚的大皇子,竟被一直在自己跟前做小伏低、形如牛馬的三皇子給比了下去,但在事情蓋棺定論之前,他必要保持冷靜鎮定,先穩固好自己的地位,必要之時,再采取非常手段…

  太皇太后齊郁欲立宋凜為帝一事,王衡并未瞞他,一來廢帝立新,事關家國天下,黎民蒼生,齊郁無力專行獨斷,區區一介老婦,即便貴為太皇太后,要想干權攝政,那也得看文武百官答應不答應。

  不過,若她所做決定,于萬民有益,比如廢黜宋禎,他們倒也樂于接受,可若與他們所求相悖,那自然要另當別論。

  二來,也是為讓宋澄心存危機,更多警惕,要知道,他的對手,從來都不只宋致一人。

  此前宋澄雖然也對宋凜有所疑忌,但也僅此而已,并未當真將他放在眼里,認為只要牢牢將他壓在腳下,不給任何出頭表現的機會,便不足為慮。

  待他執掌天下,獨攬大權,若果真放不下心,再將其分蕃遠逐,既可解決心頭之患,又能擴大統治范圍、穩定朝綱秩序,何樂不為。

  然而現在…

  “主子…”

  收回思緒,宋澄疑惑著望向發聲之人。

  支越面色微赧,猶豫幾息方才下定決心開口請求,“屬下…屬下可能坐著聽審?”

  他實在有些不堪疲憊,能成功趕到衙門,已是拼勁全力,再若站上幾個時辰,只怕得去半條性命。

  宋澄不自覺將他上下一番打量,本欲怒斥兩聲拒絕,但最終點了頭同意。

  待人坐好,宋澄才重新將精力放在堂下這異常熟悉又倍感陌生的疑犯身上。

  “林茂,你果然還不肯如實交待?!”

  “末將…清白無辜,實在…不知大皇子,要個甚么交待!”被打斷腿骨,已經無法直立的邱良,滿腔怒火,卻無處宣泄。

  他不知為何宋澄對昨夜燒尸一事只字不提,更不知他從何查知,是他將程勁救出并送還給的程振,還早有準備地,當他一到衙門,便將他擊暈放倒鎖了起來…

  “本宮已無那幾多耐心同你消磨,果若不說,便莫怪本宮手毒心狠,來呀——”

  衙差們聞言抱拳上前應“是”,宋澄登時化身成為暴戾恣睢、窮兇極惡之徒,“給本宮繼續狠狠地打!”

  話音一落,即見差役們手中的水火棍此起彼落,密密點點不斷打落秋良全身。

  好一陣下來,堂中除了邱良隱忍不發卻仍舊從齒間噴滑而出的凄慘哀嚎,便只剩下那連綿不斷啪啪擊打、入肉如搗醬的瘆人聲響。

  又不多幾息,邱良便如肉泥一般癱軟在地,血肉模糊間,甚至能看到內里的骨頭碎渣,支越不禁干嘔出聲,饒他殺人無數,早已見慣風雨,也覺慘絕人寰、目不忍睹。

  別過頭,視線不自覺落到宋澄麻木不仁、寫滿無情冷酷的臉上,支越心中忽地騰升出一股別樣的情緒。

  此刻的宋澄,是何等的危險而陌生,宛如一只泯滅了人性的禽獸…

  莫非,他知道了一些甚么?

  支越未將自己在御書房的所見所聞稟明宋澄,正是怕他不堪其辱,惱恨遷怒旁人,亂了陣腳,甚至自掘墳墓,但他卻忽略了,有些話,他不說,總有人會代他講個清楚明白。

  “怎樣,林副將,還是不肯認罪交待?”

  眼神示意衙差們提水將人潑醒之后,宋澄高揚嘴角好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邱良微微挪動頭部,以頜撐地,上翻著眼珠憤恨地盯住宋澄:“末將…何罪…之有!”

  “哈哈,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吶!

  你以為你死不承認,本宮就拿你沒轍,就查不出程勁是被你劫走放還程振老賊的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既然做了,總會留下痕跡,本宮只是沒想到,劫人叛變的,會是你林茂!”

  宋澄之所以變得如此殘忍兇狠,純粹是因為,林茂同王安一樣,都是追隨了他多年、生死與共的得力屬下。

  王安擅自迎敵被貶為伙頭軍之后,他便讓林茂接替的東門守將之位。

  一個不聽他命令,任性妄為,以致他本就不多的兵力損失慘重;

  另一個居然勾結叛黨,放跑他們制勝的籌碼不說,還屠殺同袍放火燒尸,甚至裝得若無其事,以期跟叛軍里應外合將他們所有人置于死地。

  就連宋凜,他最最信賴、赤誠而待的手足兄弟,也成了跟他爭權奪勢的最大敵人…

  教他如何不切齒憤恨?!深惡痛絕?!

  但宋澄不自知的是,他如果真那么在乎、看重那些讓他失望透頂的人事,他就不會在看到支越那一瞬,還有心情調侃打趣;

  對于自作主張出城迎敵、雖不至于命喪黃泉但腿中數箭再不能正常行走的王安,他不會毫不關心,將人貶權之后更是一句話都沒再過問。

  再說宋凜,他若誠心實意、情意深重,又怎會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答應為宋凜尋來一只更好的眼睛更換一事,數月已過,卻從未付諸行動;更甚派人擄劫袁夢出宮,欲以其母一人之命,換取、甚至都不定能有成效的短暫的安寧…

  如此種種,他都全然不知全然不覺,或者,他即便知道,也從不認為自己做得有何不對。

  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邱良不屑冷哼一聲,吐出滿口的血沫子,瞪視宋澄,幾乎只剩眼白,“真…真是好一出…主仆情…情深吶!大皇子,你倒真不覺得違愿違心…”

  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出心中所想,邱良卻忽然咧嘴笑了起來,眸中閃過一抹釋然,仿若須臾一瞬間,忽地看淡生死一般。

  他就那樣笑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可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就這一副殘軀破骨?如何再為徐煌賣命效忠,隨伴天涯?

  哪怕只是…事到如今,他已連那鮑氏文卿都比及不得…

  他可還有活下去的欲望?

  不,他就算死,也不愿被徐煌看去眼下這副駭人可怖、丑陋不堪的模樣,就算是死…

  “喂!你吃得甚么?”一個面容俊朗,衣袂翩翩、白潔如仙的少年公子,搖著折扇一臉好奇地蹲在跟前。

  少年身后圍站著一圈同著白衣、個個身姿挺拔卻都目光凝滯、不帶半分表情的仆人。

  邱良扒扒臉上因數月未經清洗而柄集在額前的頭發,看也不看來人一眼,繼續吃他前些日子在河中抓的、因怕再忍饑挨餓而故意吃得異常緩慢的生鮮美味。

  經過幾日的發酵,那東西已經腥臭無比,旁人隔老遠都要掩鼻而逃、罵罵咧咧不敢靠近半分,邱良卻將其視作人間之最,吃得津津有味。

  不曾想這般俊朗儒雅的少年公子,居然淡定自若地靠他如此之近?真是奇也怪哉。

  但邱良心中雖然咋舌好奇,面上卻不顯露山水,只盼那人快些離去,以免妨礙他大快朵頤。

  “喂,本少君同你說話,你敢不應?”

  少年言語里滿是威脅不悅,眉眼卻不自覺含笑微瞇,心中很是歡喜。

  他正在尋找這樣一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卻又不乏個性的小叫花子。

  宮中母上為他尋的、權貴爭相巴結送來的寵兒們他早已看膩玩膩,正百無聊賴得只有下毒殺人、看他們痛得死去活來、滿地打滾才能激起點點樂趣。

  不過,這小叫花子,到底吃的甚么,這般臭不可當,若非他擅用藥毒,暫時封鎖了自己的嗅覺,只怕要同其他人一樣逃之夭夭了。

  邱良剜他一眼,仍舊不做回答,少君?是甚么東西?他可沒興趣知道,待他吃完這一頓,再美美地睡上一覺,就要出發往別處去的,閑雜人等,少礙他事。

  “好好,你倒是挺有膽量,這偌大的勻秀國,敢瞪本少君的,你還是第一個!”

  少年一邊說一邊咧著嘴笑,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不僅不加怪罪,反倒收好折扇一屁股做到了邱良身旁,以手拄臉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吃。

  看一陣,又阻撓一陣,邱良始終不同他多說一字。

  “行啦小叫花子,你也別吃這又丑又臭的東西了,隨本少君來,領你吃我們勻秀頂級膳食如何?”

  直到這話出口,邱良方才放下手來,一臉不信地將人從頭到腳打量,他并不懷疑此人是否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所謂頂級膳食也必不參假,但他并不覺得,此人會當真那么樂善好施、矜貧恤獨。

  他邱良可不是別人口中不經世事、爛漫天真懵懂無知之人,途徑此地之前,他就已在如煉獄一般的人間摸爬滾打了許多年,玉宇瓊樓也好、山匪賊窩也罷,連銅籠鐵獄,他也待過不短的一些時日。

  單看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地吃下這一堆堆臭不可聞、幾要生蛆的東西,便能知道,想以蠅頭小利哄騙欺瞞于他,并不可能。

  所以,這看來人畜無害卻渾身上下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富家子弟,究竟對他打了甚么主意?

  劫財?劫到乞丐頭上?簡直堪比天荒夜談!

  劫色?就這稚氣未脫的小娃娃?還同為男子?且如他這般落魄丑陋,臉上的油垢都可剮下一尺深的流民乞丐,他若心智正常,萬不能不會多看他一眼才對。

  還是說,讓他幫忙做事?比如,刺殺某人?

  思來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后者。

  “你想殺誰?”邱良扔下手中的臭物,目光如鷹犀利,看得少年脊背生寒,不由往旁邊挪動幾寸,以些微保持距離,同時撐開折扇擋住邱良冰冷攝人的視線。

  “小小乞兒,怎好…怎好喊打喊殺,這般兇狠,”尷尬笑笑,少年半遮半掩地探出腦袋,“本少君…本少君很是欣賞你這眼神,不過,不準你再用那種眼神看著本少君!”

  一邊說,白衣少年還一邊用扇子將邱良的臉撥向半邊,那副又怕又倔的模樣,讓邱良哭笑不得。

  “你叫什么?”終于,邱良覺得,或許是自己戾氣太重,只因見慣了險惡的人心,便多疑謹慎得連這樣一個小娃娃也視作窮兇極惡之徒,實在不該,遂收起庇體芒刺,微微緩和了一些語氣。

  少年揚起腦袋,神情倨傲,“本少君的名諱豈能輕易同你說道?而且,問別人之前,你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嗎?”

  邱良鼻中哼響,無奈地點點頭,卻未立即回答。

  他從四平逃亡至此,飽經滄桑,幾乎從不與人攀談,自然也不會有人問他姓甚名誰,若這少年不問,恐怕連他自己都要忘了。

  “邱良…拐…”若有所失地吐出這幾字,邱良仿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四平,回到了椿庭萱堂、平和美滿的邱府之中…

  “邱良拐?!怎生有人取出這般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名字?!”少年一臉嫌棄,好似嘴里飛進了一只蠅蟲一般,倍感惡心。

  “好好的良字偏要送個拐,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惡貫滿盈無惡不作的大壞蛋嗎?”

  “哈哈哈…”被人揶揄名姓,已是家常便飯,可被一個小娃娃這般嫌棄,還說得這般“清新脫俗”,倒是頭一回,邱良不禁捧腹大笑。

  “小東西,你講話,倒是真不客氣…哈哈哈”

大熊貓文學    不聞梅開之立民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