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著自己面前這人笑得前仰后合,更加覺得莫名其妙,仿佛他方才嫌棄的,并非此人的名姓一般。
“小叫花子,你這般笑法,可是在自我厭棄?”
除了這人自己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他實在想不出,還能有甚別的解釋。
“既如此,本少君以后便只喚你做邱良!”
還未緩過氣,邱良再聽他自說自話,擅作主張,更加哭笑不得,但最終隨了他去。
他確是作歹為非,殺人如麻,睚眥必報,但不跟一個小娃娃計較的氣度還是有的。
最主要的,舍掉“拐”字,果然更為順耳。
少年看他并不排斥,心中歡喜,本欲直接拉人起身去吃答應過他的頂級膳食,但邱良渾身上下到底沒有一塊干凈之處,油油膩膩、黑不溜秋,實在難以下手,遂讓仆從們四下里先尋了澡堂,為他清洗。
洗凈周身,再換一套同樣色系的衣物,少年這才點點頭,“這便順眼多了。”
邱良不置一詞,任他消遣,正反沒有壞處,待吃飽喝足,再溜之大吉,也未為不可。
只是這白衣飄飄,醒目扎眼,行動起來多有不便。
當他盤算著再弄一套粗布麻衣換上之時,少年背著手,一步一步走近前來,神情倨傲,不由分說命令:“從今日起,你便是本少君的人了!”
“哈?!”邱良聞而瞠目,結舌難語,洗個澡賞套衣服,便要以身相許?
那吃頓飯睡個覺,豈不要以命相抵?
是他命如草芥,只配如此,還是這小娃娃跋扈囂張,太過目中無人?
真不知他小小年紀,這傲睨萬物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等等等等…”邱良忽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少年一直自稱“本少君”,莫非…他便是勻秀國國主徐璟孜之子徐煌徐由君?
雖然賤為流民乞丐,四海皆是過處,勻秀亦不例外。
但此處物阜民豐,占地寬廣,他既無代步工具,又無必要急往的去處,走走停停,已逾十日光景。
其間不只一次耳聞過勻秀國君少君的傳奇事跡。
關于他們母子兩個,國內百姓,無不交口稱贊、奉若神明,幾近癲狂。
這類坊間傳聞,夸大其詞也好,真有其事也罷,邱良都從未放在心上,而今坐在地上吃條臭魚,都能被他遇到傳聞中的徐少君,實在不可不謂之巧。
只不過,所聞與所見,究竟哪頭是真?
百姓口中的勻秀少君,年紀雖輕,卻情操高尚,胸有大才、善權謀、工心計、能察微渺識毫末,而眼前之人…一言難盡,反差著實太大,由不得他不心生懷疑。
“你…是…徐煌?”邱良半信半疑開口問。
少年卻毫不遲疑點頭即答:“才知道?你這腦子,不太靈光吶!”
挖苦譏笑兩句,徐煌忽又聳起眉頭,語帶不滿糾正道:“徐煌豈是你能隨意喊叫的,你,得同大家一樣,喚我少君!”
“我邱良…”似乎不太習慣自己的新名字,邱良說話微有停頓,“既非你勻秀國人,又何必守你國中規矩?!”
“話是如此,但你如今成了本少君的寵奴,自然要守本少君的規矩!”
“我何時同意做你的寵奴了?!”
徐煌勾唇一笑,彎起眉眼:“你答不答應,都不在本少君的考慮范圍,這世上,還從未有過我徐煌要而不得的東西!”
無言以對,邱良只道他養尊處優、跋扈囂張慣了,不懂何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懶得計較。
腿長在自己身上,他要離開,又有誰能阻攔。
索性陪這小娃玩玩,待到補回流浪漂泊這些時日清減下去的肥肉,再走不遲。
二人各懷心思,帶邱良大快朵頤之后,徐煌將人領回了自己的百柘宮。
讓邱良始料未及的是,一如宮門,徐煌便如換了個人一般,先前展露的爛漫天真盡數斂去,一臉冷漠地坐到殿內寶座之上,君臨天下似的俯視邱良。
宮外一直隨行的仆從們,面色也更加陰郁沉滯地將他團團圍住。
邱良不知其用意何在,飛身欲逃,卻使不出半點氣力,不僅如此,更甚有血脈滯留、呼吸不暢、心聲僵停、頭痛欲裂之感侵襲,連保持四肢平衡尚且不能,自然只能乖乖就擒。
“哈哈,勸你莫作無謂掙扎,越是反抗,則越痛苦,本少君的毒,吃進去,想再吐出來,可就難了!”
“你…你…”邱良揪扯胸口,半跪于地,憤恨不已地望瞪座上藐視自己的人。
枉他自詡百般聰明、練達老成,自與趙拓結仇被逐、流離顛沛以來,便再無人能傷他、哄他半分,不曾想,算盡機關,竟會栽到一個年未及冠的娃娃手里。
唯怨自己道行淺薄,識人不明,且過于輕信爾。
見邱良似心有斷念,再不掙扎,徐煌這才揮手示意,命人架縛其臂,拖拽按跪到自己跟前,待從座上扶手的機關盒里取出一物,便遞交其中一人強行灌喂進了邱良口中。
黑不隆咚,不知何物,因怕再遭算計,邱良含在嘴里,不肯咬嚼。
“若不想死,便趕緊咽了,否則,本少君也不能保證,你是否能活過今晚。”
吞下解藥,痛苦得到緩解,邱良漸漸平復身心,“你誘騙我來,究竟又何目的?!”
“目的?”徐煌歪著身子靠在扶手上,似乎還未想過這個問題,經邱良提起,才開始考慮一般,邊晃腿,邊敲擊椅面,儼然一副發愁接下來該如何玩鬧的小孩模樣。
雖然,他也的確是個小孩。
但在邱良眼中,早已不敢小瞧。
思索半晌無有結果,徐煌忽地猛拍扶手站起來,氣急敗壞地沖那些個仆從吼道:“都愣在這處作甚?將本少君的藥爐搬來!把他大卸八塊扔進去熔了!”
仆從連連應是,惶恐退下,片刻也不敢多留。
見他忽而純真無邪、忽而冷漠孤高,又忽地雷霆震怒,喜怒無常,似有千面,邱良難以捉摸,只覺脊背生寒。
若說先前,徐煌對他凜冽的目光所表露的膽怯不過做戲,那此時,他對徐煌的畏懼,卻是出自本能、刻骨銘心的。
“小東西,”近些年來,邱良雖然活得痛不欲生,但他尚有大仇未報,豈能死在這深宮內院里,可要讓他低聲下氣求這小娃娃放過自己,倒不如一死了之。
“什么?”徐煌本就不悅惱怒,再聽邱良如此無禮,更要歇斯底里發作起來。
邱良哈哈一笑,“只會殺人,算什么本事?這大千世間,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人,憑你一己之力,怎么能殺光抹盡?!”
而且,就我看來,你不過是缺些樂子罷了,本意并非殺人。
你若想不出個名堂,不如我來幫你?”
“如何幫?”被說中心事,徐煌情緒緩和下來,望向邱良,顯出幾分期待。
“看你這宮中應有盡有,那些個大個子也對你唯命是從,想來必定無趣至極。”
徐煌細眉輕挑,再展歡顏,“所以?”
“位高權重如你,身邊自然不乏溜須拍馬諂媚討好之人,愿為你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定也不計其數,可若有誰敢同你當面叫板、把你氣得火冒三丈,那必非我邱良莫屬!
人有七情:悲、思、驚、恐、喜、怒、憂;六欲:眼、耳、舌、鼻、身、意;
若憑我一人,便能滿足你所有的“情”“欲”之需,豈不絕妙?何況…”
說及此處,邱良刻意停頓,意味深長故弄玄虛地眄視徐煌。
見人果然被勾起無窮興趣,才繼續開口:“何況,我還有一項絕技!只怕你尋遍天下,也不能再找出第二個來的了。”
邱良所謂絕技,便是綁架平安公主宋雯若之后,成功從宋凜他們手下逃脫的易容之術。
在同徐煌表演了自己的絕技之后,小娃娃果然改變主意不再殺他,此后數月,幾乎日日要他傳授技藝,但學了一半,他又不想學了,開始對他頤指氣使、呼來喝去。
但端茶送水、拳打腳踢這等小事,早已習以為常的邱良怎么可能掛懷于心。
于是徐煌便想方設法折磨于他,越能刺痛觸怒到他,他便越覺樂不可支,
而最讓邱良難以忍受的,便是來自徐煌的人身侵犯,為了讓他屈從,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或捆或綁、或求或乞、間或以藥毒麻痹,甚至扒光他周身的衣物,讓百柘宮內的男男女女“觀瞻”指點,他若再不肯從,則讓人綁縛手腳,當眾蹂躪…
一年之后,當邱良終于麻木,才有所收斂。
其間,邱良也曾探查過徐煌性情如此怪異、明明隨從成群、門庭若市,卻格格不入總也形單影只的具體因由,但無一例外皆以失敗告終。
本以為他是天性如此,卻在其及冠之禮上窺見到他們母子不可告人的秘密——徐璟孜如何陷害皇后、謀殺皇子甚至架空皇帝的種種過往,皆被探知…
可嘆可笑的是,得知背后真相,邱良不僅沒有更加厭惡憎恨,對徐煌反倒同情憐憫起來。
或許,他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在宣泄情緒?只是,用的方式讓人難以理解罷了。
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同趙拓結仇,搭上雙親性命不說,自己也被官府攆逐出了京城,并讓永世不得再踏入半分。
四處流浪漂泊之時,他總也不甘就此沉淪,客死他鄉含恨而終,為能返京報仇,故才遍尋的高人研習易容之術。
可惜秘術學成,卻出師不利。
兩年前,得知平安公主宋雯若和駙馬韓諾婚后回鄉省親之事,他便心有決議,借鄉導之便,誘使省親隊伍落入他暫居棲身的山匪領地,再又勸服賊首劫公主殺駙馬要贖金索金牌。
免死金牌在手,不說為所欲為,至少多條退路,萬一將來復仇失敗,還能有望卷土重來。
另外,駙馬韓諾與趙拓兩家,世代交好,若能借此離間趙氏的朝野關系,將來再要對付他,便可少些阻礙。
誰知,金牌未能到手,他還被迫再次逃離四平。
背井離鄉,長途跋涉,以期過了風頭之后,再次返京復仇。
何曾想,途徑勻秀,卻落到徐煌手中,一年多以來,可謂飽受折磨摧殘,日日煎熬,活得豬狗不如。
比起害得他家破人亡顛沛流離不見天日的趙拓,他時常以為,對徐煌的恨,才更加痛膚徹骨,可當他得知徐煌亦是身不由己、心有苦楚,又覺同病相憐,難以記恨。
就連一直以來對他的侮辱侵犯,都顯得無足輕重起來。
終于…
再又三年之后,也即四平二十八年元月之初,徐煌業已二十有三,尋常來講,當是早就過了適婚的年紀,其母徐璟孜再不能忍他不務正業、胡作非為,堅決要為其納妃成家,延續香火子嗣。
待她百年歸老,哪怕徐煌不愿繼承,這勻秀江山,寧可交給無力執政的乳臭小娃,也絕不能讓外人有可乘之機。
徐璟孜所思所想,徐煌了若指掌,所以在得知她要為自己納妃的消息,即便心中不愿,卻未公然反抗,只氣定神閑地同其簽下一年之內,憑他一己之力,奪取四平半壁江山的軍令狀。
若他能達成目標,徐璟孜將不得再同他提及納妃之事,即位與否,也全憑他個人所愿,任何人不得干預。
他若改變主意,則勻秀的繼任君主,不論何時,都要無條件讓位。
相反,如他力不能及,奪不下那半壁國土,那他徐煌甘斷一臂,且從此以后必定奮發圖強,唯命是從…
徐璟孜貪婪成性,哪怕有所顧慮,仍舊欣然同意。
若她這兒子,真能不費一兵一卒,一年之內,便拿下四平一半的疆土,如此大才,“區區”勻秀,自然不被放在眼里。
屆時他若不愿繼她之位,她也還能再誕龍子,雖然要將其培養成才,得費許多心血時日,但得失相較,并無虧處,她又何樂不為。
倘若徐煌拿不下四平,斷臂雖苦,卻不會危及生命,而她此后卻能牢牢將他攥在手里,再不用每日提心吊膽,坐臥不安,亦是可取。
即是說,徐煌這份軍令狀,百利無害,她沒有理由拒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