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兩個人商量妥當之后,特蕾莎又和艾格隆告別,轉頭重新回去通知肖邦,而艾格隆則抱著夏露,重新回到了普希金的面前。
雖然普希金因為站得遠,不知道夫妻兩個說了什么,但是從特蕾莎剛才幾次抬起頭來瞟向自己,他多少也猜到了事情可能跟自己有關。
于是,等艾格隆回來之后,他直接開口相問。
“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嗎?陛下。”
“有一件有關于你的事,我的朋友。”艾格隆笑著回答。
他也沒有賣關子,直接就說出了事情的始末,“之前,我們聘用了一位天才的青年音樂家…”
“我聽說過,貌似叫肖邦對吧?”普希金接過了話頭。“他近來在巴黎名聲大噪,許多人都稱贊過他的演奏,只可惜我一直無緣得見。”
“既然你聽說過他,那我就省事了。”艾格隆點了點頭,“他想要讓我們做中間人,然后見你一面。”
因為事出突然,所以普希金頓時啞然。
既然聽說過肖邦的名字,那他當然知道對方的身份——一位波蘭流亡者。
在現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上,一位波蘭流亡者突然提出要拜見自己,怎么聽都不是什么好兆頭。
他雖然激情浪漫,但并不是傻,他頃刻間就猜到了,對方的目的可能不太單純,甚至可能就是打著要“挫一挫俄羅斯銳氣”的主意。
很顯然,眼下自己名聲大噪,在巴黎甚至被看做俄羅斯文化的代表人物,但反過來說,這份榮譽也是一個靶子,會為自己吸引來仇恨——現在他就是碰到這樣的情況了。
可是,即使明知道對方可能不懷好意,但是他骨子里的驕傲,卻容不得他表現出半點退縮。
為俄羅斯祖國的名譽而戰?那可太好了!他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
在彼得堡,他連決斗都沒有退縮過,又怎么可能害怕區區一個波蘭流亡者。
“好的,陛下,我當然很樂意接受這份榮幸。”于是,他想也沒有想,就滿不在乎地答應了這個請求。“久聞他的大名,我也早就想要認識他了。”
普希金的反應并沒有出乎艾格隆的意料——事實上,這才正常。
于是,他盡了最后的努力,告誡了對方,“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們兩個都是非常有個性的人,這正是我欣賞你們的理由——天才就應該驕傲自負!但是,我作為朋友,也希望你們無論如何都要維持體面,不要鬧得太厲害…畢竟,你們兩個無論誰出了事,現在都會成為我的污點。”
看到艾格隆如此誠懇,普希金也頗為觸動,他連忙點頭答應了下來,“陛下,您知道的,我這個人有許許多多缺點,但就是夠朋友!我絕不會讓您為難的,所以只要他不主動地惡意挑釁我,那我絕對不會做出激烈的對抗,也許我和他不能稱為朋友,但我至少能夠尊重他。”…。。
“那我就放心了。”艾格隆笑著點了點頭,“好吧,那你跟我過去吧…”
于是,兩個人一起向肖邦的位置走了過去。
而這時候,特蕾莎也已經先行一步,找到了肖邦,先是通知他普希金已經答應見他,然后把艾格隆的告誡同樣也對肖邦說了一遍。
肖邦自然也滿口答應下來,畢竟,他深受艾格隆夫婦的大恩,他也不想讓夫婦兩個人丟臉。
他只想要展現出波蘭人絕不屈服的骨氣,倒不是想要和詩人拼命。
很快,四個人重新碰頭了(不過艾格隆還順手抱著年幼的夏露)。
因為這是肖邦和普希金的會面,所以艾格隆和特蕾莎把人帶到之后,就自己退到了一步——不過,因為害怕出事,所以他們并沒有離開得太遠,只是遠遠地注視著他們兩個。
而皇宮的衛兵和侍從們,也在兩位陛下的命令下遠遠退開到一邊,免得打攪兩位尊貴的客人,為他們騰出空間。
就這樣,肖邦和普希金完成了他們的初次見面,不過兩個人在最初,只是隔著兩三步的距離互相觀察著,彼此既不顯得咄咄逼人,但是互相之間卻也沒有任何親近感。
此時此刻,波蘭正在為自己自由和俄羅斯生死相搏,在遙遠的巴黎,這兩個民族最優秀的兒子,也在互相對峙著,雖然不至于刀兵相見,但卻也看不到友好的絲毫跡象。
在片刻互不退讓的注視之后,率先開口的是肖邦——正因為是他主動提出的會面,所以他也有義務打破這份尷尬的沉默。
“普希金先生,我最近一直聽聞您的大名,人人都夸贊您是一位極富天才的詩人,只可惜身為音樂家我只是粗通文墨,所以并沒有看過您的詩。但是我想,以陛下夫婦的眼光,既然您能夠得到他的認可,那您肯定是有真才實學的…所以,我很敬佩您。”
普希金吃不準對方這到底是真心吹捧還是在暗搓搓地諷刺自己,不過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怕,他只是淡然點了點頭。
“我無非是賣弄了一些文字罷了,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倒是肖邦先生,我也一直久聞您的大名,可惜來了巴黎這么久,卻沒有機會能夠聆聽您的演奏…如果您能夠讓我了卻這個遺憾,那我也會倍感榮幸。”
“等我開演奏會的的時候,您隨時都可以來,我可以給您贈送免費門票。”肖邦抬起頭來,直視著普希金的眼睛。
然后,他的神情和語氣都變得更加嚴肅了,“先生,既然您聽說了我的名字,那您恐怕已經聽說過我的身份了吧?我是一個波蘭人,只是因為命運的不幸,而不得不流亡到這個國家,也許我此生都無法回到我的祖國去舉辦演奏會了。”
“我確實聽說了。”普希金還是不慌不忙,顯然對此也早有準備,“我對此也深表遺憾。肖邦先生,您可能認為我這是客套話,不過我可以跟您保證,我對您以及您的許多同齡人的遭遇,懷著深切的同情,你們本不該遭受這樣的命運——如果在未來您希望回去的話,我會幫您向當地的政府提出申請的。”…。。
“感謝您一片好意,但只要還有一位俄羅斯帝國的士兵站在我的祖國的土地上,那么我就不可能再回去了。”肖邦毫不退讓地回答,“我熱愛的祖國是一個自由的波蘭,而不是被沙皇統治的波蘭。”
普希金頓時陷入到了沉默當中。
倒不是因為他此刻被說得羞愧到啞口無言,而是他不愿意過于挫傷這個年輕人驕傲的民族熱情。
作為一個熱情的俄羅斯民族主義者,他當然也能夠尊重其他民族的愛國熱情。
只可惜,眼下這兩個“民族熱情”是彼此沖突的。
“我尊重您的所有政治見解,您當然有權去喜歡或者討厭一個統治者。”沉默了片刻之后,普希金才重新開口,“只是,我不得不向您指出一個事實,波蘭由沙皇陛下統治,是經過了維也納會議、和各國所公認的,他和他的繼承人們,是波蘭合法的統治者,他也許可以放棄這種統治權,但這不應該是在一起武裝暴動的逼迫之下。既然發生了這種武裝暴亂,那么沙皇陛下調動士兵來平定叛亂,也是他的合法權益,這也許是一出悲劇,但它也是不得不發生的事情…”
“您的話是多么冠冕堂皇啊!”普希金的回答,頓時就勾起了肖邦心里的亡國悲痛,他忍不住打斷了詩人的話,“公認,合法,權益…這都是何等美妙的詞?這是文明世界的發明,卻被人巧妙地用來包裝自己的禍心了!
您口口聲聲說這是各國公認的安排,那么我不得不請問您,維也納會議在決定我國所有同胞命運的時候,有沒有我國的代表列席呢?有沒有哪位先生來詢問過我們的意見呢?如果都沒有,那么如此粗暴地將一個古老的民族、一個古老的國家徹底摧毀,踐踏于鐵蹄之下,這到底是怎樣的合法?這又怎么能夠說是公平呢?!”
肖邦的質問,讓普希金又是一陣尷尬。
不過他的尷尬并不是因為俄羅斯,而是事情牽涉到了他的好友艾格隆。
現在俄羅斯對波蘭的統治權,實際上在來自于戰勝拿破侖之后的“列國分贓”。
在之前,俄普奧三國瓜分了波蘭,但是拿破侖皇帝在戰勝了三國之后,又在普魯士瓜分領土的基礎上,重建了一個小型的華沙大公國,而等到拿破侖皇帝覆滅之后,沙皇作為反法同盟的“中流砥柱”,強烈要求獲得更多補償,于是為了滿足他的胃口,這個華沙大公國就成為了沙皇的囊中之物——也就是說,波蘭全境的絕大部分,都落到了沙皇家族的手中。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沙皇這一輪擴張最大的合法性,反而是“戰勝拿破侖”。
他在這里大談什么維也納會議的安排,無形中其實也是在揭好友的傷疤,這讓他有點尷尬。
作為艾格隆的好友,作為如今法俄友好的熱情推動者,這種歷史禁忌話題,能不提最好就不要再提了,大家一起裝糊涂,才能夠把事情糊弄過去,維持現狀。…。。
“維也納會議并不完美,這一點我也承認,它排除了許多弱小民族的參與權,并且將歐洲的土地任意分割,妨礙了許多民族的自由…但即使如此,它也依舊是不可或缺的。”沉默了片刻之后,普希金耐心地向對方解釋,“歐洲各國之間必須要有一個互相妥協、互相容忍的方案,如果一味只強調自由,每個國家任意行事,那就只能造成永無止境的廝殺,而我們都已經親眼見證了幾百萬人死去的慘烈后果!既然在慘烈的廝殺之后,各國之間都已經彼此容忍了現狀,那我們更應該做的就是維護這種現狀…否則,后果只會更加不堪設想!”
普希金并不熱愛沙皇的專制統治,但是作為一個民族主義者,他卻又希望能夠維護帝國的完整,所以在面對肖邦咄咄逼人的質問時,他只能拿出“維護現狀”作為理由來辯護。
在民族和自由之間的夾縫當中,他所能夠找到的平衡點也只剩下了“合法的現狀”,并且寄希望于未來能夠有所改變。
而現實也注定了這些西方化的知識分子將會持續地處在精神痛苦當中,他們往往清醒地意識到,他們所有帶有自由主義、啟蒙主義的幻想,在俄羅斯的土地上注定只是一個肥皂泡沫,如果想要讓帝國存在,未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如他們所愿的那樣;然而,為了堅持心中的理想,他們卻又不得不一直用“未來會更好”來麻痹自己,這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將成為這些人永遠的文化底色。
普希金還只是初代文化人而已,所以他還可以抱有更多的幻想,用模模糊糊的未來來安慰自己,越是到后來,越是會無法自我安慰,也就會越是痛苦。
不過不管怎樣,至少在此刻,他還是可以拿維也納會議的合法安排為帝國辯護。
在幾百年當中,各國都是弱肉強食,想盡辦法擴張,俄羅斯帝國吞并波蘭也只是這種“弱肉強食”故事的一部分而已。他對犧牲品們懷有同情,并不意味著他就會去反對帝國的擴張。
然而,普希金的這些話,卻完全無法說服肖邦。
作為受害者,所謂強烈厭惡沙皇統治的波蘭民族主義者,他肯定不會吃“復雜的歷史經緯”這一套敘事,他不接受“自由的沙皇臣民”這個幻想,他只要一個沒有沙皇的祖國波蘭。
這也就注定了,兩個人之間不可能存在任何妥協的余地。
“普希金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無異于就是在承認,大國可以無視小國的意見,弱小的民族,就應該被‘合法’地侵吞和奴役,對嗎?您口口聲聲的合法,其實就是弱肉強食,就是幾個強國用刀槍來決定一個民族的命運…正如俄羅斯人現在所做的那樣。不管您找出多少花言巧語來掩飾,您就是在說這個…”
肖邦睜大了眼睛瞪著面前的人,正如瞪著一個抽象的俄羅斯帝國一樣,“那好…如果終有一天,您所為之辯護的帝國也淪為弱小,那么也請您不要為它的分崩離析而悲傷,而喊冤!因為按照您的話,這也是合法的,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會用盡我的余生等待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