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請您原諒我拒絕這份榮幸,不是我不為此驕傲,而是在這個時候,我很難去面對人們的歡呼,這太殘酷了…”
看到肖邦如此悲傷的樣子,特蕾莎頓時察覺到了自己的疏忽。
波蘭的遭遇,對她來說,終究還是發生在千里之外、無關緊要的“小事”;但是對面前這位音樂家來說,恐怕就是天翻地覆之災了,要讓他在這個時候笑臉迎人,接受人們的歡呼,確實有點強人所難。
因為之前長期攜手對抗俄國的“戰友情”,眼下可以說是歷史上奧地利和俄羅斯兩個帝國關系最好的時期,以特蕾莎的出身和經歷,她不可能對俄羅斯人有過多的厭惡感,雖然心里有些蔑視俄羅斯人沒文化,但是頂多也就到這里而已。
她難以共情肖邦的悲憤,只能尊重他的民族感情。
“抱歉…這倒是我考慮不周了。”于是,她向肖邦道歉,“既然這樣,那我就宣布您身體抱恙,不方便出席,您在這里好好休息吧。”
“謝謝您的寬宏大量,皇后陛下!”肖邦躬身行禮,誠懇地向特蕾莎致謝。
在這個年代,藝術家哪怕成名了,也往往需要得到王公貴族們的贊助和接濟,這些王公貴族一方面慷慨大方地供養藝術家,但是骨子里卻往往只把藝術家們看成是高級一些的“家仆”而已。
就連常年供養貝多芬的利奇諾夫斯基親王,最后也因為類似的原因和貝多芬鬧翻了。
然而特蕾莎以一國皇后之尊,居然還會這么體恤自己,允許自己因為私人感情原因而打亂她的安排,這份氣度和“雅量”,確實令人敬仰。
肖邦雖然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但是他并非不通人情的怪物,看到特蕾莎如此照顧自己,他心里自然也極為感動,更加下定決心要盡自己所能教授學生們,完成皇后陛下的心愿。
他的視線從特蕾莎身邊移動,慢慢地落到了夏露身上,此時這個年幼的孩子,正睜大著眼睛,好奇地和他對視著。
那些年紀大的學生現在再怎么努力也已經晚了,頂多也只能到現在這個水平而已;以后就悉心培養這個孩子吧,看得出來皇后陛下很喜愛她,所以讓她成為自己最優秀的弟子,那就相當于回報這份恩情了。
但愿這個孩子有足夠的天賦,讓她在苦練之后能夠成為一個優秀的演奏家…
特蕾莎并不知道此刻肖邦所下定的決心,她又旁聽了一會兒少女們的演奏,然后出聲叫停了。
“好了,排練到此為止吧。孩子們,你們的表現讓我很滿意,現在你們需要休息一會兒,放平心態,等到了傍晚再進行演出,你們只要能夠拿出今天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來的水準,那么大家就都會滿意了。記得,不要緊張,見證了你們的努力之后,絕不會有人苛責你們或者嘲笑你們的…第一次的演出確實很重要,它會成為你們人生中難以忘卻的時刻,但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享受音樂藝術帶來的快樂,我但愿你們能夠在未來的人生當中,繼續享受到這種快樂,就像我一樣。”…。。
說完之后,她親切地和每一個樂團成員握了握手,給她們以無聲的鼓勵,然后再帶著夏露離開了房間。
“很感人的話,陛下。”肖邦一邊跟著她離開,一邊在她身旁感慨,“音樂代表很多東西,但本質上,它首先是一種超越階級的快樂。”
“您可別忘了,我終究是來自維也納。”特蕾莎笑著回答,“我從小就在這種快樂當中長大,也很樂意將這種快樂傳給他人。”
“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里的,然后在那里證明自己,贏得人們的喝彩。”肖邦志氣滿滿地回答,“也許只有那樣,我的藝術成就才會真正變得圓滿。”
“毫無疑問,您肯定可以做到!您的才能可是得到過我和我丈夫認可的,您絕對不必懷疑。”特蕾莎立刻笑著回答,“如果您什么時候打算動身啟程,我會給我的父親寫信,讓他在那邊好好招待您,您只需要心無旁騖地用您的演奏去打動每一個,給他們帶來快樂就好了。”
肖邦本來只是隨口一說,但是在得到特蕾莎的鼓勵之后,肖邦突然悠然神往——如果自己以后在歐洲各國舉辦巡回演奏,那豈不是很好?
雖然現在并不是一個合適的時間,但是終有一天自己可以去實現這個愿望。
不過,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現在肖邦更想實現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微微遲疑了一下,然后最終下定了決心,再度向特蕾莎發問。
“皇后陛下,我聽說,最近有一位俄羅斯詩人,在您的宮廷、在巴黎名聲大噪。”
特蕾莎有些驚訝為什么肖邦會突然提起這個,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是呀,這位詩人是我和皇帝陛下的朋友,我們都很敬佩他的才能。”
肖邦對艾格隆夫婦的做法并沒有意見——畢竟他們喜愛文學藝術,自己也算是一個受益者。
他介意的是“俄羅斯”這個國家。
“那么…能讓我去見見這位詩人嗎?”他鼓起勇氣問。
“為什么?”特蕾莎反問。
接著,她又有些遲疑地看著肖邦,似乎在猶豫什么。
她倒不是不愿意讓兩個人相見,而是在眼下這個時間點上,俄羅斯和波蘭正鬧得不可開交,肖邦對任何俄羅斯人肯定都沒有什么好感,如果他在見到普希金之后兩個人鬧出什么矛盾,那最后為難的還是自己夫婦。
面對特蕾莎質疑的眼神,肖邦深深嘆了口氣。
“我對兩位陛下的眼光絕不會質疑,所以我哪怕沒有見過他,我都會深信那位詩人才華橫溢,絕不會浪得虛名;但正因為我相信他堪稱俄羅斯文化界的翹楚,所以我越發想要見他,我想要從他的口中,了解俄羅斯人的精神、俄羅斯人的理想,我想要弄清楚,為什么他的祖國非要摧毀、奴役我的祖國不可,為什么就不能和我們所有人和平相處,讓我們成為彼此敬重的鄰居?只要能夠問出這樣的答案,那我就足可以滿意了,陛下。”…。。
沒錯,肖邦提出這個要求,就是想要找俄羅斯詩人爭論的。
他對普希金本人并沒有什么敵意,但是普希金眼下在巴黎名聲大噪,一時間成為了“俄羅斯文化代表”,在無形當中,已經形成了一個輿論招牌作用。
而他如果和普希金論辯,那么在外界看來,就會抽象成“波蘭”和“俄羅斯”兩個國家的爭辯。
在他看來,如果自己靠著一己之力,把這位俄羅斯大詩人搞得啞口無言、下不來臺,那無疑就是波蘭的偉大勝利,就算不能改變波蘭眼下的命運,至少也可以提振遺民們的信心,在歐洲文化界制造出同情波蘭的輿論;就算自己無法贏下這種口舌之爭,那自己也不會有什么損失,至少也可以讓世人看到,波蘭即使淪亡,它的文化精英也絕不會對俄羅斯人精神上投降,一樣可以成為歷史上的美談。
當然,這也是一種無奈之舉,波蘭人在武力上已經被俄羅斯徹底壓倒,它唯一能夠做的,也只剩下在精神上抵抗,堅決拒絕成為沙皇的恭順臣民罷了,這也是他們最后的抗爭。
肖邦想得甚為周到,但是難題卻擺在了特蕾莎面前。
在她心中,波蘭和俄羅斯的紛爭,跟自己并沒有太多關系,她對這兩個國家,也談不上什么喜歡或者厭惡;而肖邦和普希金,在她心中都算得上是朋友,她也欣賞他們的才華橫溢,更加欣賞他們那種驕傲而又坦蕩的性格。
正因為如此,她并不愿意看到這兩個人發生沖突。
于私,這會有傷朋友之間的和氣;于公,這也許還會造成什么外交事故。
正因為如此,她陷入到了猶豫當中,沒有立刻表態。
肖邦一直注視著特蕾莎的表情,看到她如此為難,于是他帶著歉意躬了躬身。
“抱歉,陛下,我可能提出了一個非分的要求,如果這讓您感到為難的話,那我可以收回。”
“不,先生,您稍等一下吧,我和我的丈夫商量一下,看看他的意見如何…”猶豫片刻之后,特蕾莎還是沒有做出決定,她打算聽聽丈夫的意見。
“好的,謝謝您,陛下,我在這里等待答復。”肖邦又點頭致謝,然后目送特蕾莎離開。
此時的艾格隆正在花園里和普希金聊得開心,一看到特蕾莎帶著夏露過來了,于是走到了特蕾莎面前。
“特蕾莎,樂團那邊怎么樣了?”一邊問,他順手把夏露抱了起來,然后輕輕地捏了捏她的小臉蛋逗著玩。
“她們非常努力用功,所以沒什么可擔心的了——”特蕾莎回答。
“是嗎?那就太好了,我祝她們一切順利。”艾格隆也頗為高興。
畢竟,宮廷少女樂團是按照他想法落實下去的,雖然他對此并沒有過多過問,但是看到它能夠順利落地,他自然也很開心。…。。
不過艾格隆馬上察覺到,特蕾莎的神色當中似乎還有別的心事。
“怎么了?還有別的事嗎?”于是他又問。
特蕾莎瞟了一眼站在艾格隆身后不遠處的普希金,然后放低了聲音,用只有丈夫聽得見的音量小聲說。
“剛才,肖邦先生跟我提出了請求,說是希望能夠和普希金先生見一面。”
“哦?”驟然聽到這個請求,艾格隆也有些意外。
“那你怎么說?”于是他又反問。
“我…我還沒有答應,只是對他說要問問你的意見。”特蕾莎苦笑著回答,“所以,現在就看你咯。”
“你倒是機靈,只想把難題推給我!”艾格隆半是調笑地抱怨。
他也能夠理解特蕾莎的糾結,因為誰也不想看到朋友們之間爆發的沖突和爭吵。
不過,艾格隆的心里,卻又有著不一樣的想法。
歷史上,這兩個人雖然都名望卓著,但是卻毫無交集,然而,因為自己的橫空出世,他們命運的軌跡卻偶然“交匯”在了一起。
此刻他們所處的位置,直線距離甚至只有幾百米而已,而且其中一人還要摩拳擦掌,想要主動接近對方。
這不是…很有趣嗎?
也許會發生什么沖突,但只要控制到合理范圍內,那非但不會惹來什么麻煩,甚至可能反而會成為歷史上的美談。
甚至艾格隆自己都有些期待了。
“那就答應他吧。”片刻之后,艾格隆回答。
“什么?”特蕾莎有些吃驚,“難道你不怕他們沖突嗎?”
“我們事先跟他們說明,出于友情我們同意兩人的會面,但希望他們都能夠克制得體,他們會答應的——雖然他們都是暴脾氣,但他們也都是重情義的人,不會讓朋友為難的。”
說到這里,艾格隆又話鋒一轉,“而且,特蕾莎,你也知道,肖邦先生是個執拗的人,縱使我們拒絕了他,只要他想見普希金先生,那么他終究還有的是機會。與其讓他們私下爭吵,不如讓他們在我們見證的情況下見面,這樣還比較可控,你說對嗎?”
經過艾格隆的點撥,特蕾莎也豁然開朗。
也對啊,要是在宮廷里兩個人見面,至少互相還有顧及,不至于鬧出什么大亂子來;要是私下里見面吵架,不管是誰熱血一上頭,然后扔手套提出決斗…那事情可就徹底不可收拾了。
在特蕾莎看來,無論是哪一個人英年早逝,都是非常遺憾的損失。
與其這樣,倒不如就順應肖邦的請求算了。
“好吧,那我就回去告訴肖邦先生,我們答應他的請求,但希望他看在我們的面子上,謹言慎行一些…你這邊也勸一勸普希金先生,然后我們再帶著他們重新碰頭吧。”考慮片刻后,特蕾莎做出了決定,“希望他們都能夠理解我們的一片苦心…”
“別擔心,親愛的,事情不至于太糟糕的…這反倒可能會變成好事。”艾格隆安慰妻子,“世人也許會對此津津樂道的。”
說完之后,他又看向了身邊的夏露,然后逗弄了一下她的頭發。“小家伙,你倒是眼福不淺,就讓你也來看看好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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