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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帝國

大熊貓文學    雛鷹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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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終有一天,您所為之辯護的帝國也淪為弱小,那么也請您不要為它的分崩離析而悲傷,而喊冤!因為按照您的話,這也是合法的,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會用盡我的余生等待這一天的。”

  面對肖邦滿懷激憤的視線,一股無名怒火也猝然在普希金的心中竄起。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對這個波蘭流亡者足夠“忍讓”了,從見面開始就在吹捧對方,并且好聲好氣地跟他“講理”,可是換來了什么?

  換來了越發咄咄逼人的問題,還有近乎于無禮的詛咒。

  更令他氣憤的是,這種詛咒不是針對他個人,而是針對他的祖國——這比針對個人更能夠觸動一個愛國者的神經。

  一怒之下,他幾乎就要放下詩人的架子,讓面前這個瘦削的音樂家嘗一嘗什么叫做真正的“俄羅斯力量”了。

  不過好在最后他還留有幾分理智,他想起了自己答應過自己的朋友,絕對不在這個場合鬧事,他不想丟朋友的臉。

  而且,他答應這場會面的初衷,也是為了有禮有節地展示俄羅斯文化人的風范,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為祖國辯護,如果現在自己一怒之下動了手甚至提出決斗的話,那豈不是反而更加加深了世人對俄羅斯的“刻板印象”?這是絕對不可取的。

  所以,一貫性情暴烈、多次決斗過的他,這一次罕見地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氣。

  要文斗不要武斗…至少今天應該這樣。

  既然決定只把沖突限定于口舌之辯,那么他就不得不開動自己的大腦,想辦法反駁肖邦的咒罵——或者至少為自己的祖國搶回些許的顏面。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眼下自己在論辯當中處于下風了。

  這其實也是作繭自縛——既然他把沙皇占據波蘭的合法性建立在了維也納和會的安排上,那么肖邦當然可以反駁說維也納和會根本沒有給過波蘭民族自己表達意愿的資格——宰割波蘭命運的俄普奧三大列強,本來就是維也納和會的主導方,再加上波蘭又有站隊拿破侖的“污點”,他們怎么可能給波蘭任何發言權?

  如果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帝國主義者,普希金現在倒也好辦,直接大大方方地承認“沒錯,老子有刀在手就是有理”就行了,可是他并非這種人,他終究是一個文化人,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拿弱肉強食這一套來給自己辯護。

  所以他就陷入到了現實難以彌合理論的困境,波蘭此刻的處境讓局外人同情,自然也沒有多少人會欣賞俄羅斯對波蘭的“合法權利”。

另外,肖邦的詛咒雖然難聽,但是好像也難以反駁  在歐洲大陸上,強國的興起和衰亡,都有著太多的例子——遠的不說,之前瑞典號稱波羅的海霸權,曾經武裝干涉三十年戰爭,還多次在爭霸戰當中打贏過波蘭和俄羅斯,現在就完全衰敗下來了,從彼得大帝開始,俄羅斯不斷地從瑞典的控制區當中掠奪土地,在戰勝了拿破侖的同時還征服了波羅的海沿岸以及芬蘭的大片土地,瑞典曾經的霸權已經灰飛煙滅,在可預見的未來也絕對不會成為歐洲的一流列強了。…。。

  那么,同樣的命運,會不會在不遠的未來降臨到俄羅斯身上?

  在感情上他當然不愿意承認這樣的可能性,但是對照歷史,他好像也很難完全否認掉,至少他沒有底氣當著肖邦的面說“俄羅斯將永遠強大”。

  就這樣,普希金處在左右為難的夾縫當中,一時間竟然有些進退失據,雖然不想在這個波蘭人面前顯得心虛,但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反駁對方。

  好在,他畢竟是個聰明人,而且也有著詩人的口才,在發動自己的才智絞盡腦汁之后,他終于找到了破解自己不利處境的思路。

  “肖邦先生,您的話很難聽,非常失禮,不是一個紳士應該對自己的朋友說的話,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愿意忍耐您的冒犯,并且莊嚴地對您做出回應。”接著,他也抬起頭來,以昂然的姿態,侃侃而談,“您說得沒錯,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繁榮昌盛的國家,哪怕偉大如羅馬,在幾百年的興盛之后還是不可避免地迎來了衰敗,如今已經杳然無蹤——所以,我也無法口出狂言,認定我的祖國絕對會一直如日中天。

  可是,難道您認為這就是好事嗎?您雖然并非歷史學家,但是您應該看得到,斯拉夫民族在千百年當中遭遇過多少苦難,它被入侵、被殘殺的歷史,遠比俄羅斯存在的歷史還要長,您當然知道,它甚至還遭遇過十字軍的討伐!在這千百年的苦難面前,俄羅斯所造成的痛苦簡直不值一提。甚至直到現在,在巴爾干,在高加索,在許許多多地方,斯拉夫人仍舊還在蒙受劫掠和屠殺的恐怖。

  只有到俄羅斯帝國興盛起來之后,這漫長的苦難才終于看到結束的曙光,散布在一座座村莊的斯拉夫人,終于不用害怕突然降臨的刀兵之災,終于不用害怕橫死于瓦良格人、蒙古人或者德意志人之手…俄羅斯帝國的存在,讓恐怖的劫掠和屠殺終于遠離他們,而歷史也證明了,斯拉夫人只有團結在一個偉大的國家周圍,才能夠擺脫綿延千百年的恐怖…俄羅斯帝國如果毀于一旦,那么這將是全體斯拉夫人又一次的滅頂之災,所以我、我所有的朋友、我的子子孫孫,都會用盡我們的一切力量,阻止這樣的災難發生,絕不讓同樣的恐怖再度降臨。”

  雖然一開始只是為了辯護,但是普希金的情緒也隨著自己的言辭而漸漸地高昂了起來,說到動情處,他的嗓子甚至變得嘶啞了起來。

  “除了是斯拉夫人之外,俄羅斯帝國也是東正教徒的保護人,正因為有它的存在,如今所有的正教徒都已經自由地保存自己可貴的信仰,不必擔心被當做異端或者異教徒所驅逐和殘殺…您難道不愿意承認嗎?如果沒有帝國的存在,或者如果帝國衰敗了,蘇丹會以何種手段來對付它境內的正教徒?它又會以何種惡毒卑劣的手段,去毀滅我們的信仰?您當然看得到這樣的后果,所以您也應該承認,沒有我們的存在,斯拉夫民族和正教徒將會重新承受他們在歷史上的災難,俄羅斯帝國必須屹立在那里,才能夠避免一切的毀滅!”…。。

  普希金絞盡腦汁構思的回復,巧妙地避開了俄羅斯與波蘭的單獨矛盾,而是為帝國本身的存在和壯大來辯護。

  他當然知道,帝國的所作所為有太多的污點(許多污點連他自己都看不慣),所以他就決定越過話題本身,從民族和宗教來論證俄羅斯帝國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必須性。

  而他所構思的辯護,最終也將成為俄羅斯帝國官方為自己辯護的主要理由。

  在19世紀中后期,隨著西方工業革命的越發深入,和科技文化的跨越式發展,西歐和俄羅斯的發展差距一度越拉越大,而這時候,圍繞在俄羅斯身上的“打敗拿破侖”的光環也早已經褪色,西歐的人們也逐漸對它產生了難以抹消的蔑視。

  俄羅斯人自己也知道形象太難看,在西歐人看來這個國家專制殘暴、野蠻粗鄙,還盛行著西歐早已經廢除的、萬惡的農奴制,為了給自己辯護,它最終為帝國的存在找到了兩個最有力的辯護理由——那就是“斯拉夫”和“基督徒”。

  在這種語境下,帝國再壞,至少也是斯拉夫民族和東正教徒的最后堡壘和堅實依仗,如果帝國衰敗甚至滅亡,那么等待著他們的就將是最可怕的滅頂之災。所以,任何想要維護斯拉夫人和東正教徒的愛國者,哪怕再怎么樣對帝國心懷不滿,也應該團結在羅曼諾夫皇室周圍,為避免這一切災難而努力。

  雖然這種辯護詞看上去并不怎么靠譜,但是但從后來發生的種種歷史來看,居然算是說準了。

  在俄羅斯帝國崩塌之后,斯拉夫人所遭遇的大饑荒大屠殺也接踵而至,甚至不止一次兩次,東正教徒也同樣遭遇強制遷移和民族屠殺等種種暴行,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原本已經進入歷史垃圾堆的“帝國”,在俄羅斯人的精神當中,反而重新煥發出了生命力,許多人突然又成為了帝國的支持者,也就是所謂的皇俄。

  在本質上,他們不是在面向未來,而是在追逐往昔的泡影,追逐那個全世界因為畏懼俄羅斯帝國而畏懼斯拉夫人的幻影——盡管這其實不過只是刻舟求劍罷了。斯拉夫人的衰敗已經積重難返,一次次的自相殘殺,讓它再也無法回歸黃金時代的往昔。

  普希金當然不知道,他在倉促之間構思的辯護詞,居然會有著這么悠久的歷史生命力,但是至少在此刻,他對自己的辯護非常滿意,并且心安理得地安慰了自己。

  帝國確實現狀不好,但是帝國本身卻有著無比珍貴的存在價值——所以,要盡全力維護帝國的存在,不好的地方寄希望于將來,這樣說得通,至少可以說服他自己。

  當然,他說服不了滿懷怨憤的肖邦,說服不了波蘭人。

  波蘭人雖然同俄羅斯人一樣屬于斯拉夫人,但是因為歷史上的積怨,從未把自己視作和俄羅斯的斯拉夫大家庭的一員,波蘭人之所以堅持天主教信仰,也恰恰是因為維持自身“區別于俄羅斯”的特質。…。。

  所以,無論是高喊斯拉夫利益,還是高喊基督徒利益,俄羅斯帝國都永遠無法拉攏到波蘭人(倒是成功地拉攏到了高加索和巴爾干的斯拉夫人)。

  于是,隨著普希金拔高話題,以歷史的高度為帝國辯護,兩個人的辯論也徹底淪為了雞同鴨講。

  不過這也正常,每當對立的兩方政治性的辯論,最終都會變成雞同鴨講——兩方往往會堅持自己的意見,這種辯論也不是為了說服對方,而是為了顯示自身的“正確”,因此,每一方都會大聲高喊自己的正義,并且無視對方的反駁。

  肖邦當然知道這一點。

  他也當然不會天真到自己可以靠著口舌之爭,說服俄羅斯大詩人同意自己的觀點,他只需要在他面前喊出波蘭人的聲音就足夠了,這種精神上的反抗,就是眼下作為流亡者所唯一能做的事情。

  “普希金先生,您確實口才了得,但無論您怎樣用花言巧語來為您的祖國涂脂抹粉,您也無法掩蓋此刻它身上沾滿的血污!也許此刻,我的祖國注定將要淪亡于俄羅斯帝國的鐵蹄之下,但是只要波蘭人還存在于波蘭的土地上,那我們的反抗永遠不會終結,波蘭也永遠不會滅亡!”

  在高喊出這句口號之后,他又重新平靜了下來,然后以冷淡的禮節,躬身向普希金行禮,接著不等對方回應,他轉身就走。

  他的身軀瘦弱單薄,但是至少在此刻,他的背影卻顯得決絕而且有力,帶著毫不動搖的決心。

  “雖然無禮,但畢竟是個可敬的人!如果換一個時間,我也許會和他交朋友吧。”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普希金心想。

  雖然他覺得自己并沒有輸掉這場辯論,雖然他覺得自己用才智保護了俄羅斯的尊嚴,但是一想到那些流下的鮮血,他心中也沒有任何喜悅,只有無奈的黯然。

  但愿我的祖國可以跨過鮮血鋪就的河流,走入到自由和繁榮的彼岸…這樣一切流血才是有意義的。

  而在這場辯論結束之后,艾格隆和特蕾莎也對視了一眼。

  剛才兩個人的爭論,他們也都完整聽完了——雖然氣氛緊繃,場面對峙,但是終究沒有發生什么災難性事件。

  “殿下,謝天謝地…總算解決了,剛才我都嚇了一跳…”一直緊張的特蕾莎長舒了一口氣,顯得有些慶幸。

  然后,她又好奇地問艾格隆,“你覺得他們兩個誰對誰錯呢?”

  “這種問題沒有對錯,只有立場,他們都堅守了自己的立場,僅此而已。”艾格隆攤了攤手。

  接著,他又輕輕嘆了口氣,“而且,他們都會被各自一方的人熱烈喝彩的…這就夠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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