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呢子大衣戴絨線圓帽的殺手需要他的小女孩。
周虞曾想過李霜,她不是,
她也帶著吳清清試過,可她也不是。
殺手的小女孩應當能一起用最干脆的手段,開槍或刺劍,和他的腳步一致,于無聲無息之間起驚雷,將不該存在的存在送離這個人間。
這是周虞的需要,
他無論怎樣看,趙暖暖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因此他又穿回呢子大衣,戴上黑色絨線圓帽——他的衣柜里本就有許多套。
“先殺哪一個?”
他們走出別墅,周虞問道。
趙暖暖肅然說道:“不超過點星上,我一個人就能殺掉。”
周虞凝神思索,經過判斷后說道:“我可能要差些,但點星中的…別是那種怎么錘都錘不死的,我可以試試。”
“那我覺得,我們應當從點星上開始殺。”
“可以。”
周虞祭出劍光。
趙暖暖不急著行動,疑問道:“他們和我屬于路線斗爭,他們想讓我死,所以我有無數個理由先下手為強,那么你呢?
不要告訴我你是為了和我培養默契,以便某一天擊殺燕純陽。”
“當然不是。”
“我懷疑你很可能其實是對我有興趣,只是并不自知。”趙暖暖淺淺地微笑,像一朵不勝嬌羞的水蓮花,在冬晚的風里涼涼動人。
周虞平靜說道:“就是單純的想殺一些,你說殺三百個好不好?”
“哪來那么多…起碼在杭城,不會有那么多登錄的‘天上人’,‘天上’有人想讓我死,但還不至于膽大到如此地步。”
“那就有多少先殺多少,我覺著他們會一直想讓你死,那么被殺一批,自然會再下一批來,你覺得對不對?”
“你把我當誘餌?”趙暖暖的眸光里流露危險之色,“你就不擔心,殺一批點星之后,會有霄漢下來?”
“遲早有一天要試試霄漢境余孽的頭硬不硬…哦對了,昨天晚上,就在杭申交界的地方,有一頭霄漢境的妖孽,被誅。”
“我當然知道,墜機慘案,死亡兩百八十六人。”趙暖暖強作平靜,但情緒里的凌厲卻無法完全壓住,“所以你要殺三百個‘天上人’?”
“我先放個嘴炮,想必確實殺不了這么多。”周虞已經縱起劍光,裹住趙暖暖一起,往夜天里去,“第一站在哪里?”
“第一戰殺他。”
趙暖暖彈指之間,飛出一點星光,像天上落下的一顆星子,飄飄忽忽,飛在前面。
周虞便以劍光跟隨。
他們飛向杭城西郊,
視野里出現一所高校。
這個時候,正是高校里一天中最歡快的時分,年輕的男女結伴穿梭在校園里,那些樓宇里的燈光格外明亮,從一棟棟宿舍樓里不時傳出或笑或叫的聲音。
年輕時光最美好的一面在這里呈現。
跟隨星子的指引,周虞將劍光斂住,落向一棟教學樓的天臺。
夜風拂過,
跪地的青春少女的發梢在浮蕩,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只手掌撫在她的頭頂。
手掌的主人是個白凈年輕男生,他仰望著夜天,看著那些星子,眼神里滿是驕傲的情緒。
女孩子抬起頭來,用力咳嗽,迷醉般仰臉看著他,心里想著,這樣的男孩子,簡直完美得無法言喻,一定是真的來自星星吧…
然后她就眼前一黑,被擊暈過去。
在最后的剎那,她看見一道光,像一口劍,像一道雷,從天而降。
擊在“來自星星的完美男友”的頭頂。
白凈男生驚怒交加,張口猛地撕咬,天上的星光似乎被他一口咬下一片,嘩啦啦啦墜落人間。
星光凝成一層屏障,抵住周虞的劍光。
然后他伸出右手,抓住身前暈倒即將跌下的女孩子,提在身前,試圖抵擋接下來的另一擊。
趙暖暖余光看著周虞,收住擊出去的那一團星光。
她當然不在意一個尋常女學生的生死,
但周虞想必不會同意。
照膽劍的光撕開白凈男生頭頂的星光屏障,接著是一千點星光,流白千劍出現,一千口劍光結成一團包裹六合八方的囚籠,將白凈男生罩定。
白凈男生眼神微沉,虛手抓攝,攝出一口狹長黑色彎刀,往前猛地劈擊。
流白千劍的千口劍光被劈得碎裂一部分,囚籠撕開一道缺口,他大步向外踏出。
趙暖暖越前一步,一掌推動。
強勁而無形的風壓迫,硬生生將白凈男生推回周虞的流白千劍囚籠中。
“你見到我,不跪下?”
趙暖暖冷冷說道。
白凈男生臉色極其難看,一言不發,漆黑狹長的彎刀環繞周身,猛烈飛旋,試圖將整座流白千劍囚牢切碎。
流白千劍中卷出一道光,趁機將衣衫不整的女孩子拖出來,遠遠落在一旁。
然后他將祝融火精旗也祭出,這件旗幡連番受創,遠還未祭煉恢復,但也化為一條火焰長虹,融入流白千劍的光籠中,
頓時壓住飛旋切割的彎刀。
“我在‘大唐’時,曾見到極厲害的人出手,可以將登錄于載體的靈魂打出載體。”周虞問道,“你行不行?”
趙暖暖搖頭說道:“我不行,差得遠。”
周虞得到意料中的答案,不免還是失望。
清理登錄余孽時,被登錄的載體會一并死亡,其實并非完全沒有辦法解決,那就是由極厲害的強者出手,將登錄的靈魂打出載體。
比如當日在“大唐”世界,在會稽山,周朝先登錄于馬導之身,被燕司主一擊打得靈魂脫離下線。
但那是燕司主。
“但我可以試試別的辦法。”
趙暖暖虛手一抓,一只拳頭大小的星光球體出現,球體中空…實則不是中空。
白凈男生駭然道:“無形神子?!怎么可能,這不是你那一脈的路數,你怎么可能修行出…也不對,你離煉就‘神子’還差得遠!”
趙暖暖默然道:“自己脫離,受死。
還是被無形神子侵蝕煉化,成為養分。
你,自己選。”
白凈男生臉色極度慘淡,默然了數秒,忽地絕望道:“殿下,我認死。”
“好。”
趙暖暖淡淡說道。
白凈男生忽地身軀一軟,跌倒在地,一條虛影從頭頂飛出。
隨即,這條虛影震動驚嘯,催動某種秘法,召引天上星光大片降臨,形成某種軌跡,運轉某種儀式,
這條虛影——某位“天上人”的靈魂,將在這儀式中回歸“天上”。
星光包裹的球體飛過去,在虛影當頭一震!
虛影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嘯:“你騙我!”
“是你想逃回去。”
趙暖暖平靜說道,
“你若不逃,我趙暖暖從來都信守承諾,只會讓他斬了你,不會把你靈魂煉入無形神子。”
周虞揮一揮手,
收回流白千劍的祝融火精旗。
那條虛影被吸入星光球體中,只尖叫一聲,連咒罵都沒來得及,便再無聲息。
趙暖暖收回星光球體。
“這頭無形神子越來越強的話,你豈不是更難煉化?”
周虞問道。
“無所謂啊。”
趙暖暖含笑說道,
“‘神子’之運用,千變萬化,我可以慢慢煉化,如果能吸收更多靈魂,它將會變成一個大炸彈,我看誰還敢從‘天上’下來殺我…
哎,要是能炸死一位王者,我質于人間也不算虧。
走吧。”
“等等。”
周虞說道,“我看看試驗結果。”
于是他們等了一會,等到那名白凈男生醒來。
他迷糊地揉著太陽穴,神情極其痛苦,翻身跪在地上,足有一刻鐘功夫才爬起來,踉踉蹌蹌,仿佛看不見周虞和趙暖暖,走向天臺的門。
他念念叨叨:“什么鬼,我怎么在這,我不是去海邊…”
“他被登錄的時間,大約得推前至少半年,可能是在夏天。”周虞暗忖。
白凈男生踉蹌著往前走,忽地腳下一絆,摔倒在地。
絆倒他的女孩子也醒過來,略微失神后,連忙說道:“小草哥,怎么回事,我怎么暈過去了,我看到有一道光,落在你頭上,是雷劈嗎…”
“你誰啊?”
白凈男生疑問道。
女孩子怔了怔,“你說什么?”
“我說你是誰啊?”
“朱小草!”女孩子氣急敗壞,撲過去便一頓小拳拳,“你給我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啊,不是,我真不…不對,你是那個,你不是文學院那個姚慧慧嗎?”
白凈男生抱頭挨打,終于想起來。
“對!就是我!”女孩子站起來,又是一腳,“你現在想起來啦?”
“對對對,文學院的院花!不好意思啊姚同學,天黑我沒看清來著,不是因為你不好看啊,你很好看的,我見過你,記得住的…”
男孩子連忙道歉,
“不過,我們怎么會一起在這?”
“你說什么?”女孩子又問道。
“我是說…”
“朱小草!你還是不是人?”
“啊?姚同學,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我還知道你褲襠里有幾顆痣!”女孩子氣哭罵道,“你他媽低頭看看,拉鏈還沒拉上呢,拔鳥無情也沒你這樣的吧?
雷怎么沒劈死你?!”
白凈男生坐在地上,低頭去看,好家伙…
“走吧。”
周虞輕聲說道。
朱小草和姚慧慧見不到的劍光中,他和趙暖暖離開這處天臺,離開這所高校,向杭城的另一個方向而去。
“我覺得這個辦法很好。”
周虞仔細思索后,認真說道,
“那些大人物們不可能每天幫忙把登錄余孽的靈魂打出,具體到基層修行者執行清理任務時,只能采用極端方式…作為一個理性的成年人,我其實可以理解。
但我們現在這個辦法,似乎有效。
‘天上人’很害怕被‘神子’侵蝕、煉化?”
“對。”
趙暖暖說道,“這也不是秘密,人間的修行者是知道的,但你們無法運用‘神子’,所以此法行不通。”
“我是想問,他們為什么害怕被‘神子’侵蝕、煉化?”周虞疑問道,“不都是死么?”
“死亡可能只是死亡,也可能是萬劫不復。”
“…難道真有輪回這種事?”周虞搖頭說道,“我不信。我雖然修行,但老實說,我還是相信科學。”
“科學也是修行。”
趙暖暖漫聲說道,
“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
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
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
“你在人間上過學?課文背得不錯啊。”
周虞笑著說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修行也是利用外物,用腳登上山頂,和駕飛劍到山頂,以及坐直升飛機到山頂,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為了登高望遠。
還是說說輪回的事。”
“沒有輪回。”
趙暖暖說道,
“就像你們所謂的‘冥國’,也不是世俗迷信里的陰間,沒有閻王,哦,有別的王,也沒有橋和湯,更沒有轉世重生這回事。
但只要靈魂之真靈還在,便可以重養靈魂,再安排新的載體不就可以了么?
而被煉化于‘神子’之中,會反饋于真靈,導致真靈消亡,比你們人間進行的清理更慘無數倍。”
“安排新的載體…就像…登錄?!”
“對。”
“某種意義上講,登錄和所謂轉世、重生、投胎、奪舍,有什么區別呢?你看這蕓蕓眾生…”
趙暖暖指著腳下的人間燈火,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去,都有人新生。
如果有一個靈魂,登錄于降生的嬰孩,安安靜靜地過完一生,是不是就不算登錄?
如果有人間的修行者,肉身朽敗或被毀,找一具載體登錄,是不是和‘天上人’登錄人間載體沒有不同?
所以呢,
哪里有冥國?
冥國不在天上,不在星光背后,當然也不能說在人間,那太文藝,應該說,冥國在每一個靈魂里…”
周虞默默聽著。
“從前見過一種說法,說世上其實有很多外星人,它們和我們一樣,默默地生活,好事者甚至言之鑿鑿,指出一共有多少種外星人。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的樣子。”
周虞悠然地輕嘆,
“但我這個人,愿意聽別人的任何道理,最終卻只會覺得自己最有道理。
我覺得我們的試驗還算成功,你覺得呢?”
“誰知道呢?你能跟著那個朱小草,觀察他一輩子么?”
“說的也是啊,說不定他現在已經被姚慧慧同學打死了。”周虞笑呵呵說道,“趙暖暖,你和我一起做這種事情,嚴格來講,是不是得算…冥奸?”
“算。”
“抱歉。”
“我有辦法。”
“你說。”
“我嫁給你不就好啦,你們人間說嫁狗隨狗嘛,如果我是被迫的,就不算錯。”
“…你想得美。”周虞冷笑說道,“我懷疑你在說我是狗。”
“走啦,殺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