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霜到家后,已是午后。
周虞沒有回家,而是驅車先往杭城第一人民醫院。
他手里有余耀光以杭城警察局刑警隊名義簽的手令,通過一番接洽溝通,醫院工作人員將他帶到了…太平間。
寒意森森,陰氣冷厲。
一臺冰柜被拉開,
這是用來暫存死者遺體的冰柜,周虞看到冰柜里列著的名簽卡——
“王萍萍,女,三十一歲。”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你們確定?”
周虞問道。
醫院工作人員說道:“那是案發后的第三天,按警方的意思,可以將遺體運走,送往殯儀館了,是在清查的時候發現失蹤的。”
“另外三個人呢?”
工作人員查對著工作日志,說道:“死者楊東、黃輝彬,還有任雯,在案發后都已經過相應尸檢,出具報告,由警方聯名簽署,而后也有死者家屬來確認,最后由警方安排運走了。”
“好。”周虞點頭說道,“謝謝,辛苦了。”
“不客氣,應該的。”
周虞離開杭城第一醫院,直接駕車出了杭城市區,往金橋市而去。
途中經過臨安區。
他抵達金橋市人民醫院。
同樣的流程,持有余耀光出具的手令,他和院方接洽之后,被帶到太平間。
世上的醫院太平間大抵都一樣,
名為“太平”,實則氣氛一點也不太平。
一臺暫存遺體的冰柜被拉開。
周虞看到了周虞。
這是一個身量高挑,和他差不多,身材也有一些相像,相貌英俊中帶著一絲玩世不恭。
即便已長久地沉睡,面部只剩慘淡的蒼白,緊閉著眼睛,但那一雙英眉間的落拓不羈,仍是掩飾不住。
這是一個不幸的人,
自幼孤零,
生長于孤兒院,艱難地一步步成長,
他有一個做名演員的夢想,但現實照進夢想時,暴露出瘦骨嶙峋的人生,直到他在那條“秦國”的街頭,點著一支煙,被冥國余孽登錄,
然后在登錄的一剎那,有蒼梧的高手執行清理,隨之一并死亡。
他在這個世上的所有痕跡,
就只有一具尸體,
以及一張卡片:“周虞,男,23歲。”
因為他的死因,
他甚至沒有下一步的去處,哪怕是被送去殯儀館,化為一縷青煙也好。
還有一個人沒有忘記他。
吳清清當然不會忘記她的小虞哥,
不會忘記那個相伴的認真的群演,
不會忘記那個她心心念念多年,近乎于執著,以為用一整個青春去對待便總有一天會得到回應的曾一起在春天的油菜花地歡快打滾的男孩子。
可那又怎樣呢?
我們這一生之中,當然都會刻骨銘心地愛過一個人,后來對方只存在于夢里,我們在夢醒來后看見枕上的淚濕,仍然很感動。
可感動不是生活,
感動不是愛情可以延續一生的力量源泉。
只有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
這大概就是人作為情緒最豐富的動物對于情緒這種東西的最高體現——那就是冷漠——因為歲月雖然并不是最好的良藥,但人生的良藥就藏在歲月里。
周虞伸出手,輕輕撫在已冰冷僵硬的周虞的眼睛,撥開他的眼皮。
一旁的醫院工作人員欲言又止。
周虞看見一片漆黑的瞳。
“再見。”
他輕聲說道。
他們原本素昧平生,他是在替吳清清說這兩個字。
離開金橋市人民醫院,周虞駕車回杭城,他路過影視城,看到有一行人從影視城里出來。
他們熱情地討論著,以一個激情亢奮的女孩子為首。
周虞放下車窗,
他聽見陳芥末開心的聲音:“今天的拍攝很棒!
這是個大好機會,我們明天就出發,去長城,取景拍攝下一階段!
小李子,
加油!
別人看不起你,我,陳芥末,
不會!
讓看不起你的人看看,咸魚能翻身,基佬一樣能!
不是基佬就一定永遠只能趴著,你也能站起來,用正面和這個世界擊劍,獲得你想要的一切!
尤其是那個馬導,
遲早干翻他!”
他們一行人中,有個英俊的高瘦青年,眼眶發紅,有種士為知己者死的熱情,振奮說道:“陳助理,我相信你!”
“當然,你當然應該相信我!”
夏建白這只老王八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這是個激情永不休止,似乎生來就應該是領袖,是強者的少女。
狗仔胡笑呵呵說道:“陳助理,我對你有信心,我還是支持你篡位當老板。”
然后他一轉頭,看見路邊停著的三手小國產,車窗里是周虞含笑的清俊的臉。
尷尬了。
周虞笑了笑,驅車離開。
陳芥末也看到了他,連忙揮手喊道:“老板!老板!別走啊!我給公司墊了好幾百萬了,什么時候算一下賬呀?”
周虞在天色將暮時,路過臨安,路過天目山下。
他沒有停車,仍然一路向杭城而去。
回到杭城后,他先回家,取了一包衣物,然后再駕車出門,往杭城東北區域的另一片奢華別墅區。
一棟別墅外,
三步一崗,五步一衛,都是荷槍實彈的軍警,除此之外,穿黑西裝的私人保鏢更不在少數。
在這棟別墅里,周虞還察覺到有修行者的氣息。
那些守衛對他恍若未見,他提著包,走進別墅院子,走到門廳,不用敲門,門已經從里面打開。
開門的是趙暖暖的一名保鏢。
他聽見悠揚婉轉的鋼琴聲,從別墅二樓傳來。
他走進一樓正廳,沒有上樓,而是平靜地在奢華的真皮沙發里坐下,安安靜靜,點上一支煙。
他用一刻鐘的時間,聽完三個樂章的《月光奏鳴曲》,然后看到趙暖暖裊裊婷婷地從樓上走下來。
她穿著淺紅色的禮服長裙,氣質與往常有些不同,典雅而尊崇,不像是凡間的人,更像是天上貴不可言的公主。
修長的脖頸揚起,代表著她對人間的不以為意。
她踩著極高的高跟鞋,使她的身高顯得不再那么矮,站在旋轉扶梯一半的位置,居高臨下地清冷說道:“你的身上,有死人的氣味,哦,還有‘天上’的氣味。”
“我去了兩個太平間。”
“知道了。”
“你很慘啊,”周虞不無幸災樂禍的語氣,“燕純陽想你死,妖孽想你死,‘天上’也有人想你死。”
“那又怎樣?”
“那頭無形神子,你煉化了么?”
“還沒。”
“要多久?”
“春天,春天的時候。”
“春天啊…”
“油菜花落之前。”
周虞眼神略微閃爍,微惱說道:“這就是我討厭你們的原因,包括你們‘天上’,還有蒼梧,私下里勾勾搭搭,總是想把什么都掌握在手中,把控著一切節奏,以一切為棋子。”
“那你認命嗎?”
“我不。”
“我也不。”
“呵。”
趙暖暖涼涼說道:“我質于人間時,‘天上’和我講了一些道理;
我被‘天上’的一些存在追殺時,‘天上’又給我傳達下來一些道理;
他們都認為,我應該認命,聽這些道理,做應該做的事情。”
“巧了。”周虞說道,“我這一輩子,也曾聽過許多道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
“你說。”
“我最后覺得,還是自己最有道理。”周虞從沙發里起身,“你換套衣服?”
“換什么樣的?”
“你知道殺手和他的小女孩嗎?”
“知道。”
“就那樣。”
“那你呢?”
“我有準備。”
“好啊。”趙暖暖轉身上樓。
一刻鐘后,
趙暖暖重新下樓,
她身量不高,穿上一件條紋襯衫,披一件短外套,脖子上裝飾一條黑色頸帶,換了一條黑色的短褲,下面是肉色的打底絲襪,腳蹬一雙運動鞋。
她甚至把長頭發都剪掉了,
至于耳下,以及劉海。
周虞又換上了呢子大衣,戴上一頂黑色絨線圓帽。
他認真地戴好無框平光眼鏡。
“怎么不戴墨鏡?”
“我又不是周朝先那個裝逼犯。”
“你就這樣喜歡那部電影?”
“是啊,男孩子總會有一個殺手夢吧。”
“我看你是喜歡蘿莉。”趙暖暖微笑說道,“怎么樣,我像嗎?”
“還行。”
“這樣的儀式感,你滿意了?”
“還行。”
“那走吧。”
“走。”周虞說道,“殺人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