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最近這兩年發生了許多事情,有些事情,是大家司空見慣的,比如打仗,比如戰敗,比如換秦王。
但還有些事情,是大家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見到的。
比如秦王政的新政。
在一個不向外擴張的系統里,系統內的一切權力、資源都是有限的,在這有限的權力、資源中間,想要獲取更多,就必須攫取別人手中的權力和資源。
目下的秦國,便是如此的一個沒法繼續向外擴張的系統。
既然無法擴張,那么大家向外獲取巨大利益的路便被堵死。
剩下的,便是向內尋求利益、尋求權力。
也就是,互相傾軋,爭權奪利。
秦國的權貴們并不能很直觀地說出這樣的道理,但他們對于這一切,心中有數。
所以面對秦王政,他們本應該是鐵板一塊,先把這位年幼的秦王從這場權力的游戲里排除出去,然后再互相廝殺。
這是默契。
可,意外就以外在,秦王政這位本應該在預選賽便被大家淘汰的家伙,讓出了自己的利益。
讓利,是為了借力,取利。
于是大家清晰地見到,秦王政不出手如泥塑木胎,一出手便是雷霆手段,將本應如日中天的呂不韋選手淘汰。
沒有什么絕世的妙計,也沒有什么世所罕見的心機。
就是簡單的,放出消息,讓大家信他。
大家信了他,然后便被他所要拋出的魚餌動心。
這是個簡單的過程,簡單到幾乎不可能有任何意外的情況發生。
于是呂不韋毫無懸念地被淘汰出局。
華陽太后自己在復盤整件事情的時候,心底是無比驚訝和震撼的。
因為這個過程太簡單了。
如此簡單地就將呂不韋這樣絕頂的人杰逼殺,這種手腕,才是最不簡單的。
因著這種不簡單,于是華陽太后改變了策略。
“庫中還余下多少錢糧?多少鹽巴?”華陽太后手中把玩著一只金簪。
熊啟聽到這個問題,吃了一驚:“太后是…”
“籌備籌備吧。”華陽太后眸子里映出金簪倒影:“朕打算改變主意了,朕要全力支持政兒。”
熊宸低下了頭:“我感覺,有這個必要,但是還是需要觀望觀望…”
嬴政手里可以用的牌已經不多了。
把土地承諾出去,便意味著,他開始孤注一擲了。
而在地制的改革落實之前,嬴政,便會是這秦國真正意義上,至高無上的王者。
但此時他越是至高無上,不可悖逆,也就意味著地制改革落實之后,他手中可以用的籌碼會越少,屆時,他便會越發虛弱!
而這個時間,很快就要到了!
最多就是在今年秋收了。
熊宸看得明白,所以他覺得,有必要觀望一下,等到秋收之后,看看嬴政手中的籌碼,也看一看他的手腕,確定一下應該以何等的姿態面對他。
熊啟搖了搖頭:“姑母,我覺得不妥!”
華陽太后抬眼看了熊啟一眼:“為什么?”
“因為秦政小兒不智,他此時看著強大,然而內里,后繼乏力,一旦出了任何一點岔子,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他已經不值得我們下重籌了。”
秦王何以尊?還不是因為土地?
擁有了土地,便可以肆意的卡住別人的脖子,拿捏別人的生死!
但嬴政,要把土地制度改變掉。
他在刨他自己的根!
這樣的人,后面不可能有什么籌碼翻身的,一旦輸一次,那就滿盤皆輸,死無葬身之地!
“朕只看到政兒他,滿身自信,馬上就要大勝!”華陽太后感慨:“朕活了這大半輩子了,從未見一個一個人距離勝利,如此之近!”
“他贏不了!”熊當語氣堅定,成竹在胸。
“或許吧。”華陽太后展顏:“你的意見,不只是你自己的意見吧?”
“侄兒…”熊當愣了一下。
“也好,既然你們不信朕的判斷,那便留作后手吧。”華陽太后將金簪插在鬢發間:“朕要去與贏家為伍了。”
熊宸沉默不語。
熊啟思考了一會兒,一禮說道:“那么姑母,侄兒便告退了。”
“去吧。”
熊啟起身穿上鞋履離開。
熊宸咂咂嘴。
華陽太后睨了他一眼:“既然想跟上,那便跟上去吧。”
“我沒有不信你的意思。”熊宸立刻辯解。
他對于自己姐姐還是比較敬重的。
但,這件事情上…
“好了。”華陽太后聲音變得柔和:“去吧,朕累了,要休息休息。”
“我這里能給你黃金八百斤,鹽巴六十石,梁米一千五百石。”熊宸討好地笑了笑。
“你這樣想要兩邊都討好,會死得很快的。”華陽太后嘆息。
“那我就先回去了。”熊宸起身,深深一揖。
華陽太后看著他的背影,眸子里盡是失望。
熊宸是天然的處在華陽太后這一邊的人,但他卻說要觀望,要先保持中立,兩邊曖昧。
這其實不就是背叛么?
說到底,還是只想要好處,不想承擔惡果而已。
“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啊?”華陽太后語調哀傷。
“太后?”熊當彎下腰。
“去將賬冊交付給秦王政。”華陽太后冷聲吩咐道:“既然做了選擇,便不應猶豫,不應有所保留!”
“諾。”熊當躬身。
熊宸走出王宮的時候,看見了等在門口的熊啟的馬車。
他上了馬車,接過侄子遞來的酒水,痛飲一口,暢快出了一口氣:“你真的確定了嗎?”
“已經很確定了。”熊啟笑起來:“秦王政發下去錢的那些兵士,能返鄉的都已經返鄉,各地都生了動亂呢!”
治安都出了問題…秦政,離死不遠了!
“太后啊!”熊宸搖了搖頭:“在這個時候,偏生就要…”
“很正常的事情。”熊啟昂首,無比自信:“太后再是聰慧果決,也不過是一婦人而已,婦人嘛,終歸只是藤蔓,需要找一株大樹攀附依靠的!”
“以前,太后的樹是先王柱,現在先王柱故去了,她失了樹,急切地想要找一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熊宸皺了皺眉。
“婦人…不只是藤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