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十六日,紫宸殿日常朝參。
自叛亂發生算起,李隆基召開御前會議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過去幾年召開時間的總和。霓裳羽衣舞也不跳了,梨園也不去了,商討對策可以從清晨一直熬到下午。但臨時抱佛腳的勤政,怎么能換得回十幾年的懈怠。
老皇帝的白發增添了許多,憔悴地靠坐在胡床上,身后的掌扇和屏風也擋不住他的衰朽。
今日朝參他沒有召喚太子,卻要給他安排一個天大的重任,他面向兩位宰相說道:“我在位已經四十三年了,身體精力也一日不如一日,厭倦了政事。本來去年就想傳位給太子,只因水旱災禍頻繁,我不愿意留給兒孫一個爛攤子,想等災情好轉再傳位。但沒想到逆胡安祿山叛亂。我應當御駕親征,讓太子監國,等平亂之后,就傳位于太子。”
皇帝話語剛落,楊國忠的喉嚨中便發出沙啞的哽咽聲跪倒在地上:“請陛下三思…”
“楊國忠,你不必再勸。”皇帝顫抖著嘴唇搖頭,眼眸深邃晶瑩望向遠處,似在回憶往昔:“想我承襲社稷之初,韋氏母女亂政,朝綱雖然敗壞糜爛,但大唐治下州郡皆政通人和,百姓無離亂之苦,社稷無傾覆之危,我從吾伯中宗、吾父睿宗手中接來的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大唐吶!”
“今日我下制御駕親征,命太子監國,不為自己,也要為先祖,更要為子孫平復叛亂,給太子留下一個完整的社稷,不然朕有什么面目去見高祖太宗高宗三代興業之主!”
皇帝語調悲傷卻又神經質,楊國忠沒有見過如此模樣的李隆基,自然不敢上前去勸諫。
散朝之后韋見素心中痛快皇帝幡然悔悟愿意親征平叛,三軍士氣定然會高漲安祿山以逆悖順安有不敗之理 但楊國忠卻如芒在背,心中驚慌恐懼且不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憑昔日他依附李林甫參與構陷太子這一條李亨登基后就饒不了他。現在那個悔啊當初為何不能腦子清醒一點,不順著李林甫指哪兒打哪兒,哪來今日的憂慮。
他只好去找兩位堂姐去商議對策,希望她們能出力共同勸說皇帝收回旨意。
誰知他的話剛一出口虢國夫人楊玉瑤便坐在美人靠上妖嬈地刺道:“朝堂上的事情是你們男人的矛盾,不要牽涉我們女人。你和太子之間的嫌隙那是你們的事情,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就是,”韓國夫人緊跟著說道:“我的女兒嫁給了太子殿下的兒子,我們好歹也算是親上加親了。他當國能有什么壞處怕是只對你有壞處吧”
“我的兩位堂姐!你們真糊涂!”楊國忠焦急地辯駁道:“你們不姓楊嗎我們姓楊的不是一大家嗎我們能有今日富貴,不是全賴貴妃娘娘受圣人獨寵嗎一旦圣人退位太子李亨當家,你們往日的富貴還能延續么昔日你我在長安城內驕橫放縱被多少人視為眼中釘。沒有了圣人和貴妃娘娘的庇護,這些人恨不得在新皇面前將我們問罪。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更何況我們”
兩位夫人靜聲緘默片刻之后才問:“說吧準備讓我們怎么幫你”
楊國忠湊到她倆跟前,壓低聲音:“此事就著落在娘娘身上,你我三人去哭求娘娘,再使她去乞求陛下,如此這般…”
李隆基端坐在紫宸殿內殿中,身旁站著高力士替他磨墨蘸筆,雙手攤開了一張黃綢。皇帝很少親自起草制書,幾乎多數圣旨都是中書省代為發下,但這封制書非同尋常,關系到政權更替的穩定。
他提筆在絹上刷刷地寫下正文的全部內容和簽發日期,高力士將玉璽取出,蘸了紅泥遞給了他,雙手捧著穩穩地落在了絹布上,蓋章之后似乎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六名閹人依次捧著甲胄的各個部分進入殿中,皇帝扶著膝蓋站起,走過去觸摸它們金色的甲片,兜鍪上的兩側也有精致的龍紋,連冠纓也是黃綢所制。李隆基望著它們呢喃道:“這是昔日少府監為高宗皇帝打造的明光鎧,但他老人家并沒有披掛過一日,今日我這個不肖子孫便要披掛著它,去平叛胡逆,奪回河山。”
殿內不知何處傳來了縹緲沙啞的歌聲,李隆基抬起頭仔細聆聽,卻見一襲素白中單的玉環站在殿中,她的身軀從未像現在這樣消瘦,蒼白的臉上也沒有涂抹一點妝痕,卻比平時更顯得我見猶憐。
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眶中流出,沿著臉頰拉出了兩條淚痕,她口中含著泥土來到皇帝面前,雙腿嘭一聲跪在了地面上。
“玉環!”
這一跪讓皇帝多心疼,楊玉環柔弱的膝蓋碰到冰涼的地磚一定是痛楚難當,她口中的泥土都撲簌簌掉落下來,將痛楚硬生生地憋到了喉嚨中。
他連忙俯身下去把她攙扶,然而楊玉環卻堅挺地跪在地上:“三郎,你這是要棄玉環而去了嗎?”
高力士感覺自己不適合呆在這兒,連忙悄么幾地溜走,連腳步都沒有發出一聲。
李隆基親手摳去她口中的泥土,搖搖頭道:“玉環,你為何要這么問,我怎么會離你而去?”
“可你不但要御駕親征,還要讓太子監國代政。”
李隆基雙手托著膝蓋傷感地說道:“可我有罪啊,有罪于先祖,有罪于社稷。如今我只有去御駕親征,親手料理逆胡,才能稍稍撫平我心中的愧疚。我已經理政四十三載,身心俱疲,也該是歇息的時刻了,到時候你我二人獨居興慶宮中,不再受外人干擾,享受二人世界,豈不其樂融融?”
楊玉環低頭垂目,豆大的淚珠從她的兩腮不斷向下滴落:“三郎的罪過難道不是玉環的罪過?如今三郎尚在,玉環和家中兄妹尚且惶惶不可終日,若三郎離去,我楊氏一族將幾無容身之地。玉環不可能割舍親情,一邊是夫君,另一邊是大姐和三姐,我實在難以抉擇,還請陛下賜玉環一死,也算是償還三郎對臣妾的情義!”
李隆基心中酥軟了,輕摟著美人用額頭抵著她鬢角說道:“既然玉環你無法抉擇,那么就由朕來替你抉擇。”
他回頭對躲在后殿宮柱角落里的高力士大聲道:“高力士,出來。”
高力士連忙從柱子后面閃出,恭謹地叉手說道:“奴婢在。”
“把剛剛寫好的制書封存吧,御駕親征和太子監國的事情,就此取消吧。”
“喏。”
皇帝牽著楊玉環的手離開了紫宸殿,守在殿外的一個小太監眼神微動,趁著皇帝和高力士離開,轉頭瞧了瞧左右,悄無聲息地離開。
李隆基將親征和太子監國二事擱置后,消息傳到開化坊楊家巷,楊國忠和兩位夫人拍手相慶,徹夜飲酒狂歡。
有人歡喜必然有人愁,消息傳到十六王宅太子行宮中,李靜忠氣憤地捶著膝蓋痛罵道:“楊賊可恨!竟然左右陛下家事!”
坐在屏風前執筆書寫的李亨輕描淡寫地說道:“孤都不氣,你氣什么?”
李靜忠痛心地嘆了口氣跪在李亨面前:“奴在為太子,也在為社稷著急!安賊叛亂,皆是那李林甫楊國忠二賊一手促成,如今陛下年邁無心問政,安賊叛亂也使他焦頭爛額難以承受,應該讓殿下監國處理國政。可恨那楊賊只為自身權欲考慮,卻罔顧天下蒼生,實在是該死!”
他突然擦拭著眼角說道:“可憐殿下你身為儲君苦等了二十余年,白發都生出了許多。”
李亨的喉嚨哽咽了一下,很快強忍回去,擱下手中的筆雙手捅進袖子中說道:“孤不監國也不打緊,但李嗣業必須率河西、北庭、安西三軍入朝平叛,這事關社稷,也關系你我。”
李靜忠雙手錘擊說道:“沒錯!楊賊與李嗣業矛盾由來已久!若他能率大軍過黃河入關中,我們也可借他之手清除楊國忠。”
“可此事怕也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