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九日,紫宸殿日常召開朝參,朝堂上多了幾個新面孔。
李隆基可能是感覺對李亨有愧疚,遂允許太子賓客,東宮詹事等三人參與內朝。這樣素來單薄的太子在朝堂上的話語權又增添了許多。
韋見素先是奏報了東征元帥榮王李琬在軍中病重的事情,又匯報了高仙芝在陜郡進軍受挫的消息。
李隆基揉著愁眉搖搖頭,這種壞消息他已經聽夠了。
李亨見狀,連忙給東宮詹事盧徇使了個眼色。盧徇手捧著笏板上前半步說道:“陛下,值此動亂之際,正是朝廷人盡其用的時刻,陛下奪情起復郭子儀,又不拘一格起用李光弼,此二人皆將才。但若想迅速平叛,恢復社稷于清平,非調李嗣業帶兵入關中不可。”
楊國忠一聽,連忙跳出來上前叉手反對:“不可,李嗣業素來居功自傲,執掌三鎮期間霸商路以斂財,用私庫犒賞士兵,使三軍只感其恩德,卻不知皇恩浩蕩。別忘了之前長安的流言,空穴怎么可能會來風?他的心是忠是奸誰能分辨?挾帶十萬隴右西涼兵入關中,其勢誰能制。若他效法東漢董卓,社稷豈不危矣?”
盧徇立刻反駁道:“右相所言甚是可笑,李嗣業執掌隴右不過四載,素來賞罰嚴明不偏不倚,開辟商道不過是為了減輕朝廷負擔。李大夫聽聞安祿山叛亂后,立刻命人將糧草分配至各守捉城,嚴備吐蕃之外積極準備入朝平叛。陛下召李光弼率軍入河東,他立刻調撥赤水軍兩萬五千人為其援助。試問右相,陛下在圣旨中并未言明讓李光弼帶多少兵,李大夫卻給他撥去了河西第一軍七成人馬,這是擁兵自重之人所能為?”
楊國忠詞窮,指著他惱道:“你狡辯…你…”
“別爭了!”李隆基威嚴地揮起袖子說道:“關于召李嗣業率軍入關中一事,延后再議。退朝!”
十六王宅太子行宮中,李亨與左相韋見素盤膝對坐在暖閣中手談圍棋。兩名宮婢蹲在銅爐旁,用火筷撥弄爐中的竹炭。
李亨心神恍惚接連輸了韋見素兩局等兩人擺子到第三局,韋見素一子斷雙陣屠了白子一條大龍。他收撿棋子的同時講棋局也是在講政局:“殿下操之以急了,豈不聞欲速則不達?”
太子心領神會顰眉說道:“可這棋盤之上情勢危機如何以緩圖之。”
“今日在朝堂之上,你使盧徇諫言命李嗣業帶兵入朝不單單是為了平叛更是為了對付楊國忠。昔日西域商會胡椒案在長安城傳得沸沸揚揚,朝中誰不知楊李二人矛盾加深,陛下豈能不知。他若鐵了心要保楊國忠,勢必會遲遲不準李嗣業帶兵入關中。如今殿下又提前插了一手圣人他豈能看不出您的意圖?”
李亨面色微微發白連忙叉手上前求教:“韋相洞若觀火,還請賜教于李亨。”
韋見素放下棋子淡然笑道:“我也不過是旁觀者清而已,如今形勢已經逐漸對殿下有利,您不做什么,比做點什么更有用處。”
李亨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第二日朝參太子諸人沒有再提起召李嗣業帶兵入朝的事情,只是探討東都洛陽防守事務。如今元帥榮王李琬病重東征軍就只是高仙芝說了算,李隆基讓中書省給他下旨讓他帶兵火速馳援洛陽。
散朝后李隆基讓高力士把楊國忠留了下來,言明讓他到紫宸殿的后殿書房來見朕。
楊國忠最近謹小慎微了許多雖然他的感覺不是很敏銳也能夠察覺到周遭的敵意越來越多。
他來到皇帝的書房中李隆基正盤膝坐在案幾前閱覽奏疏,抬頭掃了楊國忠一眼,將手中的紙張倒扣在案幾上,免得使他透過紙背看到奏疏中的內容。
“國忠,坐。”
他局促地叉了一下手,才坐在斜對面的胡床上,但不敢將整個人躺進去,只將屁股挨著邊緣坐著。
皇帝看著他的眼睛,語調緩慢地說道:“如今安賊進逼滎陽,滎陽若陷落,東都則危在旦夕。值此國難之際,朕確實需要一位能挑大梁的將帥,實際上李嗣業帶兵入關中,是遲早的事情。”
“陛下!”楊國忠開口諫道:“李嗣業擁兵太盛,望陛下深以為慮!臣以為要召河西軍入關中,不必非召李嗣業不可,陛下可以繞過他給麾下的各軍軍使下旨,讓他們帶兵渡過黃河,獨留李嗣業在河西守土。”
李隆基皺眉搖了搖頭,從案幾前站起來在書房中踱步,楊國忠也連忙站立,躬身候在一旁。
“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打仗也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隨便把幾萬人交到誰手里就能夠取勝。軍隊中最主要的就是將帥…罷了。”他盯著楊國忠說道:“你應當明白,李嗣業并無異心。長安城里的那些流言,不過是逆胡安賊施展的奸計而已。他肯讓李光弼幾乎帶走整個赤水軍,足以向朕證明了他的公心。不過,朕依然沒有下旨召他入關中,你應該明白是怎么回事。”
楊國忠聽罷,眼淚撲簌簌地流淌下來,跪倒在地膝行到皇帝身前痛哭流涕道:“陛下,臣與李嗣業有過節,若他帶兵人關中,勢必不能容臣,臣當如之奈何?”
李隆基轉身過去,從御案上抄起剛才覆蓋在上面的奏疏在手中說道:“他把李光弼打發到河東之后,又給朕上了一道奏疏,名為平賊六策。首當其沖第一策便是讓朕殺了你,以斷叛賊出師之名。他還舉用了漢景帝殺晁錯的例子。昔日漢景帝重用晁錯削藩,觸及諸侯國的利益引發八王之亂,叛軍打著‘誅晁錯,清君側’旗號進攻朝廷。晁錯主持削藩有什么罪,有罪的是行叛亂的七王、但景帝為了分化叛軍之同盟,使其師出無名,還是忍痛下旨腰斬了晁錯。”
楊國忠尚未聽完這故事,全身早已冷汗連連,跪在皇帝面前連連叩首,把頭上都磕出了青腫哭訴道:“陛下!臣對陛下忠心耿耿,若陛下要取臣性命,國忠豈敢不以頭顱相呈。可憐我衷心侍奉陛下多年份兒上,請給我留一個全尸,也切莫將此事告知娘娘,免得使她徒生傷悲,可憐我再也無法在君前聆聽教誨!陛下啊…”
“起來吧。”李隆基將這封奏疏在手中揉搓成了紙團:“朕豈能是那漢景帝,為了安撫叛軍而誣殺賢臣?”
楊國忠感激地連連叩首:“陛下圣恩,國忠永世難忘,這輩子不能報答,下輩子也要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朕只需你好好做你的宰相,下去吧。”
楊國忠退去之后,李隆基將揉成紙團的平賊六策又抻展仔細看了看,其余幾策皆觸及要害,他已記了個大概,但第一策實在是與他本心相悖,所以棄之不用,遂將揉搓成團的奏疏扔進了燃燒的銅爐之中。
其實李嗣業在平賊六策中有許多隱晦的暗示和預言,比如說殺國忠一人可救天下人,這句話在奏疏中出現了兩次,只是將救改為了贖,把天下改為了長安,殺國忠一人可贖長安人。這里面長安人是不是包括開化坊的楊家兩位夫人?是不是包括承歡君前的楊貴妃。
明明殺一個男人就能辦到的事情,為何非要等被逼到馬嵬驛使得三四個女人香消玉殞,皇帝越下不了狠心往后拖延,楊家最終的結果也越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