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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風暴(七)

  連接南城與舊城的唯一道路共和大街已經被封鎖。

  這塊山與湖之間的狹長地帶,如今堆滿了南城治安官能找到的一切障礙物:馬車、家具、箱桶…甚至居民院子里的樹木也被紛紛砍倒、拖上街道。

  南城區的民兵全都守在路障后面,緊張地巴望著舊城。

  雖然長矛和火槍握在手里,但是他們的眼神中仍然閃動著不安和驚懼。

  這些擁有市民權的“自由人”在床上被警鐘驚醒,摸黑翻出武器,衣衫不整地奔出家門集結,匆匆忙忙趕到共和大街。

  一番折騰下來,南城民兵還能保有相當不錯的組織度,依照命令迅速筑起路障,實屬不易。

  他們已經表現出遠勝普通人的軍事素養,可是眼前的災難還是大大超出他們的能力范圍。

  舊城區此刻就像瀕臨極限的鍋爐。

  濃煙滾滾,四起的火光是爐膛竄出的熾焰;沸反盈天,哭喊聲如同滾燙的蒸汽沖開夜幕。

  光影交錯,埃爾因大教堂的尖頂時隱時現;寒風凌冽,通往舊城區的道路好似怪獸的血盆大口,等著獵物自投羅網。

  在如此一番末日景象面前,個人的力量顯得無比渺小。

  即使是平時備受尊敬的自由人,此刻也宛如待宰羔羊,只能束手坐視局勢惡化。

  民兵心里焦急,南城治安官比特勒·萊內塔爾心里更急。

  這位年過五十的鐵匠、老兵,剛剛吃力地爬上一棟臨街房子的屋頂,正在聚精會神地觀察舊城情況。

  出門匆忙,比特勒的上衣只扣了三個扣子,還有一個扣錯了地方。

  冷風一吹,他手上的凍瘡便出奇得癢。他一邊眺望,一邊抓癢,直至皮開肉露、滿手是血也渾然不覺。

  梯子傳來響動,治安官助手施勒氣喘吁吁爬上房頂:“萊內塔爾先生,我給您找到一件斗篷!”

  比特勒一擰頭,粗聲問:“去聯絡伯爾尼上校的人回來沒有?!”

  “還沒。”施勒小心翼翼踩著瓦片走向比特勒,展開斗篷披在上司肩上。

  比特勒不耐煩地扯下斗篷,粗暴地揉成一團,又瞪著眼睛問:“去舊城探情況的人呢?”

  施勒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沒回來。”

  比特勒豎起眉毛,如同一條兇惡的老狼,死死盯住下屬:“沒回來?還是沒派?”

  施勒叫苦不迭:“派了兩個人,到現在也沒回來。再派誰,誰都不肯去。”

  比特勒瞪起眼睛:“別人不去,你就不能去?”

  “您別著急。”施勒重新給老治安官披上斗篷:“還是等前面的人回來,問清楚情況再說。”

  比特勒勃然大怒,抬腿往梯子走:“好!那我親自去!”

  “哎呦!萊內塔爾先生,您就別逞能了!”施勒急忙攔住老治安官,死活不讓后者下樓梯。

  直到此時,副治安官才說出心里話:“我看這次的小騷亂一時半會平息不下來。咱們守住共和大街,不叫暴徒竄進南城就夠啦!別想著鎮壓暴徒啦,也甭管舊城鬧成什么樣,都等天亮以后再說吧!”

  “小騷亂?”比特勒指著舊城區,氣得花白的胡子、眉毛直顫:“你管這個叫小騷亂?”

  騷亂,一個對于鋼堡市民而言并不陌生的詞匯。

  有人的地方就有沖突,鋼堡正是人口最密集的蒙TC市。

  沖突發生在社會矛盾激烈的地方就容易演變成騷亂,而鋼堡的內部壓力之大自不必多言。

  帝國歷496年,諸圣節前夜。因為守夜的鋪位分配不公平,一名鐵匠與一名僧侶發生口角,口角進而升級為毆斗。

  參與斗毆的幾名鐵匠寡不敵眾,被打出教堂,但是長期飽受苛捐雜稅壓迫的手工業者們的怒火卻徹底爆發。

  一樁小事——因為三枚小銀幣的賄金而進行的鋪位調換,竟演變成神職人員、貴族與市民之間的大規模械斗。

  一夜混戰,埃爾因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被逐出城市。再次此后,武裝市民三次擊退了埃爾因修道院雇來收復城市的傭兵。

  史稱[諸圣節暴動]。

  又經過一系列事件,鋼堡的暴動被呈上皇帝的書桌。最終,時任皇帝理查四世做出裁決,要求鋼堡人賠償修道院損失,同時允許鋼堡人贖買城市的所有權。

  鋼堡從此擺脫掉主教管區的身份,成為直屬于皇室的自治城市。僅在一些不起眼的稱呼上——例如教區總行會——還殘留有過去的影子。也正是因為如此,許多老一代鋼堡人至今對皇帝的恩澤念念不忘。

  帝國歷527年,“屠夫”阿爾良公爵自殺、第一次主權戰爭結束后的第二年。

  大批蒙塔籍帝國老兵返回故鄉,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帶著終身殘疾。

  然而帝國失去山南諸行省以后,財政愈發捉襟見肘,不僅無法給予傷殘老兵應得的撫恤,甚至還將賦稅加得更重。

  忍無可忍的蒙塔人最終奮起反抗——帝國方面稱之為叛亂。

  那場起義也是從鋼堡爆發,以老兵、農夫和小市民為主體的起義軍占領市政廳、攻破駐防堡壘和監獄、釋放囚犯、公開處死帝國稅吏、官員,并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橫掃群山,兩次擊敗平叛的帝國軍隊。

  然而,因為沒有明確的訴求,以及起義軍成員普遍堅信“只要陛下知道我們經受的苦難,一定會設法消除弊端,所有災禍都是因為陛下的顧問,是他們腐敗、專權”。起義軍最終以“被赦免”為條件,選擇投降。

  放下武器的起義軍成員旋即被大肆捕殺,僥幸逃得性命的人或是隱姓埋名,或是流亡南方。

  史稱[六月反叛]。

  帝國歷550年,也就是十年前,五朔節前一天。

  上千名學徒突然在舊城區聚集起來,瘋狂地搗毀、洗劫外國商人的商鋪、作坊、倉庫。

  最開始只是釀酒行會和皮革行會的學徒,然后人數最多的鐵匠行會學徒也加入打砸的行列。

  鋼堡人與外國商人的矛盾由來已久,但沒人知道引爆火藥桶的那顆火星是什么。

  有人說是因為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科·達·巴爾迪的維內塔商人在酒館吹噓他是如何誘奸了一位鋼堡市民的妻子;也有人說是因為一群放高利貸的外國人暴力逼債;還有人說是托缽修士貝爾林的煽動蒙塔人捍衛家園的布道。

  無論如何,長期處于行會最底層、最受欺凌的學徒們將滿腔怒火發泄在外國商人身上,混亂頃刻間吞噬了鋼堡。

  暴亂者先是在釀酒作坊為主的圣保羅街區搗毀酒桶,然后流竄至屠宰場和肉市場搶劫,最終沿著玫瑰河到處打砸搶燒。

  最初,他們的目標還只限于“外國人”,但很快就變成“不是索林根人的人”,最終則變成見到什么搶什么。

  舊城街道很快一片狼藉,大部分商鋪遭到破壞,一些商鋪被付之一炬,有人被打成重傷,有人被丟進河里。

  史稱[五朔節騷亂]。

  直到傍晚時分,城外駐軍開進鋼堡鎮壓暴徒、施行宵禁,混亂才得以終結。

  上述的每一次騷亂、暴動、起義,老治安官比特勒全都是親歷者。

  至于其他小規模騷動、混亂,對于老治安官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這一次的暴動,比特勒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與以往每一次都不同,這次來得實在太快,爆發得實在太突然,手段又實在太激烈。

  當城市面臨一場騷亂的時候,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那種壓抑又躁動不安的氣氛,老治安官比特勒對此的感覺尤其敏銳。

  可這一次,比特勒事先并沒有山雨欲來、大廈將傾的危機感。

  誠然,滯留在鋼堡的失業勞工是不安定因素;誠然,禁運令的危機還不知道要怎么度過;誠然,鋼堡的面粉現在一天比一天更貴。

  老治安官在心里大喊:“但是還不至于用把一切付之一炬的方式同歸于盡啊!”

  要知道,即使是五朔節騷亂,打砸者也極其克制地沒有大肆縱火。

  火是城市最恐怖的噩夢,越大的城市,越是怕火。

  一支放錯位置的火把,足以讓一個街區化為灰燼;一場意外的火災,能讓一個家境殷實的居民在一個小時內淪落為無家可歸的乞丐。

  所以每年入秋,鋼堡舊城區就會施行宵禁,直到來年第一場雨為止,就是為了防范火災。

  所以鋼堡人殘忍地處決縱火犯——將他們綁在火刑柱上活活燒死——以儆效尤,甚至對于口頭威脅要縱火的人,也給予等同于縱火犯的懲罰。

  然而眼下舊城區的情形,卻是有人在無所顧忌地縱火、搶劫,仿佛就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比特勒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年紀大了,知覺也遲鈍了,沒法再準確地觸摸到鋼堡的脈搏了,以致錯判了形勢。

  “怎么辦?”比特勒難以決斷,愈發用力地抓著手上的凍瘡:“死守南城?難道眼看著舊城化為灰燼?鎮壓暴亂?就靠我這點人手?南城怎么辦?”

  黑洞洞的街道斜地里沖出一名騎手,騎手頭發、面龐上滿是煙塵,一到街壘前便高聲喝問:“我是伯爾尼上校的信使,南城區治安官在哪?”

  “這里!”比特勒聞言,一把推開副手,三步并作兩步爬下梯子,拖著一瘸一拐的腿趕到街壘:“上校在哪?軍團到了哪里?”

  騎手瞥了一眼其他民兵,從懷中拿出一封信:“請過目。”

  比特勒不悅地接過信。

  信紙被卷成一個卷,可能是來不及漆封,僅用一枚損壞的戒指扎著——比特勒自然認得上校的戒指。但他沒說什么,只是拿過馬燈,瞇起眼睛攤開信紙。

  信紙上還有煙灰的痕跡,潦草地寫了幾行字。

  比特勒草草看完,面無表情把信收進懷里,問信使:“上校在哪里?”

  信使低聲回答:“和部隊在一起。”

  “軍團現在情況如何?”

  信使翻身下馬,俯耳告訴比特勒:“部隊被阻滯在圣保羅街。”

  比特勒點點頭,信使的話與信的內容相符。

  老治安官收到的其實是一份求援信。

  城外駐軍在進城的必經之路——圣保羅街——遭遇武裝暴徒,暴徒的戰斗意志出乎意料地頑強,他們筑起街壘、兼以縱火,部隊一時間被糾纏住。

  伯爾尼上校請求南城區治安官帶領民兵出動,從后方夾擊街壘,以求擊潰暴徒主力。上校預測,清理掉這伙暴徒的主心骨,其他騷亂者不足為慮。

  比特勒毫不猶豫,立刻開始點人。

  南城區的民兵,他沒有一個不認識。哪個是好手,哪個不頂用,他一清二楚。

  看到老治安官一副要主動出擊的架勢,施勒慌了神。

  “萊內塔爾先生!”施勒也不顧上冒犯不冒犯,高聲問:“您到底要干什么?”

  民兵的注意力一時間被吸引過來。

  比特勒沉下臉:“滾開,我是治安官。我要做什么,不用和你解釋。”

  施勒的嗓門提了起來:“我也是受委任的治安官!我要為南城區的市民負責!您是不是要帶人去老城?”

  “是!”老治安官斜睨副手。

  “你把人都帶走了,南城怎么辦?”施勒氣勢洶洶地問:“有暴民流竄進南城怎么辦?”

  比特勒臉色鐵青:“誰說我要把人‘都’帶走?我自然會留下足夠的人防守共和街。”

  施勒反問:“你把好手都挑走,剩下一群老弱病殘能頂什么用?”

  “難不成就看著老城被一把火燒光?”比特勒也高聲反問:“不管也不理?”

  論行軍打仗,老治安官遠比副手有經驗。但是論起辯論,兩個比特勒綁一起也打不過施勒。

  面對老治安官的反問,施勒沒有直接回應,而是沖著其他民兵一揮手,大喊道:“那不如讓大家說說,是寧可南城被毀也要去救老城?還是盡我們的義務,優先保護南城!保護我們的妻子兒女!”

  “你這是在偷換概念!”信使忍不住呵斥施勒。

  “閉嘴!我們南城人的事情,和你有什么關系?”施勒粗暴打斷信使,轉身一指身旁拄著火槍的民兵:“你說,你選哪個?”

  被指出來的民兵諾諾不敢言,最后一跺腳:“我聽大家的。”

  施勒又指另一個民兵:“你說。”

  民兵猶豫半天,小聲咕噥:“肯定還是要先保住南城。”

  施勒又指下一個民兵。

  “是,南城重要,但也不能看著舊城被糟踐…”

  “我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嗎?”施勒一聲大吼:“你的作坊在老城,你怕你作坊被搶、被燒,但你想沒想過其他人?我們的家可都在南城。作坊沒了還能再蓋,家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信使眼看施勒已經控制住場面,于是打斷施勒的演說,大聲問比特勒:“萊內塔爾先生,你是治安官!你拿個主意!”

  比特勒的目光掃過一眾民兵,火光在眾人眼中照映出的是軟弱、自私和畏懼,平日的勇敢、豪爽已然消失不見。

  比特勒快要咬碎銀牙,施勒激發出民兵們求生、自利的本能,卻把那些高尚的情感全都撲滅了。

  見老治安官沒有開腔,心中焦急的信使干脆繞過比特勒,直接向民兵們傳達命令:“奉伯爾尼上校的命令,南城區民兵…”

  “民兵直屬于市議會!不受軍團轄制!”施勒搶白:“伯爾尼想調動我們?讓他拿市長的手令來!”

  “混賬!你找死!”信使一拉韁繩,“唰”地拔出佩劍。

  施勒也跳上路障,昂然直視信使:“你敢?!”

  “住手!”比特勒大喝:“我已經決定了…”

  “聽!”有民兵悚然驚呼,打斷了老治安官的話:“什么聲音?”

  眾人聞言,無不側耳傾聽,一陣由許多人踏出的雜亂腳步聲清晰地從舊城方向傳來。

  起初聲音微弱,后來逐漸明顯,再后又重又響。沒有停頓,越來越近。

  又有馬嘶鳴、人哭喊、車軸“嘎吱嘎吱”轉動的聲音混在腳步聲里,傳進眾人耳朵。

  重重人影從煙霧和夜幕中顯露出來了,是一支“逃難”的隊伍。有趕著馬車的老頭,有肩扛手提的男人,有抱著小孩的婦女。

  和之前零零散散逃向南城的人不同,這次是源源不斷的人在逃出舊城,帶著所有能帶著的財產,絕望地放棄家宅。

  “火!好大的火!”

  “媽媽!你在哪?”

  “沒有救了!”

  “發發善心啊!”

  路障后面,民兵們一時間也呆住了。他們設置路障是為了阻擋打砸搶燒的暴亂者,卻沒辦法阻擋如此多避難的人:“這…怎么辦…”

  施勒反應得極快,搶過一把火槍:“鳴槍!不要讓他們過來!”

  槍口火光一閃,照亮了街旁的房屋,也照亮了避難者的表情,好象有個火爐的門突然開了一下,又立即閉上似的。

  “啊!!!”

  “救命!”

  “逃啊!”

  原本還保持一定秩序的避難人群瞬間陷入混亂,受驚的馬匹橫沖直撞,躲閃不及的人們凄厲慘叫。

  有人跑出道路,往路兩旁的房屋、樹林里鉆。還有人情急之下踏上冰湖,想繞過路障的阻礙。

  搖搖欲墜冰層傳出一陣陣綿長的斷裂聲,可是后面的人還是不斷在往冰湖上擠。

  “暴徒可能藏在他們里面!”施勒厲聲大喊:“不要讓他們…”

  忍無可忍的老治安官一槍托砸在施勒后腦,將自己的副得昏死過去。

  “不要讓他們上冰湖!”比特勒大聲疾呼,命令手下民兵:“搬開路障,讓他們進來,但別讓他們亂跑…別慌!冷靜下來…”

  有民兵執行了命令,但也有民兵根本聽不清治安官說了什么。一片混亂的場面,一個人的吶喊頃刻間就會被淹沒在絕望的聲浪下。

  比特勒一把拽過信使,大吼著說:“回去告訴上校,告訴他這里發生了什么!就算我想幫他也沒有辦法了!告訴他!”

  信使氣憤地一揮鞭,在又一陣驚呼和躲避中,穿過人群沖入夜幕。

  同一時間,北城區,憲法大街。

  北城民兵構筑的路障同樣在經受避難者的沖擊,而且北城民兵的人數遠比南城民兵更少,但是他們的應對卻要從容自如許多。

  “男人走右邊!女人和小孩走左邊!”十幾名騎手在街壘前方巡曳,藤棍掄得嗖嗖直響,喝令:“武器扔在路障前,攜帶武器進入北城區以騷亂罪論處!”

  路障兩側的入口,不時聽到類似的爭吵:

  “我們是一家子!”

  “那也不行!男人和女人、小孩必須分開!”

  “憑什么?”

  “就憑伯爾尼上尉的命令!你老婆孩子和其他娘們在一起,你怕什么?快走!”

  又比如:

  “這是我的馬車!”

  “這牌子掛在馬上,你拿著這個牌子,天亮以后來取馬!”

  或者:

  “你!衣服里藏的什么?”

  “我我我…我這就扔到路障外面去!”

  “抓住他!”

  “別!我什么都沒干!”

  “綁起來!”

  “你們干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沒干!”

  “呵,去和治安官說!關起來!”

  根據溫特斯的經驗,緊急情況下將成年男人和婦孺分開更利于約束。如果不分開管理,婦孺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男人也無法發揮集中使用的力量。

  所以,按照“伯爾尼上尉”的布置,從舊城逃出的避難者先按照男人、婦孺分流,然后繼續分流成更小的規模,以便管理。騾、馬等牲畜全部被收繳,馬車之類的東西則直接成為路障的一部分。

  木樁和繩索拉成簡陋的圍欄,把湖灘和山腳空地分割成一塊塊獨立的休息區。

  溫特斯策馬奔走在路障內外,梳理阻塞、消弭沖突、確保一切井井有條地進行。

  當他把這套簡單的架構逐漸推上正規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人找上了他——約翰·塞爾維特議員。

  “上尉,北城的一些可敬女士們愿意提供一些毛毯、冬衣給避難者,但是因為您的宵禁令,還請您派人前去接收。”塞爾維特議員仍舊板著一張臉:“共和大街的居民們也愿意提供熱水和餐食,還請您派人協助發放。”

  “沒問題。”溫特斯立刻點出一些人手,讓他們帶上收繳的馬車,和塞爾維特的手下一起去接收御寒物資。又點出一些人手,讓他們協助分發熱水餐食。

  塞爾維特默默看著溫特斯如臂使指地調動民兵,不置可否。

  等溫特斯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塞爾維特才躬身行了一禮:“今晚,我謹代表鋼堡感謝您。”

  雖然溫特斯一直戴著頭盔,但他也不確定塞爾維特是否認出他的聲音。不過對方既然沒有戳破,那溫特斯也就順著把戲演下去。

  “為共和國效力是我的使命。”溫特斯說起套話已經非常熟練圓滑。他靴跟一碰,向塞爾維特議員伸出了手。

  塞爾維特一怔,微微挑眉,也伸出手。

  握手之后,塞爾維特轉身就走。

  “議員先生。”溫特斯出聲叫住塞爾維特:“您還要干什么去?”

  塞爾維特理所當然地說:“我也有市民權,所以我現在也是被征召的民兵。您不必多慮,就像使用普通民兵那樣命令我就好。”

  “那樣太浪費了。”溫特斯捋著長風鬃毛:“我想把這里交給您指揮。”

  “我?那您又要做什么去?”

  “我要去…”

  一陣雹子般的蹄聲打斷了溫特斯的話。

  夏爾騎著馬,載著一個身穿華服的胖胖的家伙停在溫特斯面前。

  華服胖子剛滑下馬背,“哇”地一聲就吐了出來。

  塞爾維特皺起眉頭:“市長先生?”

  華府胖子擺了擺手,好不容易直起腰,不經意間看到自己吐的東西,又“哇”地一下吐了出來——看來晚餐沒少吃。

  溫特斯聞言,也不禁皺眉。他仔細打量了一遍華服胖子,居然真的是保羅·伍珀。

  事情有些不好辦了。

  因為溫特斯心里清楚,從程序上來說,眼前這位嘔吐不止的華服胖子才是目前鋼堡民兵的最高指揮官。

  伯爾尼上尉的身份和伯爾尼上校的命令可以壓倒治安官,但是和市長權威掰手腕就有點不夠看。

  說來保羅·伍珀也是倒霉,看到埃斯特府的大火,保羅·伍珀本來是不敢出門的。但是老伍珀夫人性格嚴厲,一聽見警鐘聲,二話不說把兒子趕出家門。

  保羅·伍珀只得帶著幾個仆人大街上磨磨蹭蹭亂逛,想著能拖就拖,結果被執行宵禁令的巡邏騎手當場逮捕。

  夜色昏暗,保羅·伍珀又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市長,心想干脆到牢里住一晚。然而巡邏騎手沒有帶他去監牢,而是把押到治安官面前。見實在藏不住了,保羅·伍珀才硬著頭皮承認自己的身份。

  治安官不敢怠慢,趕緊派人去找上尉。于是陰差陽錯,今晚壓根不想露面的保羅·伍珀被夏爾直接帶到最前線。

  就在溫特斯考慮要不要把伍珀市長“藏”起來,防止后者插手指揮權的時候。

  保羅·伍珀終于吐光了晚餐和膽汁,擦著嘴、喘著粗氣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了看溫特斯,又看了看約翰·塞爾維特。

  然后,他毫不猶豫,熱淚盈眶地抱住溫特斯。

  “伯爾尼上尉,我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廢物。”保羅·伍珀聲淚俱下:“今晚可就全都靠你了呀!”

  “這個家伙也不全然一無是處。”溫特斯心想:“至少很有自知之明。”

  灼人的火焰,煙霧彌漫的街道,接連不斷的槍聲。

  伯爾尼上校從來沒想過,鎮壓幾個小毛賊居然會如此麻煩。

  無論向南北湖岸延伸多遠,鋼堡本質上都是一座坐落于河谷的城市。

  她的陸上進出口只有一處,即玫瑰河兩岸的谷底狹路。

  于北岸,叫圣約翰街;在南岸,叫圣保羅街。

  其中北岸地勢陡峭,一向不好走,所以車馬行人主要通行于南岸,索林根州駐軍的營地也位于南岸。

  然而南岸這條寬敞的,能容四輛馬車并行的道路,今晚異常難走。

  因為有人筑起了街壘阻擊伯爾尼的部隊。

  街壘一人多高,用馬車、木板等雜物修筑,按理來說不難攻克,但是守御街壘的暴徒采取的戰術極為高明。

  他們并不與伯爾尼的部下短兵相接。

  遠了就放槍,近了就投擲榴彈。

  勇敢的蒙塔男兒踏著硝煙、迎著破片沖上街壘,然后一根火把拋上來,瞬間將街壘變成火墻。

  是的,比起街壘本身,更影響部隊行進速度的是火。

  到處都是火,街壘上是火,沿街的房屋里是火,連山谷南側的灌木和樹林也在燃燒。

  伯爾尼上校的部隊不得不一邊滅火,一邊前進。

  上校命人將沿途著火的房屋推倒,然而這樣導致部隊行進速度愈發緩慢。

  好不容易突破一道街壘,前面還有另一道街壘在等著。

  圣保羅街的一側是玫瑰河,另一側是房屋。

  伯爾尼上校當機立斷,命令一個百人隊踏冰過河,占領北岸,不再繼續南岸硬碰硬。

  然而過河的百人隊還沒走到河中心,黑漆漆的夜色又迸出一連串的火光,槍聲在河谷兩岸回蕩,接著整桶整桶的火藥被推下河道——阻擊駐軍的人在對岸也布置了人手。

  再遲鈍的軍官也已經意識到,伏擊者是早有準備。更何況直覺比常人更敏銳的伯爾尼上校。

  “這幫混蛋,就像鼻涕一樣黏著我們。”目睹發起沖擊的百人隊再次被火勢逼退,伯爾尼的副手[托馬斯中校]一拳砸在腿上,恨恨道:“我們進,他們就退。我們退,他們就進。就是要拖住我們,讓我們動彈不得。卻又不和我們正面交戰,讓我們有力無處用。”

  伯爾尼上校緊緊攥著拳頭,沒好氣地說:“廢話少講,我瞎嗎?我看不出來嗎?關鍵是怎么辦!”

  托馬斯中校很熟悉上校的臭脾氣,所以也不覺得生氣:“還能怎么辦?他們人不多,只要能把他們拖入白刃戰,一輪沖鋒就可以拿下他們。”

  “拖入白刃戰?怎么個拖法?”

  托馬斯中校嘆了口氣:“那就只能指望南城區的民兵快點趕到了。”

  “指望個屁!指望誰也不如指望自己!鋼堡里有一個算一個,沒一個靠得住!”伯爾尼上校環視山谷兩岸的地形,用馬鞭遙指:“記我的命令,讓第二、第三百人隊沿河灘突擊;第四、第五百人隊返回上游過河,消滅對岸的火槍手,務必要快。”

  “那正面…”托馬斯中校欲言又止。

  “別白白浪費人命了,都撤回來。”伯爾尼冷著臉:“拆房子、鑿墻,一棟一棟地拆過去、鑿過去。”

  “拆房鑿墻可要花很多時間。”

  “總比拿人命填也不見效強,我的小伙子不能浪費在這種地方。”伯爾尼上校瞪起眼睛:“你別管,有事我擔著。”

  “您這說的什么話?”托馬斯啐了一口:“雖然您是前輩,但未免也太不尊重我。共同決策,自然是共同擔責。”

  “噠噠”的蹄聲穿透雜音,一名騎手沿著河道馳來。

  兩岸頓時響起一連串的槍聲,鉛子打得碎冰四濺、石子飛舞。

  騎手緊緊貼在馬背上,拼命催動戰馬狂奔,驚險地從槍林彈雨中穿越。

  這位藝高人膽大的騎手一直奔行到伯爾尼上校面前,抬手敬禮,低聲稟報:“上校,南城的民兵…不會到了。”

  伯爾尼上校深深吸了一口氣,擺了擺手:“知道了。”

  “南城的民兵不會到了?”托馬斯中校疑惑地問。

  “是。”信使答道:“他們既不愿意,也沒能力。”

  托馬斯抬手指向鋼堡的方向:“那么,那又是什么?”

  伯爾尼上校、信使以及在場所有人都不禁看向中校所指的方向:

  蹄聲如雷,火光如龍。

  鐵馬踏冰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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