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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討取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日傳刁斗。

  西風咆哮,仿佛殺意化為實體。鐵塊般的烏云壓向大地,天空也顯得越來越低。

  特爾敦部于一里外布陣,帕拉圖方在壘墻上觀戰。人人斂氣屏息,等待瑪克戈拉儀式的雙方出陣。

  只有空中盤旋的烏鴉發出陣陣不祥而凄涼的沙啞嘶鳴。

  突然,遠處傳來低沉的號角聲,更多的號角聲從堡壘四面八方呼應。

  號角聲仿佛在宣告世界末日到來,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都被擊打,天空也隨之黯淡。

  十二名粗壯的赫德鼓手甩開臂膀,狠狠把短槌砸向圓桌般的鼓面。

  戰鼓轟響,一名武士從特爾敦部本陣緩步走出。

  那武士身材之魁梧,仿佛來自世界邊緣的巨人駕臨戰場。

  其他赫德人在他身旁,就像是侏儒和兒童一樣滑稽。

  有帕拉圖人忍不住驚呼,只因那巨人所披掛的竟不是、扎甲。

  那赫德武士穿著一套完整的全身板甲,胸甲、腿甲、臂甲俱是鋼板,真真如同鐵水澆鑄出的巨人一般。

  只有頭盔還是赫德樣式,上面插著三根碩大的青色翎羽,露出一雙眼睛。

  如此一套板甲,且不說用料費功幾許,光是這尺寸就買不到成品。

  必須要量體定制而成,絕無可能粗制濫造的熟鐵甲胄。

  另有馬弁為那鐵巨人牽來戰馬,那馬同樣不是凡品。

  赫德馬堅韌頑強,然而體型矮小,載不動那等巨人和板甲。

  那巨人的坐騎是只有在荒原外才能看到的重型戰馬[Destrier],耆甲甚至比馬弁的頭頂還高。

  青草養不活那等巨獸,它須得吃細糧、飲啤酒,在四面有墻的馬廄中仔細照料。

  鐵巨人跨上漆黑戰馬,高舉長槊,在赫德人各陣前依次走過。

  每到一處,便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赫德人無不拼命敲打武器,聲嘶力竭吶喊助威。

  看見那騎著大馬的鋼鐵巨人,帕拉圖人就像被無形的大手扼住咽喉,窒息感和無力感襲向他們。

  堡墻上卡曼神父忍不住喃喃自語:

  [我見那些馬和騎馬的,騎馬的胸前有甲如火、與紫瑪瑙并硫磺。馬的頭好像獅子頭,有火、有煙、有硫磺、從馬的口中出來。口中所出來的火、與煙、并硫磺、這三樣災殺了人的三分之一。]

  卡曼身旁的梅森一拳砸在女墻上,怒罵:“蠻子最是狡猾!難怪約定不許用火槍!”

  事前約定,此次瑪克戈拉的形式為騎戰,允許披甲、不限武器、不死不休,只是不允許使用弓弩和火槍。

  結果赫德人竟然派出這樣一尊刀槍不入的鐵巨人。

  堡壘大門轟然打開,八個軍號手鼓起腮幫吹響進行曲,帕拉圖鼓手也敲響小軍鼓。

  但是在赫德人蒼涼、悲愴的大鼓長角面前,小號軍鼓顯得軟綿無力。

  一匹銀灰色的駿馬風馳電掣沖出堡壘,奔向兩軍之間的空地。

  杰士卡中校同意瑪克戈拉儀式,但同時認為兩軍主將陣前決斗有失風度。

  他建議雙方各自挑選冠軍勇士,由他們代主將進行一對一的決斗。

  顯然,那鐵巨人便是特爾敦部冠軍。烤火者有備而來,難怪一口答應。

  而帕拉圖冠軍顯然只能是溫特斯“血狼”蒙塔涅。

  血狼出陣,帕拉圖人同樣敲打兵器、竭力吶喊,以壯聲勢。

  然而那個鋼鐵巨人帶來的壓迫感實在太過強烈,帕拉圖人的氣勢終究被壓過一頭。

  梅森憂心忡忡地望著學弟的背影,他知道溫特斯是施法者,但他也知道溫特斯的飛矢術威力不夠擊穿板甲。

  他此刻有一種叫停儀式、把溫特斯拉回來的沖動。

  耳畔是轟隆的鼓聲,一黑一銀兩騎相隔兩百米而對,赫德冠軍持槊,溫特斯提矛。

  赫德巨人全身都包裹在鋼板內。

  而溫特斯為了靈活,甚至把臂甲、肩甲和裙甲都統統卸掉,只著一件胸甲上陣。

  在眾目睽睽之下,帕拉圖冠軍翻身下馬,不急不忙釘好拴馬樁,把那匹銀灰色駿馬綁住。

  隨后,帕拉圖冠軍持矛站定,朝鋼鐵巨人勾了勾手指,竟是要以步對騎。

  赫德冠軍何曾受過這等侮辱,胸膛內血氣翻涌,哇哇大叫不止。

  鼓聲戛然而停,瑪克戈拉正式開始。

  鋼鐵巨人一聲暴喝,靴刺狠狠釘入兩側馬肋。

  通體漆黑的重型戰馬受到刺激,四蹄重重砸在大地上,載著騎者殺向前方那個站住不動的小小直立猿。

  堡墻上,所有帕拉圖人的心都在一瞬間揪緊,許多人甚至忘記呼吸。

  赫德人同樣屏息凝神、瞳孔緊縮,等待那注定慘烈的對撞。

  戰馬發瘋般提速,赫德冠軍把長槊夾在腋下,戰馬和人類的力量同時匯聚在槊尖,帶著無可阻擋的慣性,直指帕拉圖冠軍的胸膛。

  此等威力,即便穿著板甲也保不住性命。

  溫特斯手上在出汗,一噸重的龐然巨物朝自己橫沖直撞,沒有人不害怕,

  他估算著距離,當那鐵人巨馬沖入五十米時,他深呼吸了一口氣。

  只是一次呼吸的時間,那漆黑的戰馬又逼近十幾米。

  就是現在!

  溫特斯踏入施法狀態,他反持長矛、短暫助跑,所有魔力毫無保留灌入長矛內,直直朝著那鋼鐵巨人擲出。

  [加重飛矢術]!

  長矛甫一出手,溫特斯就地往左手邊翻滾。

  投槍?赫德冠軍心中冷笑。

  標槍威力雖大,但速度不如箭、軌跡明顯,并不難躲。

  然而這記投槍非同一般,它太快,快到不像人類能投擲出的威力,赫德冠軍甚至沒有時間反應。

  寒光閃動,他只是一眨眼,投槍就已經飛到眉前。

  “鐺!!!”

  燈熄了。

  長矛正中鋼鐵巨人面門,巨人身體朝后仰,雙手無力地一揚,緩緩從鞍上栽落。

  沒幾個人看清這石破天驚的一擲,但所有人都聽見這聲金屬大力對撞的脆響。

  向左前方翻滾的溫特斯驚險躲開沖來的戰馬。

  失去騎者的戰馬沒有停下腳步,本能地逃向河岸。

  從地上爬起的溫特斯毫不遲疑,拔出短刀撲向落馬的巨人。

  赫德冠軍的生命力頑強到可怕,矛尖插進頭盔逾寸,他竟還有呼吸。只是頭部受到劇烈撞擊,意識變得模糊。

  瑪克戈拉儀式…不死不休。

  溫特斯掀掉巨人的頭盔和護頸,對方的臉上鮮血模糊。

  他不愿看對方的面龐,于是用鐵鉗般的左臂把巨人的頭顱夾在胸前。

  赫德冠軍本能地拼命掙扎。

  溫特斯咬著牙,把巨人抹了脖子。

  先是皮膚、組織、左側的動脈和靜脈,鋒利的短刀輕易將它們劃開。然后是喉管,那里有軟骨保護,他割的很吃力。

  鮮血濺進溫特斯的頭盔,巨人的掙扎力度漸漸變小,直至不再抽搐。

  溫特斯喘著粗氣向后癱倒,赫德冠軍的脖頸上多出一道真正[eartoear]的可怕傷口。

  不過巨人不用擔心這些,他已經死了。

  戰場上一片死寂。

  溫特斯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敵我雙方都看不清誰輸誰贏。

  必須要把這件事做完,溫特斯爬起身,他踩住巨人的后背,雙手握刀割開巨人的后頸。

  很快,只剩下脊椎和少許血肉連接巨人頭顱和身體。

  血狼踩住巨人的身體,雙手抓住巨人的頭發,一聲暴喝,生生將赫德冠軍的頭顱從軀干上扯下。

  他高舉著巨人的頭顱,吼聲被魔法增幅穿云裂石,響徹荒野:

  “敵將!已被討取!”

  回答他的先是死一樣的沉寂,隨即堡壘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帕拉圖士兵發瘋般吶喊、嘶吼、敲打武器,在山呼海嘯的聲音中,一名極度亢奮的炮手把紅熱的鐵釬插入引火孔。

  堡壘上的每一門火炮都跟著轟鳴,狂熱中的火槍手也朝天放槍慶祝。

  而赫德人的陣列,則是鴉雀無聲。

  在赫德人的世界觀中,如果頭顱被砍掉,就意味他不能回歸騰格里的懷抱,就意味著永遠、徹底的死亡——這點溫特斯并不知道。

  而瑪克戈拉儀式勝負已分,繼續侮辱尸體,更是大忌中大忌、侮辱中的侮辱——這點溫特斯也不知道。

  赫德人被徹底激怒,兩個失去理智的赫德百夫長躍馬出陣,紅著眼睛、提著騎槍,一左一右殺向戰場中央的帕拉圖冠軍。

  約定一對一決斗——溫特斯勃然大怒——這又算什么?

  赫德人不講武德,溫特斯也就不客氣。

  他走回強運旁邊,從馬鞍上的槍袋中拔出簧輪槍,四平八穩站好、瞄準。

  待兩騎突入二十米。

  “砰!”

  “砰!”

  兩名赫德百夫長一槍一個被撂倒。

  戰鼓又一次奏響,已經陷入狂怒的烤火者揮舞大旗,赫德人全軍壓上,再行攻城。

  不等赫德人靠近,溫特斯拔下拴馬樁,騎著強運安全返回堡壘。

  帕拉圖人也同樣擂鼓備戰。

  陰風怒號,又一場血腥的廝殺即將上演。

  帕拉圖士兵又是敬畏又是崇拜地注視著銀灰駿馬的騎者進入橋頭堡。

  巴德、夏爾守在堡壘入口,見溫特斯回來,急忙走近。

  溫特斯下馬,抬手示意兩人不要靠近:“別和我說話,我現在犯惡心。”

  用幾次深呼吸平復情緒后,溫特斯把夾在臂下的頭顱鄭重地交給夏爾:“這是位勇士。別要讓他喂魚,找個好地方埋起來吧。”

  夏爾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您…不留著嗎?”

  “我留這東西干嘛?”溫特斯莫名其妙。

  “哦哦…好好。”夏爾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嫌棄地捧著首級快步跑遠。

  巴德仔細打量溫特斯身上的血跡,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沒必要這樣激怒他們。”

  “就是要激怒他們。”溫特斯眨了眨眼:“不是商量好的?”

  巴德嘆了口氣:“可也沒必要激怒到這種程度。”

  “是嗎?我還覺得不夠。”

  與赫德諸部的戰爭,最難的地方從來不是戰斗,而是如何找到赫德人戰斗。

  赫德騎兵在荒原上來去如風,大部分時間根本就不和帕拉圖人死磕。

  他們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跑掉繼續尋找帕拉圖人薄弱環節。

  而帕拉圖人追不上、也不敢追,只能靠騎兵部隊打戰果有限的追逐戰。

  現在難得有機會殺傷赫德人的有生力量,怎么可能放過?

  塞克勒見到浮橋不喜反怒,也是同樣的原因。

  這一仗,逃是沒用的,要殺傷赫德人才行。

  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

  只要特爾敦部堅信祭天金人在這座橋頭堡內,那這座小小的堡壘就變成他們必須要進攻的地方。

  溫特斯摘下頭盔,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問巴德:“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貝里昂勉強弄出一個,不過稍近就要露餡。”巴德也露出一絲笑意:“你的歪點子也是太多。”

  壘墻上,梅森舉著一個金人腦袋似的東西,展示給城外的赫德人看。

  生怕赫德人看不清楚,他還在安排三個人舉著火把隨行,讓黃金在火光下熠熠生輝。

  還有幾個人用槍挑著從特爾敦大營搶回來的金銀祭祀器物,跟在后面。

  “[赫德語]烤火者!看那里!”一名赫德千夫長指著墻上的金腦袋:“[赫德語]他們把我們的金人的頭砍下來了!”

  紅臉膛的烤火者目眥盡裂、咬碎銀牙,他一刀劈斷車轅,歇斯底里地大喊:“[赫德語]今日不攻下此城!盡屠其人!我就不是騰格里的子孫!誰敢言退!有如此轅!”

  近處的帕拉圖人看得清楚,梅森中尉舉著的哪里是金腦袋,分明就是口鐵鍋,勉強敲成金人腦袋的模樣。

  只有外面一層是金子,那是把赫德人的黃金祭器融掉,澆在表面。

  真真的“金玉在外、鐵銹其中”。

  離遠還能唬唬人,走近一看就穿幫。

  “行了行了!”梅森見火候差不多,示意眾人收工:“這下就算我們說金人不在這里,他們也不會信了。”

  “我的[加重飛矢術]!怎么樣?”壘墻下,溫特斯抓著巴德喋喋不休,他神色中難掩興奮:“這可是第一門通過計算和實驗開發的法術!我覺得…我終于明白安托萬洛朗將軍為什么要推行標準公制單位。數學化!把看不見摸不著的魔法數學化!這才是他真正想走的道路…”

  同巨獅搏斗時,鋼釘有限的威力,讓溫特斯意識到個別敵人需要威力更強的飛矢術才能造成有效殺傷。

  經過成百上千次練習加速重物,他又逐漸發現:動能系法術在“用力程度”不變的前提下,施法材料越晚脫離施法范圍,威力就越大——即被灌入的動能越多。

  而施法材料越重,加速越慢,離開施法距離范圍的時間也就越晚。

  也就是說,施法材料的質量越重,飛矢術就越強。

  實驗、分析、計算后,溫特斯大致歸納出一個算式:WK·F·S·M2

  K是一個常數,具體代表什么他還不知道。F是魔法爆發力,S是施法距離,M是施法材料的重量。

  這樣就意味著,不考慮投擲的力量,不考慮施法能力的極限,飛矢術的威力同[魔法爆發力]、[施法距離]成正比,隨著[施法材料的質量]的增加呈指數提高。

  他投擲出的那柄長矛不是隨便拿來的家伙,那柄長矛的重量正是他多次練習后在“威力”和“精準”間找到的平衡點。

  “這里條件太簡陋。”溫特斯咽下一口唾液:“沒辦法做更精細的實驗,我現在只想回維內塔,把這一切告訴塞爾維亞蒂將軍。”

  “你想回家?我看你明明在這打仗打的很開心!”巴德的眼神嚴肅:“你有沒有想過…你其實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甚至不知道你是誰?”

  堡壘外,赫德人已經又一次沖到拒馬樁旁邊。

  隨著一聲鑼響,火槍手放出一輪排槍,宣告第二輪攻城戰的打響。

大熊貓文學    鋼鐵火藥和施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