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邈和玄奘本就無意摻和其中,所以都是點頭,跟隨著李承乾朝著東宮走去。
另外一邊,袁天罡、慧明等人,也進入了承天門,一直走到太極殿,因為慧明腿腳不舒服的原因,耗費了很長的時間。
本來在宮門處就有步輦,因為承天門到太極殿還是有一段距離的,一些年老德勛的人物,腿腳不利索,就能坐著步輦進入。本來,三省的主官也有這個資格,只是沒人會坐,依舊會選擇步行。
慧明也是一樣,他不希望這一次的覲見出現紕漏,所以寧可走的慢一點,也要盡可能的表選出正式。
但是,再正式的心態,遇到皇帝以后,也發生了轉變。
行禮以后,御座之上的李世民,看著慧明道:“朕給大師安排了步輦,為何大師非要步行而來?可是看不上朕宮里的步輦?”
慧明驚訝于自己不坐步輦,竟然也成了皇帝攻擊的地點。這才一交鋒,反倒是皇帝占據了進攻方向。
口宣佛號,慧明道:“非也,陛下的安排,老僧自是感激,但是今日面圣,乃是正式,老僧豈敢因為腿腳的毛病,而減少了對陛下的恭敬之心?”
李世民笑了笑,對身邊的張赟吩咐道:“傳朕旨意,給慧明大師拿一把椅子來。我大唐提倡敬老,朕又豈能例外。”
眼見慧明得到了座位,袁天罡頓時一陣心跳加速。
不由得他不心跳,今日,皇帝的一舉一動,必然都是飽含深意的。這里是朝堂之上,慧明能得椅子,說明皇帝對佛門并沒有太嚴重的惡感。難道,皇帝打算支持一下佛門?
想到這里,臨時締結的合作關系,頓時有些破裂了。
李澗下去傳令后回來,并沒有直接回報,而是在皇帝的耳邊說了一些什么。
如果做這件事的是后殿的張赟,恐怕就已經暴露了。但是李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皇帝的貼身宦官,也就并未在意。
聽完李澗帶來的消息,李世民的眼中露出一道精光。合伙了?斗了這么久,豈是說合伙就能合伙的?沒了孫思邈和玄奘,剩下這些人,還真一點也不麻煩。
等到慧明坐下以后,心事重重的袁天罡終于忍耐不住,率先開口:“陛下,今日我等覲見陛下,是想請陛下主持公道。相信最近的事情,您已經知道了。我道佛兩門,因為一些事情,出現了沖突。甚至于,被別有用心之徒挑撥,發生了流血事件。
如今大唐盛世來臨,本該有盛世氣象。但是,道佛兩門內部斗爭,可不是盛世該有的情況。如此,還請陛下為我兩門調停,并且找出幕后挑撥離間者。”
說完,袁天罡從盤膝而坐,變成了下跪。
另外五人,也紛紛跪倒。
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雖然明知道在背地里搞小動作的是皇帝,他們也不能說穿。用這種講話的方式,表示了對皇帝的尊敬,也相當于委婉的表達:“我們不想爭斗了,您還是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聽了袁天罡的話,李世民沒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覺。知道了又如何?要不是朕也不希望看到自己人打的太狠,就得讓你們玩命打一次以后,再出面調停。
輕咳一聲,李世民道:“朕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挑撥你們之間的關系。只是,道佛兩門爭斗起來,別人的挑撥離間不是主要原因吧。自從貞觀以來,地方關于道士和尚爭斗的案件,就時有發生。
特別是玄奘取經歸來以后,你們已經不滿足于地方的爭斗了。慈恩寺擴建,大雁塔坐地而起,緊接著就是老君觀的選址擴建。
慈恩寺大雄寶殿修建佛像,高兩丈,鎏金厚達倆指。偏殿諸多羅漢菩薩,盡皆金身,你們哪來的那么多錢,自己心里應該有數吧。
還有,袁天罡,你們老君觀倒是不用金銀,但是主殿都用檀木,桌椅更是金檀。小物件清一色全用桃木制造,真是好大的手筆啊!朕的陵墓已經開挖,想要弄點檀木用,都舍不得,倒是你們舍得用啊。”
聽著皇帝的聲音,慧明慧覺袁天罡等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確實,在此之前,不論兩門哪一個,都是以清貧的形象示人。如今爭鋒斗狠起來,都暴露出了自己的家底。
就像皇帝說的那樣,皇帝開挖陵寢都不敢用這么多錢,他們就被對方刺激的把家底都展露出來了。
于中原,最惡劣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一件事情,被用來跟皇帝比較。超了皇帝,那就是大不敬之罪。就算有,也不能展露人前。如今,他們踩上不可超越的紅線了。
不過,震驚之余,袁天罡還是有點竊喜的。兩門一般被人稱為“佛道”,他說話的時候,為了壓佛門一頭,才故意說成的“道佛”,可是,剛剛皇帝也是這么說的。莫非,皇帝依舊覺得道門應該壓佛門一頭?
就在袁天罡略微竊喜的時候,本來跪著的慧明,忽然改為了盤膝而坐,雙手合十,口宣佛號。
看到慧明的動作,李世民也來了興趣。
嘆息一聲以后,慧明開口了:“陛下,您不用拿這些話嚇唬老僧,這一次,我二門確實做的過分了。陛下要如何懲處,直接說明白就是。在老僧看來,不外乎一些錢財罷了。”
慧明的開口,嚇了所有人一跳,尤其是慧覺和弘遠,更是魂出天外。
怎么就直接說了啊!戲唱到一一半,忽然有一人跳下臺說我不干了,我們演的是戲,不是真的。
慧明的話說得很直白,但是李世民并沒有生氣,反而站起身笑道:“慧明大師,您現在怎么跟個無賴一般,朕是那種人嗎?”
慧明依然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不然呢?自從梁武帝三次舍身同泰寺、陳武帝陳后主都舍身佛寺以來,但凡帝王,都對佛門警惕再三。同泰寺所受三億錢,如今是我佛門洗脫不去的污穢。
不用陛下說,就是我佛門中人,也對此等做法不恥。但是,伴隨著佛門的發展,如今我等已經大多一心向善。尤其是朝廷的銀行成立以后,更是連放貸之路,也主動斷去。
我等出家皈依佛祖,所求不過清靜。所以,哪怕是陛下要求佛門必須被管控,建造寺廟必須獲得朝廷許可,出家之人需有度牒,我等都接受了。如此,依舊打消不了陛下對佛門的警惕之心嗎?
梁武帝篤信佛教,朝堂中奸佞四起,是他跟佛門共同的責任。全部推到佛門上,是為君主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陛下是歷代以來少有的英主,應當知曉老僧所言,并非推卸責任。因梁武帝而滅佛,到了大唐,也該停下了。如果陛下覺得老僧說的難聽,請治老僧大不敬之罪,老僧欣然接受,愿意火化此身,向陛下賠罪。
老僧活到現在,已經遍嘗人間疾苦喜樂。梁武帝以來,歷代帝王對于佛門的偏見,也該解除了。如果能以此身而進諫成功,老僧亦無愧于佛門萬千信徒了。”
說完,慧明就閉上了眼睛,開始念起了經文。
李世民并沒有坐下,也沒有震撼,而是,面帶錯愕之色。倚老賣老,拿命要挾,本來是世家的手段,許久不見,想不到今天在慧明的身上又見到了。
慧覺弘遠見慧明意志堅定,也只能由跪改坐,一起念經。
自御座而下,李世民邊走邊說:“慧明大師既然敞開天窗說亮話了,朕今日也就不隱瞞了。沒錯,朕對佛門警惕至深,但是并不是全部因為梁武帝,而是因為你們佛門本身。”
聽到皇帝的話,三人都停止了念經,驚訝的看著走到近前的皇帝。
坐在李澗搬來的椅子上,李世民居高臨下的說:“梁武帝就是一個蠢貨,相信神佛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從不關心自己的王朝百姓。但是,你們以為朕警惕佛門全部是因為他,那就大錯特錯了。
首先,佛門之人,自稱出家人,脫離人世之外,卻反而要接受世人供給,此其一。宣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雖犯罪過,但只要供養佛祖,潛心悔過,死后亦可極樂,給許多人以僥幸之心,此其二。
囤積錢財,秘而不宣,私放高利之貸;積攢廟產,不受管束,拒絕繳賦,此其三。未管束之時,凡上等州府、大好山河,必開佛寺;凡開佛寺,引渡出家者無數,此其四。
有這四條罪過在,朕難道還要放任你們不成?天下人都被你們引去信佛,朕跟誰收賦稅?軍隊到哪兒去募兵?開戰的時候,拿木魚去敲敵人的騎兵?能跟百姓收賦稅的只有朕!普天之下,莫非朕的土地!”
慧明嘆息了一聲,皇帝看似說的很多,但是,歸根結底,最重要的,卻是最后兩句話。這是無解的難題,以佛門現狀,要所有人不接受百姓的香火錢是不可能的。就是現在,因為沒法私放貸款,佛門的收入已經減少了很多很多,一些僧人已經有所抱怨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僧人的身上,也是如此。
至于廟產,打從梁武帝時期到現在,都是佛門緊緊把控的。那么多的土地,僧眾自然種不完,所以,好多時候都是如同地主一般出租出去的。土地所屬寺廟,只要收租就好。
毫無疑問,這兩樣,都刺激到了皇帝的逆鱗。
一樣臉色不怎么好看的,還有袁天罡等人。道門其實跟佛門沒什么兩樣,最多就是這些年來低調的很,整體實力沒有佛門那么深厚罷了。
繳稅,被監管。
皇帝的話語,被濃縮以后毫無疑問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兩樣,都觸及到了佛道兩門的敏感神經。
說到底,兩門中如同玄奘一般,是真正為了修行而加入的,還是半數以下。更多的人,是為了逃避朝廷的管束,渴望著“出家”以后獲得“自由”。
如果接受的話,恐怕他們反而要成為兩門中的罪人了。
冷汗,從每一個人的鬢角淌下。
張了張嘴,哪怕是巧舌如簧的袁天罡,也被皇帝的野心嚇到了。
如果答應,道門還是道門嗎?佛門,還是佛門嗎?
天氣不熱,但是六人都是如墜冰窟。
皇帝已經開出了他的條件,今天,他們沒有回答的話,如何能離開太極殿這張深淵大口?
眼看著六人都是一副隨時都會昏闕過去的樣子,李世民笑了。
聽到皇帝的笑聲,抱著萬一的可能,眾人都是抬起頭來。
李世民翹著二郎腿,悠然道:“那么害怕干什么,朕又不會吃了你們。袁天罡,你還記得孫思邈回來那一天,他那張字條上的字,和你那天說的話嗎?”
袁天罡努力的回憶起來,只是,那一天實在是道門的高光時刻,他回憶起來就剩下了暢爽,哪還有什么細節可言?
一邊的張守則見袁天罡想不起來,就說:“孫道長所寫,是:老道是大唐人,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袁文賢也回答說:“袁天罡所言,為:孫道長說的沒錯,既然都是大唐人,確實不應過于尊賀。”
李世民點點頭說:“沒錯,就是這句話。那,朕問你們,你們是不是大唐人?”
袁天罡、袁文賢、張守則都是點頭。
李世民又看向慧明等人,雖然不知道皇帝為什么這么問,但三僧還是點下了頭。
“那既然你們也是大唐人,那你們為什么能游離世俗律法以外?”
李世民繼續寒聲道:“朕的軍隊,在邊境亡命廝殺,才有了大唐內地的平安喜樂,才有了百姓的安居樂業。朕的軍隊,吃的是百姓種出來的糧食,發的是自百姓收稅而來的軍餉。所以,百姓享受這些,沒什么問題。”
話鋒一轉,李世民冷笑道:“那你們呢?你們對國朝沒有任何的貢獻,憑什么也能享受這些?”
此話一出,袁天罡等人都是啞口無言。
見太子所說的話有這樣的效果,李世民并不意外。事實上,就是他聽聞這段話的時候,都是恍然大悟。
這個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想要有回報,必須有所付出才行。什么都不付出,就想著占便宜,那是蛀蟲的做法。
一直以來,李世民都驚訝于自己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上面來。你們對朕的國朝又沒有貢獻,朕為什么要給你們提供庇護?這句話,哪怕是放到朱雀大街上,也能說的出口。
袁天罡眼睛一亮,試探著說:“可是陛下,不管是江淮大水,還是去年的歲寒,我道門....”
李世民撇撇嘴說:“去年冬天的寒潮,正好在你們鬧得很兇的時候,那是花錢給自己的臉上貼金。至于江淮大水的時候,沒有東宮出面號召長安富商捐款援助,你們會跟隨?”
對于皇帝的話,沒人能反駁。
慧明嘆了一口氣,道:“只是陛下,您也應該知道,要我佛門道門都開始繳稅,有多難。老僧這幾人,雖然是佛道的首領,但是,如果此刻答應您,只怕出宮以后就會被唾沫淹死。
特別是各地的佛寺,固守廟產幾百年,您這一收,恐怕....”
李世民笑了:“朕可是很厚道的,自然不會讓你們六個被人罵死。朕只是闡述一個定論而已。事實上,你們勸民向善,還是有些用處的。所以,朕不跟你們要賦稅,你們現在的廟產,朕也可以不收回。但是,有兩件事,你們卻必須要做到!”
慧明、袁天罡都看向皇帝。雖然皇帝自言“厚道”,但是他們也清楚,恐怕皇帝開出不收賦稅,不收回廟產的籌碼,接下來的要求,也不會太輕松。
站起身,李世民道:“第一,唐律一樣適用于僧侶道士,而且是所有的條款。第二,但凡邊境開戰、民間遇災,道佛兩門必須支援朝廷。這也是給你們自己的臉上貼金,你們不會不愿意吧!”
眾人都是嘆了一口氣,他們清楚,皇帝提出的這兩條,他們只有接受。
彼此對視一眼以后,猶如突破萬重阻力一般,六人都點下了頭。
微微一笑,李世民將身后的椅子推到一邊,背著手返回了自己的御座。
逼迫不可過甚,至少現在而言,已經是成功前進一大步了。不管是開戰還是遇到災難,佛門道門出錢,就能幫助朝廷省下來一筆,也相當于變相的繳稅了。
至于道門佛門因此而收獲了百姓的好感,反倒沒什么了。至少,將佛道徹底滅絕是不可能的,只能限制他們。
另外....
回到御座上以后,李世民開口了:“不要覺得不能接受,朕說了,朕還是很厚道的。從今往后,朕將會慢慢的開放兩種度牒的發放。”
聽到這句話,不管是慧明三人還是袁天罡三人都是一喜。
皇帝這里說的兩種度牒,囊括了開設寺廟的和修行之人身份的兩種。自武德年以來,兩種度牒都發放少的可憐,好多上了年紀的老僧老道,都祈求自己活的短一點,因為這樣,才能將他們那一份的度牒,讓給沒有身份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