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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阿舅,還要走多遠啊?”

  懷里的小臉蛋被草原上的溯風吹得紅撲撲的。

  孩子仰起頭,有些畏懼的看著身材高大的將領。

  將軍騎在馬上,孩子就在他的懷里。

  十歲的孩童身量已經長開。

  但是在馬上大將懷里,仍然如稚童一般。

  實在因為領兵將軍,身材太過高大。

  猶如一座巨山一般,給人巍峨雄渾之感。

  四周牧草如巨浪般飛掠。

  然而黑色的龍子奔跑起來,如履平地,平穩異常。

  十余歲的小李旦有些敬畏,也有些依賴的仰視蘇大為。

  阿舅臉上,卻并無一般將領的肅殺兇戾之氣。

  有的只是平和之色。

  “旦兒累了嗎?已經過了酒泉,到了安西大都護的地界,等到了安西四鎮,我們就可以休息了。”

  蘇大為向著懷里的李旦溫和道。

  他所率領的唐軍急行了四個月才到隴右地界。

  到了隴右時,與早已待命的三萬余胡騎匯合。

  這些胡騎的成份復雜。

  有吐蕃人,有吐谷渾人,有羌人,也有突厥人。

  加入了這些胡騎之后,大軍才有了一些樣子。

  繼續前進的路上,不斷有胡騎加入進來。

  如涓涓細流匯入大海。

  漸漸的,蘇大為手下的兵力,擴張到了八萬余人。

  而他的核心唐軍,一共只有七千。

  幾乎是統治了十倍于己的胡人仆從軍。

  唐軍歷來有征召胡人仆從參戰的習慣。

  但從未有過,以一馭十的情況。

  蘇大為偏偏這么做了。

  固然是他對自己有極大的信心。

  但何償不是大唐的兵力已經捉襟見肘,虛弱到了極點。

  身邊的副將安文生,向蘇大為投來目光,小聲傳音道:“阿彌,隊伍越來越大,那些胡人若是看破我軍虛實…”

  “不怕。”

  蘇大為淡淡的道:“有我在,翻不起浪來。”

  言語中,仍然充滿強大自信。

  安文生卻在一旁微微嘆氣。

  大食人,不好對付啊。

  沿路上,已經不斷接到軍情。

  大食軍已經攻入西域,而且不是之前的四萬,乃是十三萬大軍。

  再加上叛亂的西突厥人,還有葛尼祿人,吐蕃人,突騎施人乃至西域胡人。

  兵力超過二十萬。

  大食人的前鋒已經深入到安西四鎮。

  后面的部隊,還遠遠望不到盡頭。

  據說隊伍從四鎮,一直蔓延到吐火羅。

  如此大軍,如今的大唐是湊不出來了。

  上一次唐軍動員二十萬人,還要追到高宗朝征高句麗的時候。

  哪怕是征吐蕃。

  唐軍也只動員十萬上下兵力。

  而如今,更是連五萬人都難以湊齊。

  而一但被仆從胡人覷破大唐虛實。

  這些畏威而不懷德的狼崽子,只怕第一個會反噬主人。

  “阿彌,如今四鎮只怕…有些兇險。”

  在蘇大為左手的騎將,乃大唐將軍阿史那道真。

  也是蘇大為的生死兄弟。

  阿史那道真乃突厥黃金家族。

  從永徽年間,與蘇大為一起征西突厥打下的情誼。

  中間幾經沉浮。

  雙方的友誼卻越發深厚了。

  他有著突厥人白皙英俊的臉龐。

  五官輪廓立體,雙眸灰藍而深邃。

  騎在戰馬背上,身體隨著狂奔的戰馬起伏如浪。

  披著明光鎧的腰桿,卻始終如標桿般挺直,充滿英武之感。

  亦有胡人獨有的野性與狼性。

  天然蜷曲的頭發,從頭盔下遮掩不住的伸張開。

  對于阿史那道真的話,蘇大為卻是沉默不語。

  他收到的情報,已經是一個月前。

  據說大食人的前鋒已經攻向安西四鎮。

  現在情況如何,猶未可知。

  但以大食人的軍力。

  安西四鎮那四個城池,每座城只能容納一個折沖府的兵力。

  只有大都護府的兵力才多一點,有數千人。

  哪怕有城池之利,這點兵力,對上大食人,也是死路一條。

  胡人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將四鎮淹沒。

  何況還有陌生的大食人。

  現在四鎮還存在嗎?

  安西大都護裴行儉,還安好嗎?

  一想到這里,唐軍中自安文生到阿史那道真,人人心急如焚。

  在場諸將,包括蘇大為在內,還從未跟大食人交過手。

  不清楚這大食人的戰術戰法,武器配置,戰力如何。

  但從大食人能吞并波斯,四面擴張來看。

  這個對手,很強。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此次蘇大為手下,沒有那些用慣了的唐軍將領。

  婁師德、王孝杰、黑齒常之、程務挺等人都去了東面。

  去應付來自遼東的壓力。

  以致于蘇大為迫不得已,大量起用新人將領。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他還征召阿史那延,阿史那順等突厥將領。

  俱為阿史那道真的親族。

  還征調程處嗣、尉遲寶琳入伍。

  另外還有蕭嗣業之子蕭規。

  李勣之孫李敬業,李敬宗。

  此外還有高大龍、高大虎、南九郎、周良。

  以及家奴高舍雞等人。

  可以說,這次的征西大軍,幾乎就是把蘇大為那點關系和家底都掏空。

  勉強才算完成了核心軍隊的構架。

  唐軍上兩次在西域的失敗,幾乎將中下層將領一掃而空。

  將領雖然配上了。

  但大部份都是缺乏作戰經驗,拱衛京城的勛貴武官。

  像程家和尉遲家名頭雖響。

  但真上陣戰,這些二代們究竟有幾分父輩的實力,仍讓人存疑。

  就連安文生也對此行,有些惴惴不安。

  他是跟慣了蘇大為的老將。

  這一路看著蘇大為成長,頗為感概。

  雖然從征西突厥那年開始,蘇大為就慣用征服異族,以為仆從的戰法。

  但從未有一次,感覺有這般兇險。

  回望身后,那護著中軍的大軍,都是衣甲各異,旗號各異,五花八門,多達十幾個部族。

  而每個部族中按著頭領,又分裂成數十支隊伍。

  看上去簡直散裝到不能更散裝。

  這樣一支東拚西湊的隊伍,真能應付西域局面?

隆隆隆  前方有煙塵揚起。

  阿史那道真口里發出呼哨。

  屬于突厥人的精騎自大軍中飛馳而出,去往前方打探。

  前鋒大軍,開始減慢速度。

  準備應付突發局面。

  龍子打了個響鼻,發出一聲悶吼。

  似是對減慢速度十分不滿。

  這一路上,它都在極力控制速度,否則早把大軍拋在身后。

  現在還得更慢。

  這讓身為詭異的它,十分不滿。

  四蹄重重砸著地面,發出巨響。

  蘇大為伸掌輕拍著龍子的腦袋安慰道:“龍子,稍安勿躁,待遇到敵人,有你大展神威的時候。”

  李旦在蘇大為懷里,睜大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著身下的黑丑巨馬,果然安靜了下來。

  心下嘖嘖稱奇。

  這一路上,二兄李賢似乎十分害怕阿舅。

  而且也厭惡這次隨軍。

  一直鉆在馬車里,不肯出面。

  三兄李顯要好一些。

  出來過幾次。

  勉強隨著阿舅去巡視軍中。

  令那些唐軍士卒感動得一塌糊涂。

  不過每次回來,三兄總是叫苦連天,說被風沙吹得臉皮都快脫了。

  最后也縮在車里不肯出來。

  只有自己因年紀小,特別得阿舅喜愛。

  央阿舅帶自己騎馬,阿舅也同意。

  還讓自己與他共乘一騎。

  這黑丑戰馬名龍子,看起來像是異種。

  登山涉水,如履平地。

  阿舅的坐騎肯讓自己騎,是不是阿舅特別在意自己?

  將來大兄那個位置,阿舅是否也會支持自己…

  李旦的小腦袋不覺想得有點多。

  “報”

  幾個小黑點風馳電掣般奔回。

  戰馬猶在奔騰,馬上的騎士已經穩如標槍一般,踩著馬蹬立起,叉手大聲道:“將軍,有緊急軍情回報。”

  “講。”

  阿史那道真早已跑到隊伍前面,騎在馬背上大聲喝道。

  “大食人已經攻下四鎮之疏勒、焉耆。”

  阿史那道真心中一震。

  急問:“大都護呢?”

  “我們的人還未聯絡上大都護府的人。”

  斥候回報道:“前面有一些從四鎮來的胡人潰軍,據他們說是被大都護征召的仆從,被大食人給打散了。”

  安西四鎮分別為四城,乃是龜茲、焉耆、疏勒、于闐。

  在后世新疆境內。

  其中龜茲城也是大都護府行所所在。

  阿史那道真聽到斥候回報,不由臉色微變。

  裴行儉征召的仆從胡族被大食人打敗了,那意味著,大都護也危險了。

  大唐在西域的大都護府,只有兵力五千余人。

  大部份作戰,都是征召胡人。

  若是胡人戰敗,僅憑裴行儉手中那點兵力,還要分散各城戎守。

  情況不堪設想。

  阿史那道真大聲喝道:“那些胡人仆從,帶兩個能說話的過來,本將親自問訊。”

  “喏!”

  斥候馬上抱拳,飛速回奔。

  過不得片刻,便領了幾個胡人將領過來。

  這些人頭上包扎著傷口,血水從纏頭的繃帶滲出。

  有的只剩下一只眼睛。

  還有的身上猶自插著半截斷箭。

  一見阿史那道真,便發出哭天搶地的哭喊聲:“將軍,將軍,還記得在下嗎?昔年將軍征西突厥,我曾在將軍麾下效力,我是木沫族人頭領。”

  阿史那道真低喝一聲:“不許哭,休亂我軍心!”

  被他喝住的胡人,頓時一凜。

  忙胡亂在臉上抹了幾下。

  “安西都護府究竟如何了?”

  “回將軍,大食人的軍隊,已經攻陷了疏勒和焉耆,于闐也搖搖欲墜。大都護裴行儉的大軍守著龜茲城,但被大食人團團圍住,十分危險。”

  “你說的這些,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

  一把威嚴的聲音突然響起。

  說話的胡人一個激靈。

  抬頭看去。

  只見在阿史那道真身旁,不知何時多出一騎黑馬。

  馬上的大將,身材巨大,懷里抱著一個十來歲的孩童。

  雙目平靜的看向自己。

  此人面黑黝黑,雙眸深邃,氣度不凡。

  多看幾眼,讓人有一種忍不住想要頂禮膜拜之感。

  胡人將領心中劇震,顫抖著學著唐人叉手行禮:“可是…可是蘇將軍?”

  “大膽!”

  一員唐軍將領一聲大喝:“此乃我大唐征西大總管,蘇大為。”

  這一聲喝,直領胡人將領骨碌一下墜下馬來。

  顧不得查看傷勢,跪在地上重重磕頭,顫聲道:“小奴乃突騎施木沫族人,昔年曾追隨大總管征西突厥。只是當時小奴地位卑下,未能近處一睹大總管天顏。”

  有他帶著,跟著他一起來的數十胡人嚇得一齊翻身下馬。

  齊刷刷跪了一片。

  人的影,樹的名。

  蘇大為成名之戰,便是征西突厥。

  爾后又參與對遼東作戰。

  但真正使蘇大為登上大唐名將巔峰的,乃是對吐蕃一戰。

  蘇定方掛名大總管。

  實際的作戰指揮,乃是前總管蘇大為。

  自那一戰后,蘇定方歿于軍中。

  蘇大為正式接過大唐名將,大唐軍方支柱的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懷德。

  他們素敬強者。

  聽說是蘇大為親臨,一時間敬如天神。

  紛紛磕頭不已。

  蘇大為懷抱著皇子李旦,語音平靜:“起來吧,回我的話,方才你們說龜茲被大食人圍了,這是多久以前的消息?”

  “回大總管。”

  胡人們戰戰兢兢的起身,以右手撫在左胸,向著蘇大為恭敬鞠躬。

  那是一種虔誠得好似朝圣的姿態。

  那是見到心中神明的模樣。

  哪怕蘇大為現在叫他們去死,他們都不會猶豫。

  因為在這西域,強者對生靈,擁有絕對的支配權。

  而大唐名將蘇大為,便是強者的巔峰。

  當世最強的那個傳說。

  “我們從于闐城逃出的時候,聽說龜茲被圍,但是沒有親眼去龜茲城印證,現在距離我們逃出來,已經過去了七日。”

  蘇大為轉頭看向跟上來的安文生:“龜茲城存糧和軍略儲備能支持多久?”

  “三月有余。”

  安文生道:“龜茲是西域重鎮,也是重要樞紐,儲藏富足,大都護遷來時,又加固了城池。”

  蘇大為心中默思片刻點點頭道:“以裴行儉之能,哪怕是大食人圍住,只要糧草不缺,支撐下去不是問題。”

  阿史那道真又問:“但以裴行儉的本事,怎么會困守孤城?”

  裴行儉是大唐唯二名將。

  僅次于蘇大為。

  任何一個名將都不會把自己陷于死地。

  阿史那道真以己度人。

  若是自己,絕不會困于城中,而要帶騎兵出城,做為犄角之勢,或者戰略撤退,以做后圖。

  蘇大為不假思索道:“原因有三,第一點,若是裴行儉撤軍,龜茲必陷。大唐安西都護府將亡于大食人之手,這對我軍在西域的軍心士氣,是不可估量的損失。”

  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趕上來的阿史那順、阿史那延,程處嗣、蕭規和李敬宗等,都微微頷首,表示認同。

  唐軍在西域已經連續敗過兩次。

  若是大食軍將安西大都護給滅了。

  那就完了。

  砸掉一塊招牌很容易。

  但是要重塑信心,至少會花上十倍精力。

  唐軍能在西域維持存在感,也是從太宗時期,數十年如一日對西域用兵,一個接一個大仗打下來,一場接一場勝利贏回來的。

  “第二點,龜茲城不僅是大都護府,還是我軍重要樞紐,里面儲藏有大量糧草輜重,兵器儲備,若撤離,這些東西無法帶走,只能付之一炬。

  而失去這些補給,在野外,以我軍的實力,更容易被敵人追上圍殲。”

  這一點是李敬宗等人沒想到的。

  不由心中一凜。

  只想著不要困守孤城。

  可若在野外。

  唐軍不可能帶太多的輜重補給,也就意味著更容易被大食人給追上。

  到那時,數千唐軍將被多達百倍的敵人給淹沒。

  守住龜茲,雖是孤城。

  但何嘗不是一種自保的策略。

  至少依托城池,能最大的發揮唐軍軍事重鎮的防守優勢。

  大食人就算有十幾二十萬人,也無法在小小的城下,將人數完全展開。

  這樣人數優勢,反而發揮不出來。

  見眾人聽明白了,蘇大為繼續道:“最后第三點,乃是裴行儉的計策。”

  “大都護的計策?”

  “你們只知大食人的兵勢,只知我軍在西域存在劣勢,卻忘了裴行儉本就是天下有數的名將。”

  蘇大為平靜道:“名將是什么?先為己之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我,可勝在敵。昔年裴行儉曾任長安縣令,我為不良帥。

  我素知他的智略。

  而且他與我兵法同源自蘇定方。

  作戰最重謀局。”

  眾將一時瞪大眼睛,摒住呼吸,豎起耳朵,聽得忘乎所以。

  就連蘇大為懷里的李旦,以及站在馬上的那群胡人,都支愣起耳朵,聽得如癡如醉。

  這是什么?

  這是當世第一名將,對戰局的分析。

  對人心和形勢的分析。

  能有機會聽大唐第一名將的思維戰略,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

  尋常人哪有這般天大的機緣。

  這是有了大氣運,祖墳冒青煙才有的機會。

  只聽蘇大為懷抱李旦,騎在馬上繼續道:“若我是裴行儉,想要拖延大食人的攻略,盡可能保存安西四鎮是必然,可若安西四鎮無法全數保存,那便重點守住龜茲。

  可是守住龜茲就夠了嗎?

  為將,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不能守則走,走亦不能,唯亡而矣。

  既然算到敵人大軍會來,會被百倍兵力圍城,固守是一策。

  如之前阿史那道真所說,分出輕騎以做犄角,也是一策。

  甚至以斥候混入大食人軍中。

  或輕騎伺機毀壞大食人后方補給。

  只要能混亂大食人的組織,打斷他們的進攻節奏,都是可行的策略。

  但這些,都只是拖延時間,是居于劣勢的無奈之舉。

  無法改變根本劣勢。

  到我與裴行儉這個程度,想的不光是守,更要想如何扭轉局面,取得勝利。”

  名將之所以為名將。

  就是在任何絕望的時候,都存著求勝的渴望。

  有著強烈的勝利欲望。

  心中所思所想,不是如何活著,而是如何求勝。

  如何死中求活。

  “我料裴行儉已經知道我會來,他固守龜茲,既是保存實力,同時也是等待我率大軍到來。也只有他以身為餌,才能將大食主力,牢牢吸引在四鎮之地。

  待我大軍一到,可收里應外合之效。”

  蘇大為長笑一聲:“裴大都護,想的是畢其功于一役,與我聯手,將大食人留在西域。”

  這番話,聽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安西大都護,想的是與蘇大為聯手做局,里應外合?

  乍一聽,過于玄奇,難以置信。

  可細思,又有道理。

  以裴行儉的用兵,的確可能想到這一層。

  普通將領想的是如何應付眼前局面。

  只有名將的目光,能超脫眼前的兇險,看到許久的未來。

  早早預留伏筆。

  是為廟算。

  裴行儉知道大食人要來。

  裴行儉也知道以安西大都護的實力,不足以應付十幾二十萬敵軍。

  他更知道,有種種方法可以拖延,和遲滯大食人對四鎮的用兵。

  但那些戰術,在這種層次的較量中,都無法改變整個戰爭的攻守態勢,相反,唐軍的戰術會激起大食軍相應的變化。

  種種變化,又會令戰場變得更加模糊難測。

  只有裴行儉以安西大都護,舍身做餌,只有他的身份,與大唐安西大都護府這些東西,才能牢牢吸引住大食人的主力。

  唐軍以不變應萬變。

  大食人也會相應舍下各種應變。

  剩下的唯一選擇,便是集中兵力,猛攻安西大都護府。

  因為只要大都護府存在。

  大唐在西域的影響力,無形的號召力,便始終在。

  做為異教的大食人,必然極看中這種號召力,要從意識形態上,將大都護府和裴行儉抹除。

  另外還有一層。

  大食人恐怕想通過“圍點打援”的戰略,一邊圍攻龜茲,一邊將來援的唐軍一一吃掉。

  當裴行儉舍下一切戰術變化,以身為餌的同時,他便也限定了大食軍的變化。

  當大食人的選擇只剩下圍攻龜茲,同時等待大唐援兵來救龜茲,伺機將唐軍主力聚殲的同時,便落入了裴行儉的算計。

  再加大的敵人,若失去了變化。

  也就失去了可能性。

  留給蘇大為的,是找到破綻,一戰而定。

  若是大食人不斷變化,反倒難以從紛亂的信息情報中,抓到他們的破綻和機會。

  “大都護這是以身為餌,給我們創造畢其功于一役的機會。”

  蘇大為聲音平靜,身上的氣勢卻在不斷拔高。

  從他身上,自有一種凜凜之威散發開。

  身邊眾將,以及更遠處唐軍鐵騎,親眼見到蘇大為身上這種必勝的意志和信念,只覺全身一振。

  隱隱有一種亢奮之意,從心底生出。

  “我們當不負大都護這番苦心,將大食人殲滅之,讓天下看著,犯我大唐者,雖遠必誅!”

  “雖遠必誅,雖遠必誅!!”

  起先是身邊的將領,接著是旁邊的親衛。

  唐軍的騎兵。

  數百人,數千人一齊大喝。

  遠處跟隨的胡人仆從軍,不名所以,下意識跟著唐軍振臂高呼。

  發出蹩腳的唐音。

  一片怒吼洪流聲中。

  蘇大為高舉右臂,直指向安西四鎮的方向。

  “西域,乃大唐之西域。

  父輩用鮮血換來的基業,不能棄之。

  孔子言,十世之仇猶可報也。

  我蘇大為不要將仇恨留到十世。

  就這一世——

  以血還血,十倍報之!”

  言罷一聲怒喝:“眾將聽令,七日后,會獵龜茲,殺光大食人。”

  “殺光大食人!”

  “殺!殺殺!!”

  眾將領齊聲應喏,熱血沸騰。

  數萬人的喝聲,排山倒海,碾壓一切。

  身在蘇大為懷中的李旦,瞪大雙眼,聽著這一切,看著這一切,激動得不住發抖。

  蘇大為遠眺安西四鎮方向。

  雖距離遙遠,但他的心神,卻好像與龜茲城中的裴行儉合在一起。

  “裴師兄,就讓你我聯手,將大食人的血流干。”

  “大唐必勝”

  唐軍的呼喊聲,掀起巨浪。

  吹動得大唐旗幟在烈日翻騰涌動。

  血紅的大旗,刺亮了天空中雄鷹的眼睛。

  這只雄鷹張開翅膀,發出嘹亮的鳴叫聲。

  伴隨著激烈大風,向下俯沖。

  下方一座古樸城池,屹立在綠洲之中。

  遠處,是滾滾的黃沙。

  風沙吹起。

  自那風沙中,陡然現出螞蟻般的小黑點。

  匯聚如汪洋大海。

  那是大食人的軍隊。

  大食語的怒吼聲此起彼伏。

  伴隨著一聲大喝。

  投石機發出劇烈的機括聲響。

  一枚枚巨石在空中劃過弧線,落向城頭。

  地動山搖。

  大食人的軍隊,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的涌向包圍圈中的龜茲城。

  無數細小的黑點,蟻附登城。

  火光,煙霧,喊殺聲此起彼伏。

  箭如雨下。

  亂石穿空。

  龜茲城頭,殘破的唐軍大旗,隨風飄揚。

  西邊盡頭,殘陽如血。

  鈍刀入肉的聲音響起。

  一名突厥人將砍入唐軍尸首的刀拔了出來,咧嘴向同伴笑了笑:“死透了。”

  “嘿嘿,真是痛快,好多年沒有這般痛快的殺唐人了。”

  站在對面的突厥人,用腳底抹了兩下彎刀上的血污。

  “是啊,前些年唐人得勢,壓得咱們喘不過氣來,好在有屈度指引著我們…”

  “別說這些廢話了,把這唐人的衣甲剝下來,這可是好東西。”

  突厥人說著,兩眼放出精光。

  唐人富得流油。

  身上配的衣甲、橫刀,腰帶、護身障刀、弓弩,乃至馬蹬,甚至貼身衣物,都是上好的東西。

  在草原上十分值錢。

  擊敗這些唐人,對突厥人,對草原胡人來說,無異于一場發財的機會。

  殺光唐人,剝光這些衣甲事物,就可以發一筆小財。

  然后將脫得赤條條的唐人尸體,拿去可汗那里,又可以領一筆賞錢。

  當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幾名突厥人,興奮得兩眼發光。

  一邊剝著唐軍尸首上的衣甲,一邊興奮的道:“可惜歌舒部的人不來,那些蠢貨。”

  “這么好的發財機會,以為唐人能主宰咱們,呸”

  四周的草地被鮮血染得赤紅。

  有胡人的,更多是唐軍的。

  突厥人的尸首已經被清點出來,只剩下“戰利品”。

  手腳麻利的將各自手下唐軍衣甲剝光,脫得赤條條后。

  一個個突厥人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攥著唐人的發髻,拖向大營方向。

  到了那里,可汗手下的頭領,會清點各隊的繳獲。

  發放賞錢。

  一具具死狀凄慘的唐軍尸骸,僵硬的,被拖行在草地上。

  皮膚于泥沙草葉摩擦,拖出長長的血痕。

  但是突厥人對此并不在意。

  活著唐軍是個麻煩,但是死去的唐軍,對他們來說,不過如豬狗一般。

  都是生意。

  “你說大汗要這些唐人尸首做甚?難不成還要幫他們埋了?”

  “哈哈,我剛好知道。”

  一名突厥人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可汗會把他們的頭顱斬下來,筑成京觀,從碎葉水,到安西四鎮,今后還會一直筑到長安城里,讓大唐的皇帝看一看。

  讓大唐那些人,見一見咱們突厥彎刀的鋒利。”

  “嘶還要筑京觀啊?”

  一名突厥人打了個寒顫。

  盡管他手上已經殺了不少唐人,但是想想將一個個頭顱砍下,疊成高高的京觀,還是有些不寒而栗。

  成千上萬的人頭堆積如山。

  被野狗和禿鷲啃噬著,最后化為白骨。

  那場面,比薩滿大巫說的地獄還要可怕幾分。

  “就我說,把這些唐人尸首拋在野外就是了,何必這么麻煩。”

  “你懂什么,咱們大汗可是室點密的子孫,沙缽羅可汗的兒子,與大唐,有血仇。”

  說完這句,突然有人喊:“閉嘴!到營地了,不想死的少說幾句。”

  周數的突厥人,頓時噤若寒蟬。

  大汗的威嚴和權力,早已深入到骨血中。

  巨大的營帳四周,掛滿了人頭。

  一顆顆白骨,或者腐爛的人頭,看上去分外滲人。

  有族中薩滿大巫用藥水硝制,所以不會覺得特別臭。

  但是一種揮之不去的腐尸之味,一種說不出的死氣,仍不斷散發出恐怖。

  讓人膽顫心寒。

  這些人頭,皆是唐人的腦袋。

  據說其中有不少唐人的大將。

  大巫正立在帳外,手捧一個白骨酒杯,沾著杯中的酒水,向四周灑著,口里念念有詞,如著魔了一般。

  論卓爾收懾心神,向著阿史那屈度的大帳走去。

  守帳的突厥武士認得他。

  微微欠身行禮。

  “見過贊普。”

  論卓爾,論弓仁之弟,吐蕃名將論欽陵之子。

  吐蕃大相祿東贊之孫。

  他,還有帳中的阿史那屈度,都與大唐有濃得化不開的血仇。

  一掀入簾帳中,就聽到阿史那屈度,如夜裊和野狼般沙啞的聲音。

  “他們漢人說什么十世之仇可報,如今,就是我們向大唐報仇的時刻。”

  坐在大帳最高處的阿史那屈度,側身躺在一張白虎皮上。

  手里捧著一個潔白的骨杯。

  仔細看,那是由一顆人頭鑲金制成的酒杯。

  乃是用大唐將軍李謹行的頭骨制成。

  是阿史那屈度目前最心愛的收藏品。

  之所以說目前。

  是因為,阿史那屈度的目標是,接著收集大唐安西都護裴行儉的頭顱。

  唐軍所有名將的頭骨,乃至打入長安,掘出那些大唐皇帝的尸骨。

  將他們一一制成酒器和祭器。

  最重要的,一定要親手割下唐軍軍神,蘇大為的腦袋。

  將蘇大為的的頭顱制成酒杯、夜壺。

  “論卓爾,你來啦?”

  阿史那屈度晃動著手里的頭顱酒杯,向論卓爾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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