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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大熊貓文學    大唐不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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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鼓隆隆。

  雨水中,積石峽前關門大開。

  一隊黑衣黑甲的騎士,從關內馳出。

  初春時節,寒意逼人。

  雨水澆鑄著鐵甲與戰馬,轉瞬間化作騰騰熱氣。

  冰冷的雨,冰冷的黑色鐵甲。

  卻難掩熱血。

  鐵蹄奮力擊打地面。

轟隆隆  蹄聲如雷。

  足有五百余騎,在蘇大為與聶落三十丈外,列成陣勢。

  蘇大為的目光掃過這些騎士,臉上現出凝重之色。

  黑甲黑馬。

  這是大唐騎兵中最高標準。

  象征當年太宗身邊,橫行天下,滅無數反王的玄甲精騎。

  雨水中,騎兵陣列,與蘇大為、聶蘇,隔相對峙。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仿佛雙方都融化在雨幕中。

  蘇大為將手一揮,無數水氣騰空而起,瞬間云收雨歇。

  雨水飛升上空,化為彩虹。

  這神奇的一幕,令玄甲精騎中的戰馬發生不安的騷動。

  四蹄焦躁的踩踏著大地。

  身形微微動搖。

  它們是大唐最好的戰馬。

  曾無數次沖垮敵人的陣勢。

  無論是巍巍金山下的突厥人。

  還是昆侖山下的胡人。

  又或者巴顏喀拉山下的吐谷渾人、吐藩人。

  但它們此生從未見過這樣的景像。

  一個人,能控制云雨,能改變天象。

  這是神,不是人。

  蘇大為牽著聶蘇的手,方才雨勢不小。

  但兩人身上仍不見一滴雨水。

  聶蘇的神色有些困倦,也有些迷糊,好像剛做了一個美夢還沒醒來。

  嘴角仍帶著一絲淺笑,眼中透著倦意。

  對面馬上的騎士,終于有人出聲。

  那是一個極蒼老的聲音:“蕭某縱橫在下數十載,也算見識過不少奇人異士,但是如開國蘇縣公這般,還是第一次見。”

  話語中,黑騎帶頭的那人,伸手將覆面的猙獰面具摘下。

  露出一張蒼老的臉龐。

  大唐蕭嗣業。

  “蕭老!”

  蘇大為雖早已看出對方身份,但是此刻仍有些奇怪的感覺從心中升起。

  “你不是在長安養病?”

  “圣人有令,蕭嗣業骨頭雖老了,仍不得不跑這一趟。”

  蕭嗣業輕撫頷下白須,兩眼一瞇:“都是為了你啊。”

  “蕭老,你果然是…裝病。”

  “咳咳咳”

  蕭嗣業神情微變,略有些尷尬的咳嗽起來。

  看破不說破,還是好朋友。

  早在蘇大為征吐蕃之前,蕭嗣業便執掌兵部尚書一職。

  后來朝中為遷都一事產生權爭。

  蕭嗣業人老成精,為了避嫌,遂裝病乞骸骨。

  最后是蘇大為回長安后,蕭嗣業功成身退,由蘇大為接任兵部尚書一職。

  蘇大為任兵部尚書后,主持最大的事便是對西域防務,連下數道軍令,改善戎守府兵的待遇。

  安排新的府兵輪替,令早已超過服役期限的府兵,能盡快回家。

  并一定程度,補上了朝廷拖欠給府兵的待遇。

  還有一些戰死軍人,家中的撫恤。

  之前朝廷要么拖欠,要么當做不知。

  在蘇大為任職那半年里,也做了相當程度的補償。

  然后便是遷都洛陽。

  再之后,蘇大為為了救小蘇,一怒離開辯法會場。

  一直追著金剛三藏和張果,遠赴蜀中。

  他兵部尚書一職,自然也就無法再履行了。

  蕭嗣業半是錯開話題,半是傷感道:“這么多年,老夫最引以為傲的事,就是將兵部尚書的位置騰出來,由你任兵部尚書。

  觀你任職那半年所為,不忌各方掣肘,替軍中爭取待遇,老夫自問,沒看錯人。

  但…”

  他的話鋒一轉,雙目盯向蘇大為:“老夫最后悔的事,也正是此事,你若能安心待在兵部多好?為何要辜負圣人期望?為何要丟下你的責任,你讓那么多跟隨你的人,仰仗你的人,如何自處?”

  蕭嗣業一向和善,哪怕生氣,也極少在面上顯露。

  只會用旁的手段敲打。

  被蘇大為私下稱為“蕭狐貍”。

  可與李勣一時喻亮。

  但此刻,他并沒有如過去一樣,嘻笑怒罵。

  而是疾言厲色,向蘇大為質問。

  那雙蒼老的眼睛里,滿是痛惜之情。

  “蘇大為,你還年輕,原本可為國之柱石,甚至成為大唐擎天之柱,你為何…為何要如此做?”

  “阿兄!”

  小蘇緊張的輕喚了一聲。

  蘇大為臉頰微動了一下,向她搖了搖頭,轉向蕭嗣業:“蕭將軍,你在這里設伏,是要攔我嗎?”

  一品大能天視地聽之下,方圓數十里鳥飛蟲行,都瞞不過他。

  根本無秘密可言。

  眼前五百余騎,只是小數目。

  真正的威脅,還在積石關中。

  那里面還有數千騎。

  若是依托關隘做防守,哪怕十倍之敵,也無法破關。

  但,這只是對普通戰力而言。

  蘇大為身為一品大能,想走就走,想戰則戰。

  再多普通兵馬,也不可能將他攔住。

  甚至他若愿意,完全可以造成大量殺傷,將積石關毀去。

  但,那樣一來,蕭嗣業,還有許多唐軍士卒,將會慘死。

  過去既為同僚,又是軍中袍澤,哪怕蘇大為身為一品異人,也很難毫無顧忌的出手。

  除非對方苦苦相逼。

  不得已而為之。

  “蕭將軍,你們真要攔我?”

  蘇大為的聲音拔高數分。

  積石關下,寒風蕭瑟。

  雨水雖停,但寒意不減。

  “阿彌,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為了什么。”

  蕭嗣業緩緩摘下自己的頭盔。

  這個花甲老人,滿頭銀發,隨風飛舞。

  額頭上充滿汗水。

  他露出疲憊且痛心之色。

  “你有大好前程,在長安洛陽還有那么多親友,陛下信任你,武后依仗你,太子親近你,如此大好前景,你為何…為何要拋下責任,違逆圣人?

  老夫真的是不明白啊!

  你說要救回妻子,如今你已經辦到了。

  聽老夫一句勸,這便回轉洛陽,向陛下認個錯。

  一切,都還有轉寰的余地。”

  蕭嗣業這番話,可說是語重心長,苦口婆心了。

  他不忍,看到一個冉冉升起的大唐將星,就此夭折。

  更不忍看著自己器重的后輩,大唐的名將,與大唐決裂。

  那是大唐的損失,何嘗不是蘇大為的損失?

  同樣也是他蕭家的損失。

  他原本,對蘇大為是寄予厚望的啊。

  因此讓嫡子蕭規與蘇大為親近。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只需要按部就班,哪怕他蕭嗣業百年之后,也可以瞑目了。

  但誰知,誰知這個最被看好的后輩。

  被他視為柱石的大唐名將,居然如此任性妄為。

  事情鬧到現在這個地步。

  這消息早就捂不住了。

  各地胡人,曾被蘇大為親手征服的那些部族、突厥人、百濟、甚至吐蕃,都有暗流在涌動了。

  阿彌,你怎可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怎可做讓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可知多少兵卒,視你為榜樣,視你為軍中之神!

  可知多少胡人,畏懼你如天神,視你為不可戰勝的神明!

  你這一走,天傾地覆!

  多少大唐好兒郎,為了平息局面,又得奔赴戰場。

  埋骨它鄉!

  又有多少親族兄弟,會被你連累…

  做人,怎可如此自私?

  你自是一品大能,仗著修為可以橫行無忌,追尋自由。

  可人生天地間,總有一些東西值得得你牽掛。

  總有些恩情,是你羈絆。

  有了羈絆,又何談自由?

  你又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又不是無父無母無親。

  怎可做那無君無父之事!

  蕭嗣業嘴唇哆嗦著。

  有太多深沉感情,數十年閱歷經歷,在他的眼中醞釀,濃烈如酒。

  不吐不快。

  最終,只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

  那痛惜眼神,足以將頑石融化。

  但蘇大為,只是握著聶蘇的手,執著道:“蕭老,我不想與你們為敵,莫要逼我。”

  蕭嗣業臉上露出一抹濃濃的失望。

  他抬起右手。

  蘇大為眉頭微皺,身上殺意揚起。

  “你們真要與我動手?”

  話音才出,卻見蕭嗣業身邊二將,也如蕭嗣業一般將頭盔和覆面摘下。

  左邊一員大將,虎背熊腰,乃是大唐程務挺。

  程務挺乃是東夷都護名將程名振之子。

  也是蘇大為舊相識。

  曾在征吐蕃之戰,在蘇大為麾下聽用。

  現為衛中郎將,檢果醬豐州都督。

  只是不想,此刻居然也隨蕭嗣業來到積石峽。

  右邊那將,身形不如程務挺雄壯。

  但是鐵骨錚錚。

  面具下膚色黝黑。

  雙眸精芒似電。

  臉頰棱角分明。

  雙眉如刀。

  正是大唐名將薛禮,薛仁貴。

  他與蘇大為知交多年,既是軍中袍澤,又是兄弟。

  早在萬年宮大水時,還一同救出李治與武媚娘。

  此時再見,居然在這種場合,不由不讓人唏噓。

  “仁貴你…你不是奉旨去西域了?”

  蘇大為神色微變。

  他看到,從薛仁貴開始,那身后的數百唐騎,依次摘下頭盔、面具。

  露出一張張熟悉的面龐。

  玄甲精騎與面具代表著大唐之榮耀。

  摘下面具,則是個人之本來。

  他們,全都是蘇大為曾經的袍澤,麾下兒郎,軍中兄弟。

  那一個個熟悉的臉龐,曾是蘇大為的親兵、身邊旗官、材士、校尉、副手,斥候。

  全都是吐蕃一役,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

  “你…你們。”

  蘇大為身形微微震動。

  臉上從驚愕,到憤怒。

  “李治讓你們,讓你們來親手殺我?”

  好毒啊!

  這就是帝王的狠毒嗎?

  我不愿回大唐,便令我的兄弟,我的袍澤,我同生死的戰友,來攔我,殺我!

  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難道要我親手將一起殺敵的兄弟殺死?

  李治…

  李治!!

  蘇大為的憤怒,升騰到極點。

  卻聽見蕭嗣業冰冷無情的聲音:“圣人有令,令我等不惜一切代價,將你帶回洛陽,我等自知非你敵手,但是君王有令,不得不從。”

  蕭嗣業緩緩拔出腰畔橫刀。

  殺意如激浪一般沸騰。

  蘇大為鋒利的目光,隨著蕭嗣業的刀緩緩拔出。

  他心中充滿了糾結與怒火。

  身為一品異人,原本以為可以任意自由,可以逍遙自在。

  但是在這一刻,他那顆驕傲而孤獨的心,居然品嘗到了痛苦的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真要親手將昔日袍澤一一斬殺?

  殺出一條血路來嗎?

  “最后問一聲,蘇大為,你跟不跟我們回去?”

  蕭嗣業手握橫刀,聲音轉為冰冷。

  那冷厲的刀鋒,一瞬間將鋒芒投映在老將的臉上。

  刀鋒下一只眼睛,隱隱騰起霧氣。

  蘇大為沉默著。

  目光掃過程務挺。

  隨著蕭嗣業拔刀,這些大唐最精銳的騎兵,逐一將腰上橫刀拔出。

  一時,刀氣彌漫。

  連溫度都降低數分。

  所有人都在沉默著,都在等蘇大為給出最終答案。

  這種沉默,是令人痛苦的,煎熬的。

  “阿兄,我們…我…”

  蘇大為握緊聶蘇的手,輕輕搖動。

  “小蘇別怕,都聽阿兄的。”

  他的目光,掃過一臉堅韌的程務挺。

  最后落在薛仁貴身上。

  “仁貴,你我兄弟,也要拔刀相向嗎?”

  蘇大為的聲音沉悶。

  連喉嚨也似沙啞。

  但是熟悉他的薛仁貴,能從這低沉中,聽到如火山般的壓抑怒火。

  薛仁貴那張黝黑堅毅的臉上,露出一抹苦笑:“阿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

  蘇大為點點頭:“好一個君要臣死,你們要殺我,就過來吧。

  拔刀相向,便是敵人,大家都不必留手。

  恩怨,一刀了斷。”

  幾乎是懷著極大的怒意,緩緩的說出這番話。

  最后“一刀了斷”四字出口。

  蘇大為身上殺意涌出。

  濃烈如刀。

  想殺我,就來吧!

  不做兄弟了!

  統統沖我來吧!

  蕭嗣業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悶吼。

  如蒼老的獅王。

  他的須發皆張,白須根根豎起。

  “蘇大為”

  伴隨一聲吼,橫刀翻轉。

  一刀,劃在自己臂上。

  銳利的刀鋒,劃過護甲縫隙,深透入骨。

  鮮血,隨著刀鋒迸濺。

  那血紅妖異的血花,一下刺入蘇大為的眼睛。

  令他震驚。

  身邊的聶蘇,更是發出尖叫。

  “蕭老!”

  蕭嗣業單手執刀,鮮血從傷臂汩汩涌動,一直染紅了半邊衣甲,染紅了戰馬。

  這員老將,白須隨風飄舞。

  在這積石關下,擲地有聲道:“我攔不住你,也不愿意向你揮刀,我只有自伐!以報圣上之恩,以全袍澤之情!

  今日,你若良心過得去,你便走吧,踏著我們的血走吧!”

  蕭嗣業聲音吼過。

  程務挺一言不發,同樣一刀橫過手臂。

  噗哧!

  血水噴涌。

  薛仁貴狠狠一刀斬向左臂。

  他那只手,一向是拉動神弓,百萬軍中,射死賊酋的手,從來不令愛傷的手,斬破鐵甲,留下傷可見骨的傷口。

  那刀鋒沉悶斬入骨骼的聲響。

  直刺蘇大為的心臟。

  “阿彌,你要走,便走吧,你我兄弟,自此恩斷義絕!”

  “總管,我是第七伙第三團,總管恩情無以為報,還總管一只手!”

  喀嚓!

  緊隨之后的一名唐軍,揮刀狠狠斬落。

  一條手臂被斬開,猶有皮肉相連。

  他的臉色慘白,冷汗如雨。

  卻死死咬牙,再一刀將手臂斬下。

  “總管!你的恩,我還了!”

  “自此以后,恩怨兩清!”

  噗哧!

  噗哧!!

  一名名唐軍騎士,以橫刀斬向自己。

  五百唐騎,血流成河。

  “住…住手!”

  蘇大為頭皮發麻,只覺頭上血管突突跳動。

  無數喊聲,叫喊,瀕死的慘叫,戰場上戰馬的嘶聲,軍中兄弟的哭喊,怒吼,在耳邊回蕩。

  那漫卷的黑旗,是唐軍的戰旗。

  如今被鮮血染紅。

  那是自己兄弟們的血!

  “你們住手啊!”

  蘇大為厲聲吼道:“這刀是對敵人的,豈可斬向自己!”

  他是大能。

  他是一品真仙。

  他無所不能。

  但是這一刻,一種自責,深深的無力感,啃嚙著內心。

  一腔憤怒,不知向誰而發。

  萬軍中指揮若定的大唐戰神,赫赫名將蘇大為,這一刻雙目赤紅,眼中涌出霧水。

  不知是誰的橫刀從手中滑脫,掉落馬下。

  然后人影一晃。

  有人失血過多,從戰馬翻墜在地。

  “救人!救人啊!”

  蘇大為幾乎是本能的沖上去,一把抱起對方。

  絲毫不顧血水染到自己身上,手上。

  急忙替對方封住流血的傷口。

  多年戰場生涯,這些已經融入骨血,成為本能了。

  絕不能讓一個兄弟,死在自己面前。

  咱們死一人,便要叫胡人死十人,百人!

  兄弟們的血不能白流!

  大唐,萬勝!

  蘇大為紅著眼睛,四面尋找,目光落在蕭嗣業身上:“蕭嗣業,你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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