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與李客師,都是朝中重臣,永遠也不可能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
只有袁守誠會。
空氣為之凝結。
李客師白眉微皺,欲言又止。
李淳風沉默下來,眸光凝視在蘇大為的臉上,似是想從這張臉上看出心意。
蘇大為一向平靜的臉龐上,此時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雖然在極力掩飾。
但確實是在變化。
這變化來自內心的各種念頭。
改朝換代嗎?
不是沒有想過啊。
初來大唐時,他自然不敢如此想。
剛開靈成為異人時,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那時只是想抱緊武媚娘這條粗大腿,然后混個安逸生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賺點小錢,日子就這么過下去。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他自認自己若在后世,只會湮沒在人群中。
但是在這大唐,他在那個位置上,環境推著他不斷前進。
要么就是力挺武媚娘。
要么,就是被長孫無忌給弄死。
能怎么辦?
只有一步步往前走。
征突厥。
鎮百濟。
滅了倭國。
野心念頭,也就不可避免的有了。
人總是一步步走到那個位置,才會有那種念頭。
身在軍中,在大唐的體制內,他看到許多不理解的現象。
也許對唐人來說,這是合理的。
可他不是啊,他體內,畢竟還是一個來自后世的靈魂。
他不明白,為何現在立了軍功,不但沒有封賞,反而會有打壓。
為何戰死之人,家屬卻得不到救濟。
太多為這個帝國流血流淚的人,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尊嚴。
趙持滿,就因為他與長孫無忌有著親屬關系。
被處死,還要暴尸示眾。
王方翼,因為是王皇后的親族,就被發配西域。
太多太多了。
不是說,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嗎?
但他能說什么?
他是武媚娘的好阿弟。
他本身就是這關系的受益者。
當自己背后的靠山,從屠龍少年變成惡龍時。
蘇大為真的迷茫了。
甚至他自己,也感受到來自大唐皇帝李治,那若有若無的猜忌,提防。
終于,在任熊津都督時,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就拿,倭國練練手吧。
這個后世華夏之敵。
把它用后世教員的經驗,徹底改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形勢大好。
不是小好,是大好。
用打土豪分田地的辦法。
蘇大為親手在倭島扶植了一批親唐派。
并且以“不良人”為組織,灌輸給那些投靠的武士、破落戶,以榮譽,以對大唐的忠誠,效死之心,給他們一個上升的階梯,機會。
整個倭島,屬于倭王的舊貴族階層被徹底打破。
新興的勢力在崛起。
終成燎原之勢。
成了,要成了啊。
到了這一步,蘇大為也情不自禁的動了那個念頭。
那個一開始偷偷想過,但又被壓制在心底的念頭。
那就是…
把這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會如可?
這個想法太瘋狂了。
卻也無比誘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自大唐長安,皇帝李治的一旨調令。
熊津都督蘇大為,即刻卸任,由劉仁軌接手防衛。
能怎么辦?
那時的糾結,痛苦,誰人知道?
眼看到希望,但又不得不放手。
那時的他,根本沒有與李治扳腕子的可能。
若敢提出反唐,鎮守百濟和倭島的大唐府兵,第一個會舉刀砍向他。
沒辦法,太宗李世民留下的家底太厚了。
大唐正統的觀念,太重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治乃有為明君,怎可叛唐?
那時動手,沒有任何可能。
只會連累所有人。
包括遠在大唐的柳娘子、周二哥、高大虎、尉遲寶琳、程家、丹陽郡公…
有太多人太多關系了。
放棄吧!
那一夜,無人知道,蘇大為是以怎樣的遺憾與失望,離開倭島。
離開那個被他“改造”過的地方。
夢想,不重要。
家人的平安,親友的平安最重要。
大唐安定的大局,最重要。
不可做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想改造大唐,甚至只是變革一小部份,胎死腹中。
但是結束了嗎?
并沒有。
回到大唐,蘇大為想以另一種方式,勸說李治。
于是在朝堂之上,在滿朝宰相與李治當面,蘇大為說出自己的想法。
府兵制、馬政,至少為那些為帝國流過血的戰士們,爭一爭利益。
應該有更好的辦法,更好的路。
但是,失敗了。
站在后世人眼光,每說出一句看法,便被當朝宰相無情的否定,被李治否定。
帝國有帝國的利益。
在帝國的利益面前,有些個人的小利,無法兼顧。
也是必須舍棄的。
他無法反駁宰相們說的話。
那種被宰相帶諷刺的抨擊,和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內心。
“你不就是個武夫嗎?”
“哪里懂朝政?哪里懂朝廷的大局?”
“退下吧。”
還有更多的話,更多的想法,不吐不快。
然而,也沒有說的必要了。
這條路走不通。
那么,再找其他的方法吧。
用商業改造大唐?
或許還有另一條路。
情報系統。
用都察寺,用情報,來糾偏,將大唐這輛快速前行的戰車,稍稍校正一下軌跡吧。
至少,至少讓“大非川之敗”,不再發生。
讓大唐的盛世,國運,延綿得更久。
讓華夏的百姓,再多享幾年太平吧。
然后…
都察寺寺卿一職被撤。
呵呵,厲害啊。
厲害啊我的陛下,圣人。
當真是厲害。
每一步,都走在前面。
蘇大為有時候也不得不感概。
李治的眼光之毒辣。
自己已經盡量低調了,盡量在隱忍了。
但每一次,這位看起來笑瞇瞇的,一團和氣的,越來越胖的圣人,那雙眼睛,都能看透迷霧。
看到自己前面。
把自己前面的路給堵上。
隨后就是征吐蕃。
那時的蘇大為已經累了,也厭倦了。
他真的想把一切都拋下,再不管這堆爛攤子。
只有在體制之內,才能親眼看清楚,這龐大的帝國,兵制、民政,是以如何驚人的速度走向疲憊與衰老。
壟斷、兼并。
軍功再無可賜之田。
而那些高門貴人,隨隨便便都能占地千頃。
甚至連那些沙門胡佛,都廣占良田。
只有大唐的百姓,無法從一次次戰爭勝利中,分到一點利益。
變了啊,許多東西都變了啊。
宰相,圣人,你們高高在上,看不見嗎?
罷了。
就當為了薛仁貴。
為了大唐百姓,最后再出戰一次。
吾師蘇定方病重。
總不希望,他像歷史一樣,死在軍中吧?
也不希望,仁貴經歷歷史上的大非川之敗吧。
這些事,我替你們來扛。
吐蕃,日后的雪域高原。
果然是不好打啊!
雖然早早準備了“紅景天”,準備應對高原反應,但大軍費盡千辛萬苦,艱難跋涉,還是很難適應。
一路上不知病倒多少。
足足花了九個多月,才到達武威。
這可怕的遙遠路途。
然后…
戰吧!
一次次精心謀劃,一場場情報收集,一次次博弈,一個又一個硬骨頭啃下來。
這次征戰,太不容易了。
代價,也太慘重了。
身邊的袍澤不知多少倒在征吐蕃的路上。
許多軍中中下層將領,自己熟悉的面孔都消失在這一役。
連趙胡兒他們也…
為此,阿史那道真差點真的就翻臉了啊。
好不容易打破吐蕃。
但是,該來的始終會來。
蘇定方,還是在最后時刻,突然病亡。
扶著老師的靈柩,蘇大為開始返回長安之路。
可不曾想,入蜀之后,又接到朝廷的旨意。
將他行軍總管一職撤去。
令他入蜀中黃安縣為縣令。
李治,果然還是那個李治。
論帝王心術。
李治從來沒輸過。
怎么辦?
被撤熊津都督時沒反。
被撤都察寺卿時沒反。
總不能在眼下,這種局面下反了吧。
蘇大為變得無比順從。
好像是被磨平了一切棱角。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或許是吧。
對著巴山楚雨,他內心對聶蘇,對柳娘子的思念。
又有誰知?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不干了。
再也不干了。
蜀中治疫,是他為這個大唐,為圣人李治,也為武媚娘阿姊,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心里,他已經決定,做完這件事,便要不顧一切,回家,回家。
他累了。
身累,心更累。
大唐,是圣人之大唐。
非蘇大為之大唐。
他身為唐人,無意去推倒大唐,去做親者痛,胡人快的事。
但他也真的累了。
就到這里吧。
一次次帶著希望,一次次希望破滅。
他終究意識到,想要改變這個時代,憑自己一人,永遠不可能。
而大唐,也或許并不需要自己的改變。
做皇帝?
不是沒想過。
但也只是想想。
那不是除掉一個李治就可以的。
而是要從上到下,將所有的秩序、人,血洗一遍,重新整合,才有可能改變成自己的東西。
那不光是殺人就能辦到的。
而是要做深入的社會改革,權力重組。
否則只會無窮無盡的撕裂下去。
要么自己成為全大唐之敵。
要么自己一怒血洗朝廷。
然后大唐各州分裂,軍閥權臣四起,群雄逐鹿。
然后胡人再一次亂華。
有意思嗎?
若這么做,今后數十年,自己就被綁在那張龍綺上,為這個帝國千千萬萬子民,耗盡每一滴心血。
最重要的是,不會有人感激。
所有人只會在背后戳著他的脊梁喊:看,那個暴君,那個篡臣!大唐并無失德之處,圣人李治乃有為明君!他這個叛逆之臣。
是的,那是一定會出現的。
天下民心,天命還是在大唐啊。
哪怕歷史上武則天另立武周朝,但武則天最后還是得還政于李唐。
為何?
天下這么大的事,是一個人能干完的嗎?
真到哪一步,只怕身邊兄弟,第一個會跳出來反對。
與自己決裂。
與其這樣。
不如就維持現狀吧。
他認命了。
帶著防疫之法,帶著堆肥之法,回到長安。
是他對大唐,最大的善意。
也是他的仁心。
做到這一步,立德立功都有了。
也算不枉穿越到大唐,歷練這十八載吧。
只是,后面的事,誰能想到呢?
他的地位是超然了。
權柄是更重了。
圣人與武后也更倚重了。
但是這一切,和小蘇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這些紛亂的念頭,從模糊到清晰。
直到心神回到眼前此刻。
蘇大為向著面前關切的李淳風、丹陽郡公李客師,還有袁守誠長聲嘆息:“為大唐,我已做得夠多了,那種推倒一切重來的事,對我沒有意義。”
“洛陽之事…”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蘇大為牽起一臉擔憂的聶蘇,握了握她柔軟的手指:“我就想帶著小蘇,重走一下當年走過的路,還望郡公成全。”
“成全?”
李客師抬頭,蒼老的眼中閃過一抹怒其不爭的怒意:“臭小子,我們三個老道已經黃土半埋脖子了,縱是我們成全,洛陽那位,他會成全嗎?”
眾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李客師與李淳風、袁守誠,三人都是道家宗師級高人。
雖然年歲已大,但心性非常人可比。
哪怕真的大限已到,都是以一種豁然達觀之態來面對。
并不會去畏懼生死。
但是,李治不同。
這十八年來,李治的為政手腕非常厲害。
削平長孫無忌,收拾關隴和山東貴族。
外平西突厥、百濟、高句麗、吐蕃、西域諸胡。
內平高門貴姓,門閥士族。
朝政雖然時有迭宕,但始終能安然渡過。
四海平定,萬國來朝。
天可汗之名,實至名歸。
乃封禪泰山,稱天皇天后。
但是,到了后期。
特別是近一兩年。
從移都洛陽之后。
很明顯,李治有些不正常。
甚至將朝政丟給武媚娘,自己在宮中覓地潛修。
以圖續命。
很明顯,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怕死。
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會有昏聵之舉。
并非是他們不明白。
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將近之時,心態崩潰,心性大亂。
到那個時候,整個天下,與我何加焉?
如果我死了,這一切對我有何意義。
人在不同的階段,認知是不同的。
在擁有健康時,不會把時間當一回事。
只會不斷追求功名,追求功業。
可一但失去健康。
意識到時日無多時。
觀念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多的功業,哪怕是偉大帝國,和個人的生命比起來,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態變了。
如果圣人李治,還有十年二十年陽壽。
那么他有無數種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將蘇大為離開洛陽,這一惡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他沒有時間了。
比起平息事態。
如何更快的抓到蘇大為,逼問修煉之法,尋求延長壽命。
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也是最真實的人性。
所以,李淳風三人縱然愿意。
但是洛陽的圣人,又如何肯成全蘇大為的任性?
成全你阿彌,誰成全圣人?
這位人間帝王,在拚盡一切努力,在無聲的吶喊:朕,想活下去!
“圣人那邊…”
蘇大為斟酌著,緩緩道:“我相信他會明白孰重孰輕,縱然我有違圣意,他也不會動我的母親和好友。”
在蘇大為心里,李治仍是那個李治。
那個頭腦清醒,善于帝王權術的李治。
可惜…
那是你把圣人想得太完美了。
圣人如今,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圣人了。
李淳風臉上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但是這一切,他終究沒法說出口。
只是跺跺了腳。
“圣人等不起。”
等不起?
是啊,李治真的時日無多了。
李淳風看得出來。
別人也看得出來。
沙門那邊,要極力挽留李治的壽元。
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李治是崇佛的。
曾為母獨狐皇后修大慈恩寺。
若是新帝登基,誰能保證,佛門能繼續這種輝煌?
對于垂死的帝王來說。
時間與耐心,是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怎么可能!”
蘇大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道:“圣人雖然一直身體欠佳,但有孫老仙翁為其調理,再活十幾年不成問題。”
歷史上,李治可是到683年才死。
如今才是總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時間。
可以任由這帝王揮灑。
雖然,這十幾年他的身體會越發不成。
終日纏于病榻上,不得不將朝政交與武媚娘處理。
“我們不爭論這個。”
李淳風擺擺手:“圣人詔令,你愿不愿回去?”
李客師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過來。
袁守誠摸著葫蘆,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當今圣人有一劫只怕難過去,若是新皇登位,說不定阿彌你的日子會好過點。”
“袁道長,請慎言!”
李淳風向袁守誠怒視過來。
一些話,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該說,連想都不該去想。
蘇大為沉默了。
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歷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嗎?
當然不是。
自己的到來,已經改變了許多事。
那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駕崩?
如果這位圣人真駕崩,對自己是福是禍?
講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當太子李弘繼位。
武后輔國。
這個結果,也不壞。
哪怕就是武媚娘當朝,真做那則天大帝。
對自己也不會比現在的李治朝更糟。
所以,問題在于眼下。
若李治真快死了。
很多行動,必然會加快,很容易失控。
“郡公,你們…你們覺得,圣人還有多久?”
蘇大為向李淳風和李客師看去。
離開洛陽前,自己也曾看過李治的面相。
不像是壽元將近的樣子。
李客師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胡子翹起來。
那表情,是想罵又忍住。
你讓做臣子的,如何去說這種問題。
去討論皇帝什么時候歸天?
合適嗎?
袁守誠在一旁抹著胡須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煉道門功法,慢慢靜養,原本再活個十來年都容易。但最近聽聞他開始練密宗一門神通,叫什么‘破瓦法’,說是能轉移神識。
依老道推算,練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轟隆!
一道雷電劈過。
袁守誠卻敏捷如猿,一閃身避開。
乃是李客師與李淳風,忍無可忍,幾乎同時出手,要讓他閉嘴。
被這一打斷,袁守誠自然說不下去。
但來龍去脈,蘇大為也明白過來。
原本想長生,結果弄成了速死…
也真是令人無語的結局。
他心中默默思索著,似乎在推演什么。
雖然不像是袁守誠和李淳風,學過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為一品大能,法則之下,本就有一絲窺探天機的能力。
“圣人…當還有一年時間。”
他緩緩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長,能不能請你們幫我帶話給圣人,就說,我需要半年時間,給我半年時間,我定回洛陽,親自向他賠罪。”
停了一停,迎著李淳風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繼續道:“到那時,我自有能讓圣人長生之術。”
三道凌厲的目光,一齊向他看來。
李淳風、李客師與袁守誠,同時眼中精芒大盛。
好家伙。
你這是承認,自己擁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白玉京這事,三人早有耳聞,但是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做為道門碩果僅存的宗師,他們比旁人更不信那些無羈之談。
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沒能熬過大限。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沒擋住死神的腳步。
哪有什么長生,哪有白玉京。
但是,蘇大為的話,顯然不是信口開河。
他們了解蘇大為的為人。
從不做沒把握之事。
若說有,那也只有為聶蘇才會令他進退失踞。
若真有白玉京…
不動心,是假的。
別說李治。
天下誰不想長生?
李淳風、袁守誠、李客師三人,壽元也快耗盡了啊。
也不知還能活幾年。
若阿彌真有長生之術…
三個老道的心,隱隱有些活泛起來。
袁守誠壓抑著激動,故意裝出平靜:“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答。”
蘇大為目視三人道:“但請給我半年時間,半年之內,我必定回來,到那時,一切問題,自有我來承擔。”
“包括替圣人續命?”
“包括替圣人續命。”
蘇大為斬釘截鐵道。
續命…
那個可以商量。
只要有一個時間緩沖,待他把大事辦成。
回到大唐。
一品真仙駕臨神都。
誰敢動他的親族兄弟?
哪怕圣人也不能。
到那時,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系于蘇大為一念之間了。
唯一的問題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若沾了先帝之血。
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將無法交代。
最好的結果是李治駕崩,但卻與他無關。
李弘繼位。
由他與武后共同輔國。
到那時,一切阻力不存在。
甚至有可能,按蘇大為后世的理念,對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與變革。
當然,現在說那些還太遠了。
當下,他需要的是時間。
李治需要的也是時間。
李淳風目光森然,盯在蘇大為身上:“阿彌,你是認真的嗎?”
“我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李客師輕撫白須,緩緩道:“話我們可以帶給圣人,但若是…”
“若是圣人聽不進,也請三位幫我聯系武后,盡力替我斡旋,務必拖夠半年時間,等我回來。”
蘇大為正色道。
“半年…”
袁守誠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臉狐疑:“你為何一定要離開大唐半年?”
“這…”
蘇大為握著聶蘇的手,手指微微收緊:“我有不得已。”
“什么樣的不得已?”
“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談。”
李淳風突然作色怒道:“你什么都不說,就要離開大唐半年,將老母、師長、親友和兄弟們置于危險境地,不顧圣人顏面,你到底想做甚?
你什么都不說,就把鍋都甩給我們,你要讓我們如何信你?”
李淳風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說出一個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這次無法幫忙。”
三名老道里,袁守誠是游離在朝廷之外的,閑云野鶴。
李客師遠離朝堂數十年了。
李淳風是剛剛致仕,其子李諺又是新晉太史令。
若無李淳風在其中說項,只怕蘇大為想拖住李治半年,難比登天。
“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蘇大為黝黑的面上,雙眉微微皺起。
這是極少在他臉上看到的情緒。
說明他真的有些不高興了。
李淳風看了一眼站在蘇大為身邊的聶蘇。
聶蘇一臉擔心,一直注視著蘇大為,眼里眉間,都只有蘇大為一人的影子。
仿佛這個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牽掛的。
李淳風心中一動,忽然道:“是因為小蘇嗎?”
天空風云突變。
陰云滾滾,隱隱有雷霆電閃。
天人感應。
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達天聽。
烏云滾滾。
袁守誠、李客師的目光,一齊看向蘇大為身邊聶蘇。
聶蘇,到底出了何事?
“阿爺,你說什么?阿兄離開大唐,與我有關?”聶蘇面色一驚。
“小蘇!”
蘇大為一拉聶蘇的手,一手撫住她的肩,聲音急促:“我愿化身石橋,承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
“阿兄,你怎么…怎么突然說這個!”
聶蘇白凈的臉頰上,立刻紅了。
這是閨房里的話。
屬于兩人的小秘密,怎么在此時,當著旁人說出來。
就算小蘇不像普通女子,可終究有些小兒女的羞赧。
“小蘇,你還記得上次阿兄和你講過,阿難與石橋的故事嗎?”
蘇大為聲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聶蘇雙瞳放大,漸漸變得迷茫,失去焦距。
終于,她身子一軟。
蘇大為攬住妻子,托住她輕盈的腰肢,轉頭向李淳風和李客師、袁守誠道:“有些話,不方便讓小蘇聽到,你們問我理由,我現在就告訴你們理由,只是…你們真的想聽嗎?”
小蘇啊,你可知,為兄和你說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我愿如石橋一般,守護…
轟隆隆 烏云壓城。
電舞銀蛇。
終于,沒能化為傾盆大雨。
黑云之下,浠浠瀝瀝的小雨,隨風飛舞,如煙似霧。
雨霧中,李淳風、李客師,乃至袁守誠,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灘邊,久久不發一言。
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濕。
袁守誠率先醒悟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好濕,好冷。
冰冷的感覺,令他忽然打了個寒顫。
“阿彌帶著聶蘇走了。”
“我知道。”李淳風臉上露出苦笑。
“他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這個問題,李淳風沒有回答。
李客師輕輕一甩雨桿,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張斗笠,戴在頭上,一聲長嘆。
“我認識阿彌十八載了,從未見過他如此心痛,他不會騙我的。”
“那聶蘇小娘子,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袁守誠沒有說下去。
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他的喉嚨。
又像是接下來的話,太過驚世駭俗,以致于他不敢說出口。
李淳風焦躁的來回踱步:“小蘇,小蘇…”
“阿彌既然說半年,定是有辦法,你也不要胡亂擔心。”
李客師背起魚簍道:“我們便按阿彌說的,回洛陽復命吧。”
“也只有如此了…”
李淳風一甩衣袖,長嘆一聲:“希望,一切順利。”
袁守誠抬起葫蘆搖了搖,似乎酒壺已空。
他又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蘇大為消失的積石峽方向看去。
眼中閃過一抹憂色。
積石峽。
原本這里做為一處天險,有少量吐谷渾軍駐守。
在唐軍收復吐谷渾,滅了吐蕃之后。
并沒有恢復吐谷渾王,而是納入安西都護府管轄。
后來又分出安西都督,來管轄這塊新地。
至于積石峽,也就有了少量唐軍,以此來扼守要道。
人數不多。
只有二十余人。
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靜被打破。
不知從哪來的一批唐軍,入駐此處,積極修膳關隘,設石堡。
人數從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擴充到數千人。
整個積石峽從哨所的編制,擴至四個折沖府。
可稱積石關。
沒人知道這伙唐軍是從哪來的。
到這積石峽又是為了什么。
一直到今日。
從如煙似霧的雨水中,來了兩個人。
原本負責瞭望敵情的唐兵,全身的懶散一瞬間不翼而飛,激動的指著來人大叫起來。
令旗飛舞。
整個積石關,一瞬間,從沉睡中驚醒。
咚咚咚咚 戰鼓隆隆。
這是軍中之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