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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大熊貓文學    大唐不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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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淳風與李客師,都是朝中重臣,永遠也不可能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

  只有袁守誠會。

  空氣為之凝結。

  李客師白眉微皺,欲言又止。

  李淳風沉默下來,眸光凝視在蘇大為的臉上,似是想從這張臉上看出心意。

  蘇大為一向平靜的臉龐上,此時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雖然在極力掩飾。

  但確實是在變化。

  這變化來自內心的各種念頭。

  改朝換代嗎?

  不是沒有想過啊。

  初來大唐時,他自然不敢如此想。

  剛開靈成為異人時,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那時只是想抱緊武媚娘這條粗大腿,然后混個安逸生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賺點小錢,日子就這么過下去。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他自認自己若在后世,只會湮沒在人群中。

  但是在這大唐,他在那個位置上,環境推著他不斷前進。

  要么就是力挺武媚娘。

  要么,就是被長孫無忌給弄死。

  能怎么辦?

  只有一步步往前走。

  征突厥。

  鎮百濟。

  滅了倭國。

  野心念頭,也就不可避免的有了。

  人總是一步步走到那個位置,才會有那種念頭。

  身在軍中,在大唐的體制內,他看到許多不理解的現象。

  也許對唐人來說,這是合理的。

  可他不是啊,他體內,畢竟還是一個來自后世的靈魂。

  他不明白,為何現在立了軍功,不但沒有封賞,反而會有打壓。

  為何戰死之人,家屬卻得不到救濟。

  太多為這個帝國流血流淚的人,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尊嚴。

  趙持滿,就因為他與長孫無忌有著親屬關系。

  被處死,還要暴尸示眾。

  王方翼,因為是王皇后的親族,就被發配西域。

  太多太多了。

  不是說,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嗎?

  但他能說什么?

  他是武媚娘的好阿弟。

  他本身就是這關系的受益者。

  當自己背后的靠山,從屠龍少年變成惡龍時。

  蘇大為真的迷茫了。

  甚至他自己,也感受到來自大唐皇帝李治,那若有若無的猜忌,提防。

  終于,在任熊津都督時,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就拿,倭國練練手吧。

  這個后世華夏之敵。

  把它用后世教員的經驗,徹底改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形勢大好。

  不是小好,是大好。

  用打土豪分田地的辦法。

  蘇大為親手在倭島扶植了一批親唐派。

  并且以“不良人”為組織,灌輸給那些投靠的武士、破落戶,以榮譽,以對大唐的忠誠,效死之心,給他們一個上升的階梯,機會。

  整個倭島,屬于倭王的舊貴族階層被徹底打破。

  新興的勢力在崛起。

  終成燎原之勢。

  成了,要成了啊。

  到了這一步,蘇大為也情不自禁的動了那個念頭。

  那個一開始偷偷想過,但又被壓制在心底的念頭。

  那就是…

  把這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會如可?

  這個想法太瘋狂了。

  卻也無比誘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自大唐長安,皇帝李治的一旨調令。

  熊津都督蘇大為,即刻卸任,由劉仁軌接手防衛。

  能怎么辦?

  那時的糾結,痛苦,誰人知道?

  眼看到希望,但又不得不放手。

  那時的他,根本沒有與李治扳腕子的可能。

  若敢提出反唐,鎮守百濟和倭島的大唐府兵,第一個會舉刀砍向他。

  沒辦法,太宗李世民留下的家底太厚了。

  大唐正統的觀念,太重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治乃有為明君,怎可叛唐?

  那時動手,沒有任何可能。

  只會連累所有人。

  包括遠在大唐的柳娘子、周二哥、高大虎、尉遲寶琳、程家、丹陽郡公…

  有太多人太多關系了。

  放棄吧!

  那一夜,無人知道,蘇大為是以怎樣的遺憾與失望,離開倭島。

  離開那個被他“改造”過的地方。

  夢想,不重要。

  家人的平安,親友的平安最重要。

  大唐安定的大局,最重要。

  不可做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想改造大唐,甚至只是變革一小部份,胎死腹中。

  但是結束了嗎?

  并沒有。

  回到大唐,蘇大為想以另一種方式,勸說李治。

  于是在朝堂之上,在滿朝宰相與李治當面,蘇大為說出自己的想法。

  府兵制、馬政,至少為那些為帝國流過血的戰士們,爭一爭利益。

  應該有更好的辦法,更好的路。

  但是,失敗了。

  站在后世人眼光,每說出一句看法,便被當朝宰相無情的否定,被李治否定。

  帝國有帝國的利益。

  在帝國的利益面前,有些個人的小利,無法兼顧。

  也是必須舍棄的。

  他無法反駁宰相們說的話。

  那種被宰相帶諷刺的抨擊,和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內心。

  “你不就是個武夫嗎?”

  “哪里懂朝政?哪里懂朝廷的大局?”

  “退下吧。”

  還有更多的話,更多的想法,不吐不快。

  然而,也沒有說的必要了。

  這條路走不通。

  那么,再找其他的方法吧。

  用商業改造大唐?

  或許還有另一條路。

  情報系統。

  用都察寺,用情報,來糾偏,將大唐這輛快速前行的戰車,稍稍校正一下軌跡吧。

  至少,至少讓“大非川之敗”,不再發生。

  讓大唐的盛世,國運,延綿得更久。

  讓華夏的百姓,再多享幾年太平吧。

  然后…

  都察寺寺卿一職被撤。

  呵呵,厲害啊。

  厲害啊我的陛下,圣人。

  當真是厲害。

  每一步,都走在前面。

  蘇大為有時候也不得不感概。

  李治的眼光之毒辣。

  自己已經盡量低調了,盡量在隱忍了。

  但每一次,這位看起來笑瞇瞇的,一團和氣的,越來越胖的圣人,那雙眼睛,都能看透迷霧。

  看到自己前面。

  把自己前面的路給堵上。

  隨后就是征吐蕃。

  那時的蘇大為已經累了,也厭倦了。

  他真的想把一切都拋下,再不管這堆爛攤子。

  只有在體制之內,才能親眼看清楚,這龐大的帝國,兵制、民政,是以如何驚人的速度走向疲憊與衰老。

  壟斷、兼并。

  軍功再無可賜之田。

  而那些高門貴人,隨隨便便都能占地千頃。

  甚至連那些沙門胡佛,都廣占良田。

  只有大唐的百姓,無法從一次次戰爭勝利中,分到一點利益。

  變了啊,許多東西都變了啊。

  宰相,圣人,你們高高在上,看不見嗎?

  罷了。

  就當為了薛仁貴。

  為了大唐百姓,最后再出戰一次。

  吾師蘇定方病重。

  總不希望,他像歷史一樣,死在軍中吧?

  也不希望,仁貴經歷歷史上的大非川之敗吧。

  這些事,我替你們來扛。

  吐蕃,日后的雪域高原。

  果然是不好打啊!

  雖然早早準備了“紅景天”,準備應對高原反應,但大軍費盡千辛萬苦,艱難跋涉,還是很難適應。

  一路上不知病倒多少。

  足足花了九個多月,才到達武威。

  這可怕的遙遠路途。

  然后…

  戰吧!

  一次次精心謀劃,一場場情報收集,一次次博弈,一個又一個硬骨頭啃下來。

  這次征戰,太不容易了。

  代價,也太慘重了。

  身邊的袍澤不知多少倒在征吐蕃的路上。

  許多軍中中下層將領,自己熟悉的面孔都消失在這一役。

  連趙胡兒他們也…

  為此,阿史那道真差點真的就翻臉了啊。

  好不容易打破吐蕃。

  但是,該來的始終會來。

  蘇定方,還是在最后時刻,突然病亡。

  扶著老師的靈柩,蘇大為開始返回長安之路。

  可不曾想,入蜀之后,又接到朝廷的旨意。

  將他行軍總管一職撤去。

  令他入蜀中黃安縣為縣令。

  李治,果然還是那個李治。

  論帝王心術。

  李治從來沒輸過。

  怎么辦?

  被撤熊津都督時沒反。

  被撤都察寺卿時沒反。

  總不能在眼下,這種局面下反了吧。

  蘇大為變得無比順從。

  好像是被磨平了一切棱角。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或許是吧。

  對著巴山楚雨,他內心對聶蘇,對柳娘子的思念。

  又有誰知?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不干了。

  再也不干了。

  蜀中治疫,是他為這個大唐,為圣人李治,也為武媚娘阿姊,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心里,他已經決定,做完這件事,便要不顧一切,回家,回家。

  他累了。

  身累,心更累。

  大唐,是圣人之大唐。

  非蘇大為之大唐。

  他身為唐人,無意去推倒大唐,去做親者痛,胡人快的事。

  但他也真的累了。

  就到這里吧。

  一次次帶著希望,一次次希望破滅。

  他終究意識到,想要改變這個時代,憑自己一人,永遠不可能。

  而大唐,也或許并不需要自己的改變。

  做皇帝?

  不是沒想過。

  但也只是想想。

  那不是除掉一個李治就可以的。

  而是要從上到下,將所有的秩序、人,血洗一遍,重新整合,才有可能改變成自己的東西。

  那不光是殺人就能辦到的。

  而是要做深入的社會改革,權力重組。

  否則只會無窮無盡的撕裂下去。

  要么自己成為全大唐之敵。

  要么自己一怒血洗朝廷。

  然后大唐各州分裂,軍閥權臣四起,群雄逐鹿。

  然后胡人再一次亂華。

  有意思嗎?

  若這么做,今后數十年,自己就被綁在那張龍綺上,為這個帝國千千萬萬子民,耗盡每一滴心血。

  最重要的是,不會有人感激。

  所有人只會在背后戳著他的脊梁喊:看,那個暴君,那個篡臣!大唐并無失德之處,圣人李治乃有為明君!他這個叛逆之臣。

  是的,那是一定會出現的。

  天下民心,天命還是在大唐啊。

  哪怕歷史上武則天另立武周朝,但武則天最后還是得還政于李唐。

  為何?

  天下這么大的事,是一個人能干完的嗎?

  真到哪一步,只怕身邊兄弟,第一個會跳出來反對。

  與自己決裂。

  與其這樣。

  不如就維持現狀吧。

  他認命了。

  帶著防疫之法,帶著堆肥之法,回到長安。

  是他對大唐,最大的善意。

  也是他的仁心。

  做到這一步,立德立功都有了。

  也算不枉穿越到大唐,歷練這十八載吧。

  只是,后面的事,誰能想到呢?

  他的地位是超然了。

  權柄是更重了。

  圣人與武后也更倚重了。

  但是這一切,和小蘇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這些紛亂的念頭,從模糊到清晰。

  直到心神回到眼前此刻。

  蘇大為向著面前關切的李淳風、丹陽郡公李客師,還有袁守誠長聲嘆息:“為大唐,我已做得夠多了,那種推倒一切重來的事,對我沒有意義。”

  “洛陽之事…”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蘇大為牽起一臉擔憂的聶蘇,握了握她柔軟的手指:“我就想帶著小蘇,重走一下當年走過的路,還望郡公成全。”

  “成全?”

  李客師抬頭,蒼老的眼中閃過一抹怒其不爭的怒意:“臭小子,我們三個老道已經黃土半埋脖子了,縱是我們成全,洛陽那位,他會成全嗎?”

  眾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李客師與李淳風、袁守誠,三人都是道家宗師級高人。

  雖然年歲已大,但心性非常人可比。

  哪怕真的大限已到,都是以一種豁然達觀之態來面對。

  并不會去畏懼生死。

  但是,李治不同。

  這十八年來,李治的為政手腕非常厲害。

  削平長孫無忌,收拾關隴和山東貴族。

  外平西突厥、百濟、高句麗、吐蕃、西域諸胡。

  內平高門貴姓,門閥士族。

  朝政雖然時有迭宕,但始終能安然渡過。

  四海平定,萬國來朝。

  天可汗之名,實至名歸。

  乃封禪泰山,稱天皇天后。

  但是,到了后期。

  特別是近一兩年。

  從移都洛陽之后。

  很明顯,李治有些不正常。

  甚至將朝政丟給武媚娘,自己在宮中覓地潛修。

  以圖續命。

  很明顯,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怕死。

  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會有昏聵之舉。

  并非是他們不明白。

  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將近之時,心態崩潰,心性大亂。

  到那個時候,整個天下,與我何加焉?

  如果我死了,這一切對我有何意義。

  人在不同的階段,認知是不同的。

  在擁有健康時,不會把時間當一回事。

  只會不斷追求功名,追求功業。

  可一但失去健康。

  意識到時日無多時。

  觀念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多的功業,哪怕是偉大帝國,和個人的生命比起來,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態變了。

  如果圣人李治,還有十年二十年陽壽。

  那么他有無數種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將蘇大為離開洛陽,這一惡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他沒有時間了。

  比起平息事態。

  如何更快的抓到蘇大為,逼問修煉之法,尋求延長壽命。

  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也是最真實的人性。

  所以,李淳風三人縱然愿意。

  但是洛陽的圣人,又如何肯成全蘇大為的任性?

  成全你阿彌,誰成全圣人?

  這位人間帝王,在拚盡一切努力,在無聲的吶喊:朕,想活下去!

  “圣人那邊…”

  蘇大為斟酌著,緩緩道:“我相信他會明白孰重孰輕,縱然我有違圣意,他也不會動我的母親和好友。”

  在蘇大為心里,李治仍是那個李治。

  那個頭腦清醒,善于帝王權術的李治。

  可惜…

  那是你把圣人想得太完美了。

  圣人如今,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圣人了。

  李淳風臉上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但是這一切,他終究沒法說出口。

  只是跺跺了腳。

  “圣人等不起。”

  等不起?

  是啊,李治真的時日無多了。

  李淳風看得出來。

  別人也看得出來。

  沙門那邊,要極力挽留李治的壽元。

  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李治是崇佛的。

  曾為母獨狐皇后修大慈恩寺。

  若是新帝登基,誰能保證,佛門能繼續這種輝煌?

  對于垂死的帝王來說。

  時間與耐心,是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怎么可能!”

  蘇大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道:“圣人雖然一直身體欠佳,但有孫老仙翁為其調理,再活十幾年不成問題。”

  歷史上,李治可是到683年才死。

  如今才是總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時間。

  可以任由這帝王揮灑。

  雖然,這十幾年他的身體會越發不成。

  終日纏于病榻上,不得不將朝政交與武媚娘處理。

  “我們不爭論這個。”

  李淳風擺擺手:“圣人詔令,你愿不愿回去?”

  李客師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過來。

  袁守誠摸著葫蘆,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當今圣人有一劫只怕難過去,若是新皇登位,說不定阿彌你的日子會好過點。”

  “袁道長,請慎言!”

  李淳風向袁守誠怒視過來。

  一些話,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該說,連想都不該去想。

  蘇大為沉默了。

  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歷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嗎?

  當然不是。

  自己的到來,已經改變了許多事。

  那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駕崩?

  如果這位圣人真駕崩,對自己是福是禍?

  講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當太子李弘繼位。

  武后輔國。

  這個結果,也不壞。

  哪怕就是武媚娘當朝,真做那則天大帝。

  對自己也不會比現在的李治朝更糟。

  所以,問題在于眼下。

  若李治真快死了。

  很多行動,必然會加快,很容易失控。

  “郡公,你們…你們覺得,圣人還有多久?”

  蘇大為向李淳風和李客師看去。

  離開洛陽前,自己也曾看過李治的面相。

  不像是壽元將近的樣子。

  李客師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胡子翹起來。

  那表情,是想罵又忍住。

  你讓做臣子的,如何去說這種問題。

  去討論皇帝什么時候歸天?

  合適嗎?

  袁守誠在一旁抹著胡須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煉道門功法,慢慢靜養,原本再活個十來年都容易。但最近聽聞他開始練密宗一門神通,叫什么‘破瓦法’,說是能轉移神識。

  依老道推算,練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轟隆!

  一道雷電劈過。

  袁守誠卻敏捷如猿,一閃身避開。

  乃是李客師與李淳風,忍無可忍,幾乎同時出手,要讓他閉嘴。

  被這一打斷,袁守誠自然說不下去。

  但來龍去脈,蘇大為也明白過來。

  原本想長生,結果弄成了速死…

  也真是令人無語的結局。

  他心中默默思索著,似乎在推演什么。

  雖然不像是袁守誠和李淳風,學過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為一品大能,法則之下,本就有一絲窺探天機的能力。

  “圣人…當還有一年時間。”

  他緩緩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長,能不能請你們幫我帶話給圣人,就說,我需要半年時間,給我半年時間,我定回洛陽,親自向他賠罪。”

  停了一停,迎著李淳風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繼續道:“到那時,我自有能讓圣人長生之術。”

  三道凌厲的目光,一齊向他看來。

  李淳風、李客師與袁守誠,同時眼中精芒大盛。

  好家伙。

  你這是承認,自己擁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白玉京這事,三人早有耳聞,但是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做為道門碩果僅存的宗師,他們比旁人更不信那些無羈之談。

  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沒能熬過大限。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沒擋住死神的腳步。

  哪有什么長生,哪有白玉京。

  但是,蘇大為的話,顯然不是信口開河。

  他們了解蘇大為的為人。

  從不做沒把握之事。

  若說有,那也只有為聶蘇才會令他進退失踞。

  若真有白玉京…

  不動心,是假的。

  別說李治。

  天下誰不想長生?

  李淳風、袁守誠、李客師三人,壽元也快耗盡了啊。

  也不知還能活幾年。

  若阿彌真有長生之術…

  三個老道的心,隱隱有些活泛起來。

  袁守誠壓抑著激動,故意裝出平靜:“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答。”

  蘇大為目視三人道:“但請給我半年時間,半年之內,我必定回來,到那時,一切問題,自有我來承擔。”

  “包括替圣人續命?”

  “包括替圣人續命。”

  蘇大為斬釘截鐵道。

  續命…

  那個可以商量。

  只要有一個時間緩沖,待他把大事辦成。

  回到大唐。

  一品真仙駕臨神都。

  誰敢動他的親族兄弟?

  哪怕圣人也不能。

  到那時,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系于蘇大為一念之間了。

  唯一的問題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若沾了先帝之血。

  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將無法交代。

  最好的結果是李治駕崩,但卻與他無關。

  李弘繼位。

  由他與武后共同輔國。

  到那時,一切阻力不存在。

  甚至有可能,按蘇大為后世的理念,對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與變革。

  當然,現在說那些還太遠了。

  當下,他需要的是時間。

  李治需要的也是時間。

  李淳風目光森然,盯在蘇大為身上:“阿彌,你是認真的嗎?”

  “我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李客師輕撫白須,緩緩道:“話我們可以帶給圣人,但若是…”

  “若是圣人聽不進,也請三位幫我聯系武后,盡力替我斡旋,務必拖夠半年時間,等我回來。”

  蘇大為正色道。

  “半年…”

  袁守誠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臉狐疑:“你為何一定要離開大唐半年?”

  “這…”

  蘇大為握著聶蘇的手,手指微微收緊:“我有不得已。”

  “什么樣的不得已?”

  “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談。”

  李淳風突然作色怒道:“你什么都不說,就要離開大唐半年,將老母、師長、親友和兄弟們置于危險境地,不顧圣人顏面,你到底想做甚?

  你什么都不說,就把鍋都甩給我們,你要讓我們如何信你?”

  李淳風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說出一個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這次無法幫忙。”

  三名老道里,袁守誠是游離在朝廷之外的,閑云野鶴。

  李客師遠離朝堂數十年了。

  李淳風是剛剛致仕,其子李諺又是新晉太史令。

  若無李淳風在其中說項,只怕蘇大為想拖住李治半年,難比登天。

  “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蘇大為黝黑的面上,雙眉微微皺起。

  這是極少在他臉上看到的情緒。

  說明他真的有些不高興了。

  李淳風看了一眼站在蘇大為身邊的聶蘇。

  聶蘇一臉擔心,一直注視著蘇大為,眼里眉間,都只有蘇大為一人的影子。

  仿佛這個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牽掛的。

  李淳風心中一動,忽然道:“是因為小蘇嗎?”

  天空風云突變。

  陰云滾滾,隱隱有雷霆電閃。

  天人感應。

  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達天聽。

  烏云滾滾。

  袁守誠、李客師的目光,一齊看向蘇大為身邊聶蘇。

  聶蘇,到底出了何事?

  “阿爺,你說什么?阿兄離開大唐,與我有關?”聶蘇面色一驚。

  “小蘇!”

  蘇大為一拉聶蘇的手,一手撫住她的肩,聲音急促:“我愿化身石橋,承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

  “阿兄,你怎么…怎么突然說這個!”

  聶蘇白凈的臉頰上,立刻紅了。

  這是閨房里的話。

  屬于兩人的小秘密,怎么在此時,當著旁人說出來。

  就算小蘇不像普通女子,可終究有些小兒女的羞赧。

  “小蘇,你還記得上次阿兄和你講過,阿難與石橋的故事嗎?”

  蘇大為聲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聶蘇雙瞳放大,漸漸變得迷茫,失去焦距。

  終于,她身子一軟。

  蘇大為攬住妻子,托住她輕盈的腰肢,轉頭向李淳風和李客師、袁守誠道:“有些話,不方便讓小蘇聽到,你們問我理由,我現在就告訴你們理由,只是…你們真的想聽嗎?”

  小蘇啊,你可知,為兄和你說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我愿如石橋一般,守護…

轟隆隆  烏云壓城。

  電舞銀蛇。

  終于,沒能化為傾盆大雨。

  黑云之下,浠浠瀝瀝的小雨,隨風飛舞,如煙似霧。

  雨霧中,李淳風、李客師,乃至袁守誠,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灘邊,久久不發一言。

  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濕。

  袁守誠率先醒悟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好濕,好冷。

  冰冷的感覺,令他忽然打了個寒顫。

  “阿彌帶著聶蘇走了。”

  “我知道。”李淳風臉上露出苦笑。

  “他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這個問題,李淳風沒有回答。

  李客師輕輕一甩雨桿,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張斗笠,戴在頭上,一聲長嘆。

  “我認識阿彌十八載了,從未見過他如此心痛,他不會騙我的。”

  “那聶蘇小娘子,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袁守誠沒有說下去。

  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他的喉嚨。

  又像是接下來的話,太過驚世駭俗,以致于他不敢說出口。

  李淳風焦躁的來回踱步:“小蘇,小蘇…”

  “阿彌既然說半年,定是有辦法,你也不要胡亂擔心。”

  李客師背起魚簍道:“我們便按阿彌說的,回洛陽復命吧。”

  “也只有如此了…”

  李淳風一甩衣袖,長嘆一聲:“希望,一切順利。”

  袁守誠抬起葫蘆搖了搖,似乎酒壺已空。

  他又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蘇大為消失的積石峽方向看去。

  眼中閃過一抹憂色。

  積石峽。

  原本這里做為一處天險,有少量吐谷渾軍駐守。

  在唐軍收復吐谷渾,滅了吐蕃之后。

  并沒有恢復吐谷渾王,而是納入安西都護府管轄。

  后來又分出安西都督,來管轄這塊新地。

  至于積石峽,也就有了少量唐軍,以此來扼守要道。

  人數不多。

  只有二十余人。

  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靜被打破。

  不知從哪來的一批唐軍,入駐此處,積極修膳關隘,設石堡。

  人數從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擴充到數千人。

  整個積石峽從哨所的編制,擴至四個折沖府。

  可稱積石關。

  沒人知道這伙唐軍是從哪來的。

  到這積石峽又是為了什么。

  一直到今日。

  從如煙似霧的雨水中,來了兩個人。

  原本負責瞭望敵情的唐兵,全身的懶散一瞬間不翼而飛,激動的指著來人大叫起來。

  令旗飛舞。

  整個積石關,一瞬間,從沉睡中驚醒。

咚咚咚咚  戰鼓隆隆。

  這是軍中之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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