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枚銀絲,透過來連綿不絕的勁力。
仿佛滄浪之水,前浪未盡,后浪又生。
如小山般龐大的巨鯨張開大口,將蘇大為身上的真元不斷吞噬。
鯨吸!
唐鏡光芒璀璨,金光如同鎮魂釘,直透蘇大為身體。
將他的影子,牢牢釘在地上。
那黑影拚命掙扎蠕動,但卻無法從唐鏡下掙脫。
“還不束手就擒!”
袁守誠一雙大手,左手赦令為“封”,右手顯出古篆“鎮”字。
向著蘇大為頂門拍下。
道家真言符箓,配合坎離水火中天決。
轟隆!
只聽一聲巨響。
眼前畫面陡然破碎。
銀絲一卷,穿透蘇大為的身影,撲了個空。
唐鏡金光透過蘇大為的身體,那身形竟像是泡沫般消失。
“幻術?”
“不是幻術!”
李客師面露凝重:“阿彌有一門神通,可分身化形。”
話音未落,撲空的袁守誠早已冷笑一聲,徑直向著聶蘇撲去。
“蘇大為能逃,聶蘇小娘子卻逃不了。”
封鎮二印。
直向聶蘇身上拍去。
聶蘇神色一變,雙手一張,無數水波自面前幻起。
波光粼粼,如一面大鏡。
鏡花水月之術!
袁守誠卻是不管不顧,張嘴一吹。
一股先天真氣從他口中噴出,筆直射中聶蘇身前水鏡。
只聽嘩啦一聲響。
水鏡瞬間破碎。
后方的聶蘇,臉上露出決然之色。
一雙如青黛般的細眉揚起。
雙手十指連點。
嗤嗤嗤 無窮無盡的河水,隨著她的手指,化為萬道水箭,迸射向前。
每一支水箭,都有穿金裂石的勁力。
二品異人。
聶蘇雖然甚少與人動手。
但她仍是二品境界。
“我才不要,做阿兄的累贅!”
動手到這一刻,雙方已經打出了真火。
縱然袁守誠想留手也辦不到。
因為他已經從聶蘇身上,感到足夠威脅的壓力。
“聶蘇小娘子,竟有如此神通,是貧道小看了。”
聲音未落。
早有李淳風在一旁低喝一聲:“小蘇,還不住手!”
大手一揮。
那唐鏡嗚地一旋,飛上半空。
如同一輪金日。
一道筆直光柱,將聶蘇釘在原地。
昔年李淳風曾贈一面唐鏡給聶蘇護身。
后來被蘇大為取去給了安定思小公主。
那時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這唐鏡居然變成克制聶蘇的法寶。
李客師手中釣桿微微顫抖,發出嗡嗡響聲。
他的眼中精芒一閃。
一抖手腕。
釣桿甩出。
桿上銀絲隨即暴射向一個方向。
找到了!
阿彌,縱然你是一品大能,潛匿藏形。
但你的修行是我教的。
你瞞不過我的感知。
況且,你還記掛著聶蘇,還顧念著恩情。
這樣的你,一身實力,又能發揮幾成?
銀絲如箭。
嘶地一聲,劃破空間。
在禹王廟前飛速一繞。
一團人形黑影,立刻被銀絲封住。
那是…
蘇大為的影子。
充滿戾氣的血紅雙眼,自黑影中張開。
不對!
是分神之術!
李客師心頭一跳。
卻聽到頭頂上方,傳出蘇大為的聲音:“三位都是我的師長,到此為止吧。”
李客師、袁守誠、李淳風三人,愕然抬頭。
只見一只巨大的手掌,從天而降。
那掌中,金色真元流轉。
透著似紋非紋,似咒非咒的紋路。
大地在顫抖嗡鳴。
河水受巨力擠壓,向四周噴濺。
河岸邊大大小小的石堆,一齊跳起。
“陛下!陛下真要這么做?”
紫微宮中,武媚娘聲音顯出急切:“不提阿彌曾對大唐的功勞,他如今神通大成,我們卻要拿他家人做威脅,如果真的激怒他…”
后面的話,武媚娘沒說出口。
她相信李治一定明白那個后果。
如果能制住阿彌也就罷了。
既然制不住他,拿他家人做威脅,豈非是激怒對方?
萬一蘇大為一怒之下,做出不利大唐的舉動。
到那時,又當如何是好?
“媚娘,你不知道啊。”
李治手扶著案幾,長吸了一口氣。
滿室檀香,匯聚成長長的白煙,被他吸入體內。
精神稍稍一振,才接著道:“蘇大為既是白玉京來的人,早就有了修煉之法,但卻一直隱瞞不報,還偷偷自己煉成了神通…你這個阿弟,如今能耐太大了。”
他冷笑一聲:“朕已經連續派人相召,只要他回來,朕可承諾,既往不咎,可是他是如何回報朕的?
律宗、法華宗、蓮宗、凈土宗、三論宗,佛門五宗宗主,被他殺光了,天下沙門自此傾頹…那都是朕派去的人,他說殺便殺,可曾把朕放在眼里?”
這話說得武媚娘也是啞口無言。
一時不知該怎么勸。
心里,也是對蘇大為埋怨不已。
阿彌啊阿彌,你可知道自己闖出多大的禍。
如今縱是阿姊想幫你,又如何替你開脫?
李治緩緩道:“朕會最后給他一個機會,派李淳風等人去‘請’,他若再不識抬舉,休說一個柳娘子,便是再多人,只要和他沾上關系,朕一個不留。”
說到最后幾個字,殺意勃發。
連殿內的空氣,也似變得極寒。
李治的雙眼微微眨起紅光。
這光芒,令武媚娘都覺心驚肉跳。
陛下啊,難道你真是修煉那密宗轉生神通,走火入魔了嗎?
與阿彌有關的人,一個不留。
那臣妾是否也不能留了?
武媚娘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李治自從修煉那金剛六如傳授的法門后,就變得很不對勁。
兩月前,金剛六如和沙門各宗法師,一齊出手想要在蜀中帶回蘇大為。
誰知道,蘇大為一怒之下,屠光所有法師。
包括金剛六如在內。
各宗精英大能,全都殞落。
失去其余各宗,天皇陛下并不惋惜。
但失去密宗法師,李治則表現出極大的憤怒。
那個過去擅于隱忍克制,肯耐心布局的天皇李治不見了。
如今的李治,似是受不得一點刺激。
他越來越焦慮,喜怒無常。
“朕的轉生之法尚未大成,如今金剛六如也不在了…再不抓到蘇大為,逼問長生之法,朕只怕活不長了。”
“陛下,連沙門各大能都辦不到的事,咱們拿阿彌的家人威脅,難道就能做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月所照,皆朕之臣妾…”
李治雙眼越發血紅。
喃喃自語,仿佛夢魘一般:“朕就不信,他一個人,焉能對抗整個大唐!就算他不顧念家人、親友、兄弟,難道還能擋住整個大唐?擋住朕?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朕若肯消耗百萬之眾,不信拿不下他!”
呯咚!
武媚娘心頭狂跳,臉色煞白。
黃河水啾啾鳴響。
如千萬年一樣,自西向東,奔流不息。
而在禹王廟前,三個老道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到一堆。
身上被銀絲纏繞。
頭頂上方,還懸著一面唐鏡。
仿佛探照燈一般,將三人牢牢釘在地上。
李客師垮著張臭屁臉。
李淳風在那苦笑連連。
袁守誠則破口大罵:“阿彌,你這臭小子玩真的?還不快把這些東西拿掉,不然我讓文生替我扇你幾耳光。”
“您老都不是我對手,安文生他就敢向我出手?”
蘇大為盤坐在三個老道面前,慢條斯理道:“他比你還奸猾,到時一定臨陣倒戈,勸您老向我低頭。”
“放屁!”
袁守誠大怒。
不過一轉念想想,安文生還真是個這性子。
腦旁仿佛浮現安文生那張笑瞇瞇胖乎乎的臉。
袁守誠肩膀一塌,瞬間不鬧了。
訕訕道:“方才咱們和你鬧著玩的,現在知道打不過,不打了,快把我們放開,我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這么折騰。”
“真不打了?”
蘇大為不放心的問。
“不打了不打了。”
袁守誠連連搖頭,又罵了一聲:“此次是礙于人情,現在三人聯手都被你給拿了,這是技不如人,老道人情也還了,現在可以和阿彌你敘舊了。”
袁守誠人老成精,這立場變換自如,毫無愧色。
李淳風也搖頭道:“圣人讓我等出手,我等不得不聽令行事,如今答應圣人的已經辦了,失手被你擒住,這事到此為止。”
縱然太史令李淳風自己身為異人大能,可以逍遙,可他的兒孫呢?
他李家家族和親朋呢?
圣人一句話,他也是不得不依命行事。
不過從心里來說,李淳風也不愿意對蘇大為出手。
既有與聶蘇的父女情份。
也有與蘇大為的交情。
更清楚,就算三人出手,也不是蘇大為的對手。
一入一品真仙。
那是對法則的掌握,境界差距,并非簡單的數量,所能抹平的。
之前那些沙門僧人,糾結了上千弟子,無數大能。
結果如何?
還不是被蘇大為一鍋端了。
堪稱千里送人頭的典范。
李客師肩膀動了動。
困住三人的銀絲“咻咻”連聲,如同活物般,收回他的手間,縮回袖中。
蘇大為故做驚訝道:“郡公修為高明,我捆住你們的銀絲都能收回去。”
“少拍馬屁。”
李客師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這銀絲本就是老夫傳你的,不曾想今日倒被你用來困住我。”
說著,站起身,活動了下手腳。
又向天空看一眼。
指了指懸浮在天上的唐鏡。
“這唐鏡,也該歸還李淳風了吧?”
“老道自己來。”
不等蘇大為開口,李淳風將手一招。
那面被蘇大為奪去的唐鏡,應聲而落。
跌落他的掌中,上面金芒一閃。
與蘇大為神識的聯系瞬間切斷。
方才這唐鏡、銀絲等法寶,被蘇大為以一品大能的神識強行奪去。
純粹以境界壓人。
壓得連李淳風和李客師都毫無脾氣。
不過現在看,他們這三人,其實也留了手,未盡全力。
否則也不可能這么輕松把各自法寶收回。
出手,是為圣人圣旨。
留手,是為了多年情份。
有些事,看破不說破。
彼此微微一笑。
“郡公、岳丈,還有袁道長,咱們現在可以好好敘舊了。”
蘇大為伸手示意。
做了個“請”的手勢。
四人在大唐相識十八載。
亦師亦友,交情之深,非比尋常。
李客師終日不出昆明池,如今也為了他蘇大為,親自出手。
為的自然不是要清理門戶。
袁守誠捶了捶老腰,左右看一眼。
目光掃過禹王廟,又落在聶蘇身上。
嘿嘿一笑:“這女娃娃就是阿彌你的妻子吧?當年老道有事不在長安,喜酒未曾討得,你欠我一杯酒。”
“只要道長有空,這酒,我隨時可以請。”
蘇大為向著聶蘇一笑,笑容里透著溫柔之意。
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此時已經消散。
聶蘇繃緊的神經也終于放松下來。
“阿爺。”
聶蘇主動上來,挽住李淳風的胳膊。
李淳風哈哈一笑,一臉老懷大慰。
笑了幾聲,又轉頭劈頭蓋臉的向蘇大為罵道:“你小子辦得什么事?原本好好做大唐縣公不好嗎?給小蘇一個安定的家。你偏要不走尋常之路,如今帶著小蘇四處亂躥,惹得圣人發怒。
你這縣公是做到頭了,你自是不在乎,可小蘇呢?
還有京中那些舊友,安文生、蘇慶節、尉遲寶琳、程處嗣那此小子,當年跟隨你從軍的那此將領,你到底考慮過他們沒有?”
這話一喝出來。
蘇大為臉色微變。
一時竟啞口無言。
李淳風又指了指沉默著坐到一旁大石上,身形佝僂,似老了數分的李客師。
“就說客師,他本來都頤養天年了,就已經隱退了,為了你的事,不惜拋下家族,離開昆明池,千里迢迢走這一遭,你啊…”
李淳風語重心長,帶著恨鐵不成鋼之氣:“你如何對得起這些關心你的師友?”
氣氛沉凝。
只有黃河之水,濁浪滔滔。
不斷拍打得河岸。
那嘩嘩的水聲,就像是蘇大為此時的心境。
千頭萬緒,難以平靜。
“郡公,對不起…”
蘇大為向著李客師深深鞠躬。
又向著李淳風、袁守城叉手行禮:“此次是阿彌沖動,給各位師友添了無數麻煩,但…錯已鑄成,千錯萬錯,都是我蘇大為的錯,我愿承擔一切后果。”
他不說還好。
一說承擔,三個老道一齊向他看來。
神色各異。
“承擔?你要如何承擔?”
神都洛陽,臨街的酒樓。
靠近大道的窗口,隱隱見到一個身材胖大的儒服男子。
他的眼眸細長,手舉著酒杯,卻遲遲不見湊到嘴邊,仿佛定住了一般。
從那白凈的臉頰上,隱隱看到肌肉抽動。
化為一聲長嘆。
“安大傻。”
前方有人喚了一聲。
安文生放下酒杯,張眼看去。
若是尋常貴胄敢呼他這個外號,哪怕是安文生脾氣好也會心生不悅。
不過這次,他卻沒有任何表情。
只是微微點頭:“來了。”
他向面前一指:“坐。”
一員身披鐵甲,看著是禁衛打扮的高官,向這邊走來。
走到近前,將頭盔摘下,隨手擱在桌上。
露出一顆濕漉漉,大汗淋漓的腦袋。
來者,赫然是尉遲寶琳。
“如何?”
“不太好啊。”尉遲寶琳皺眉道:“雖然沒什么消息傳出,但事情有些不妙。”
安文生不說話,聚精會神的聽下去。
“之前獅子被從禁中調出,別有任用。接著是程處嗣,原本掌十二衛,現在被調去長安,說是督造皇陵,還有薛仁貴,上個月就被外派去西域。”
尉遲寶琳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
現在雖然入春,但仍有些春寒料峭的寒意。
這種天氣下,他額頭上的汗水卻涌個不停。
可見心中的焦急緊張。
“就連蕭規和李敬業都被外調了。”
這就有些離譜了。
縱然再遲鈍,也看得出來,圣人這是有意將與蘇大為有關的人都調開。
甚至是極遠的關系,都不放過。
這是要做甚?
放在朝中那些老狐貍眼里,這就是明顯的信號。
連這些人都被調走,之前蘇大為在軍中的關系,更不必提。
薛仁貴、阿史那道真、黑齒常之、婁師德、王孝杰、沙吒忠義等一大批重要將領。
悉數外調,或是架空。
尉遲寶琳苦笑道:“我這位置,只怕也待不久了。”
安文生依然沒說話。
何止是尉遲寶琳。
據安文生所知,在大唐已經開了十余載的公交署,最近停了。
公交令周良,被去職還家。
還有許多與蘇大為相關的生意,鋪子,或被官府查封,或明里暗里遭受調查,打壓。
這都還只是看得見的東西。
那些看不見的,就更多了。
如開國縣公府上,現在最少就有十幾撥人在盯著。
日子越來越艱難。
高大虎與高大龍,如今也不知所蹤。
蘇大為昔日留在長安與洛陽的情報網如今也不知由誰接手。
蘇府只剩下李博在苦苦支撐。
但蘇府被無數雙眼睛盯著,李博根本無法動彈。
只是苦熬日子罷了。
“再這樣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尉遲寶琳沒說。
但安文生已經知道他話里的意思。
可是安文生仍然一言不發,沉默著端著酒杯。
酒杯碰在唇邊,遲遲沒有喝。
今日這酒,不知為何,變得無比苦澀。
難以下喉。
“文生,你素來多智,如今我們怎么辦?”
尉遲寶琳向他試探著問。
安文生仍然一言不發。
這讓尉遲寶琳有些焦躁起來:“你把我叫來,卻什么也不說!說來都怪阿彌,他一走了之,留下這么大的爛攤子,我們,我們怎么辦!”
咚咚咚!
樓梯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將安文生將要說出口的話打斷。
兩人不約而同,轉頭望去。
整座酒樓二層,都被安文生包了下來。
這個時候能上來的,定是朋友。
過不多時,看到一中年官員,提著衣衫上擺,一步步的從樓梯口走上來。
此人肚腹胖大,有著唐人明顯的腰圍。
面色微黑,神情端肅。
頷下生著濃密黑須。
每一步,都走得極穩。
“狄大兄。”
安文生與尉遲寶琳同時起身相迎。
論官職,狄仁杰未必高過尉遲。
但年紀和見識,卻深得這個圈子里眾人信服。
以蘇大為為核心的圈子,論頭腦,反倒是后加入的狄仁杰與安文生、程處嗣三人最強。
只不過程處嗣如今不在。
能商量的,確實也只有狄仁杰。
“狄大兄,這個時候把你請來,實在不得已。”
安文生向他行禮道:“阿彌說過,若他不在,凡事要向你多請教。”
“都坐吧。”
狄仁杰眼中閃過若有所思之色。
隨著兩人一齊坐下,沉默了片刻,還是尉遲寶琳開口:“狄大兄,如今獅子和處嗣都不在,其他人也都被調開,我只怕也是遲早…”
狄仁杰微微頷首:“我是文職,倒還好。”
停了一停,他略微低聲道:“我倒是擔心阿彌那邊。”
“阿彌?”
一提起蘇大為,尉遲寶琳氣往上撞。
“若不是他做事沖動,不計后果,何至于此!”
“寶琳,現在說這些有何用。”
安文生掃了他一眼,向狄仁杰拱手道:“狄大兄你請繼續說。”
狄仁杰沉吟道:“我今日聽到消息,據說圣人有意召集百騎和緹騎、太史局中異人…我猜,多半是為了阿彌的事。”
這話,令尉遲寶琳明顯緊張起來。
“圣人,該不會是想讓這些人去抓阿彌吧?”
他雖然嘴里說著埋怨。
但蘇大為真的有事,他仍不免擔心。
安文生雙肩微微放松,手里的酒杯放下,搖頭道:“這些人,就算再多,也沒用的。”
“嗯?”
狄仁杰和尉遲寶琳一起向他看過來。
“你們不是異人,不知這其中的差別,境界差距太大了。”
迎著狄仁杰和尉遲寶琳疑惑的目光,安文生道:“只有修行人才知道,每上一個境界,都難如登天,阿彌如今身為一品,普天之下,只怕再沒人能真正威脅到他。”
“數量不能彌補境界差距?”
“不能。”
安文生篤定的道:“上次的事你們應該都聽說了,沙門各宗,集合了無數門中大能,在蜀中想要留住阿彌,結果失敗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劃了一道:“天下異人,按實力應該如此劃分。”
他劃的像是一個三角型。
“第一等,便是一品異人,如今以我所知,只有阿彌一人,達到這個境界。環顧大唐立國數十載,也只出過這一個一品。
再次一等,是二品。
縱是二品,也很少,非常少。”
安文生嘆口氣道:“就算我師父袁守誠,也未到二品,大概就是三品摸到二品的門檻,據他說,他年紀大了,這輩子可能都無望了。
李淳風據說是達到二品,但他身上有舊傷,恐怕發揮不出二品全部實力。
然后便是丹陽郡公,為我大唐朝中,碩果僅存的二品異人。
但是他的年事已高,能有多少實力還不好說。
這些人,便站在天下修煉異人中的第二檔。”
狄仁杰不由驚嘆:“一品和二品如此少?上次那些沙門僧人?”
“他們那些…”
安文生臉上露出一抹嘲諷之色:“沙門各宗宗主,據我所知,大多是四品,三品的只有寥寥數人,我知道玄奘法師身邊的行者,是三品。
不過法師坐化后,行者便不知所蹤。”
尉遲寶琳在一旁忍不住道:“不對啊,之前在白馬寺,我見那些和尚神通很厲害。”
“這便是沙門的手段了,他們擅長幻巧,并非真正實力達到。”
安文生道:“上次沙門各宗在蜀中攔阿彌,聽說也是集合僧團之力,用了陣法,生出幻像。但差距便是差距,在一品真仙面前,再多低階異人,也如稚童一般。”
“這些沙門人明知如此,他們還敢攔阿彌?”
尉遲寶琳嘿的一笑:“結果死傷無數,這些人…瘋了不成?都說沙門僧人參悟般若性空,求解脫法,竟如此不智?”
“利令智昏。”
狄仁杰簡單道:“白馬寺的事,我事后查證,平日寺僧多有橫行不法之事,更與洛陽官府勾連,勢力盤根錯節。
僧中僧眾說是修行,實則廣占良田,非是口中說的那般慈悲。”
安文生細長的眼眸微微瞇起:“白馬寺已經存在六百余年不倒,一代代下來,早就一代不如一代,那些僧人口中說著出世修行,實則還是在世間行法。
關系錯綜復雜,利益糾葛,早就六根不凈。
哪有說的那般清高。”
尉遲寶琳搖搖頭,還是覺得,那些僧人這般做太蠢。
卻也不再問下去。
安文生又多說了一句:“換誰在沙門那個位置,都一樣。阿彌屠了白馬寺,那些宗門縱然各有利益,也不得不站出來,共同維護沙門形像。
而且沙門自入中土以來,數百年發展壯大,實力非同小可。
就看他們這次糾結起的異人,實在出乎我的想像。
在這以前,誰知道他們有這么多修行者。
嘿,佛陀說,佛門弟子不以顯圣為能。
結果你看看現在,那些武僧、佛門神通、異人,居然比道門多出那么多。”
說著隨手在桌上點了點。
“可惜,這些僧人再多,也不過是四五品的異人,最多不過三品,在一品大能前,就如土雞瓦狗一般。”
佛門偷偷修行者,異人、武僧眾多。
這正是他們在王朝更迭,亂世中能安身的本錢。
亂世道士下山,沙門封山,并不只是說說。
直到大唐興立時,沙門派出五百棍僧相助秦王。
這極少見的政治投機,終于收獲巨大的回報。
令沙門在中土得到空前發展。
當門人越來越多,哪怕是沙門法師,各宗宗師,都不免產生一種“強大”的幻覺。
以為自己真的很強。
越來越多的吹捧,奉承,帝王的親睞,通融。
李世民大力推動佛法。
興建寺院。
哪怕是沙門法師,也覺得“這是我們的時代”。
一切都太順利了。
順利到,沙門想做什么,都一定能做成。
哪怕是中土原生的道門,存在千年的道門,都被沙門一點點踩下。
數次辯法,將道門弄得灰頭土臉。
沙門各宗,嘴上雖不說,但心里,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
佛法廣大。
有求必應。
只要沙門認真起來,哪怕是蘇大為,也是可以拿下的。
這是一個極大的錯覺。
“阿彌倒是提過,人越多,越容易變蠢,好像是什么‘烏合之眾’。”
尉遲寶琳扶了扶額頭,抓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狠狠喝了一大杯。
“阿彌那里,我們暫時不用擔心了。”
狄仁杰沉吟道:“我觀如今的局面,只怕異人們無法威脅到阿彌時,圣人會選擇另一條路…”
尉遲寶琳手中酒杯掉落,在桌上滾了幾滾。
安文生細長的雙眸,猛地張開,旋即又收斂起精芒。
“陛下那里,應該不會把所有異人都派出去,而且就算都去了,境界差得太多,也是無用,就怕真拿柳娘子…”
若真拿柳娘子做文章。
以阿彌那個脾氣,以他如今驚天的造化修為,你猜他會做什么?
那大唐的未來,會變成怎樣?
一想到這個問題,所有人只覺得背后汗毛倒豎。
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感,從心頭升起。
“對了,文生。”
狄仁杰深吸口氣,看向安文生:“我聽說圣人上個月,派了李淳風和袁守誠他們出洛陽,不知…”
不知他們能不能帶回阿彌?
“你要如何承擔?”
李淳風、袁守誠、李客師,三人的目光,一齊落在蘇大為的身上。
帶給他莫大的壓力。
“圣人畢竟是圣人,對大唐來說,他就是天。”
“天子金口玉言,你若不遵,你仗著異人一品,圣人或許無可奈何,但你身邊人…文生、獅子、尉遲、周良、高大龍、還有你娘親柳娘子,他們,還有許多與你有關的人,他們怎么辦?”
“你如何來承擔這份責任?”
袁守誠仰著脖子灌著酒。
待其他兩人說完,他才微紅著臉頰,張著略帶醉意的眼睛,看向蘇大為,嘿嘿笑道:“莫非你想‘取而代之’?”
此話一出,空氣瞬間凝結。
李淳風厲聲道:“慎言!”
所謂取而代之,就是蘇大為除掉李治,自己坐上那個位置。
這里面還包含一層意思。
就是若蘇大為除去李治,自己不坐上那個位置,將會有何后果?
蘇大為若不做皇帝。
天下,還是大唐的天下。
這意味著,若新皇登基,于情于理于法,都必然要除掉蘇大為,為先君李治報仇,以證明政權的合法性。
那樣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也代表著,蘇大為要與整個大唐,全天下為敵。
所以,若蘇大為不想被李治威脅在洛陽和長安的親族。
只殺李治一人不夠。
而要將大唐宗室,甚至朝廷全部血洗一遍。
打破大唐權力架構,朝廷組織。
重新建立秩序,自己坐上那個位置。
這才有可能永除后患。
但是,可能嗎?
阿彌你,當真要如此做?
若不如此,你怎么敢說你來承擔?
大唐那么多親族,師友,兄弟,你怎么替他們承擔,來自圣人李治的怒火?
弒帝自立。
或是向圣人低頭 你怎么選?